睽:乐游原故事
有不止数十次,那时候我们还小嘛,跑到东方的低卑处,水在那儿厚积,形成颇大的沼泽。像狗怎样变成鲸,我们涉入陷人的泥潭,直到越过这边缘,我头一个潜入泽中,冷水把我包住。然而春旱来得比设想中更早,沼泽迅速干涸,被青黄两种色的难草覆盖。头一个,我点把火投入草中,燃势巨大起来,大家都怕了。噩梦常出现。大概经过两年半,仍往东走的我(此时只剩我一个),发现一片更大的湖沼,鳞甲丰富。凿了一艘舟,我不用再像狗变成鲸,过去的事那么遥远,我成为一名靠谱的渔夫。
初九:只有诗人和彩票热衷者才知道,灵感多么重要。灵感来于梦,使我练就一种才能,我的睡眠失去睡眠:进入睡眠状态的一刻,做梦开始,由不得一点儿舒缓;多少年来我早就遗忘了黑甜的滋味。我所梦见的不过是日常事务再现:接送孩子,处理一份文件时发生失误,在菜场无目的的闲逛。当一段梦结束,我立马醒来,记录于手机备忘录,以供拆解演算。平均每夜我醒来五到七次,为此,妻子和我分床睡。
问题发生在结婚二十周年的那段日子。妻子开始大把地掉发,她希望改善我们间的关系,提出国外旅行。一开始我吝惜存款,后来是答应了,我一直想见见国外,空气是否更怡人。塞浦路斯的头个夜晚,我们在乐池里相拥,她笑得多欢乐,几乎像二十年前的时光。回到了宾馆,情意绵绵,再之后,我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次日八点。前一天我就打探好当地的彩票投注站;在桌前演算数字,失去了梦境,我毫无灵感。后来我们看了海,据说维纳斯是那片海的产物;尝试了山羊奶酪,驰名欧洲的土豆,说不上名字也说不上外形的新鲜海鱼。第四天,我的妻子甚至遭到一名俄罗斯游客善意的调戏,大家乐不可支。一周以来,我没做过一个梦,也不像一开始那么不安。这里虚假的欢乐腐蚀着我的灵感,我竟盘算将来在此定居,生活会是什么模样。但生活终究要回到她的轨道,九月十二号我们回到家中,梦境回来了,灵感的撞击才再一次使我彻夜无眠。
九二:过去的学生踏着深雪,踩断生刺的落树枝来看我。他们身上的雪拍得并不利落。进门时,便恭维我精神、看起来“年轻”。
我五九年当班主任,他们是那年的学生。化学课上,坐在后排的,用指头拨弄酒精灯的火焰,把小指甲伸入硫酸溶液,要么做出更出格的举动;但那年头年轻的女老师不多,教化学的罕见,他们对我保持注目与敬重。
成为老师的头几年里,我自信年轻肉体的魅力,没有男人在触碰我的乳房后,不会陷入迷惘。我与一些学生发生私下的关系,他们吓坏了;想想也好笑。从那些受寒的身体,我获得了许多支配,我也从来无需仔细确认。后来岁月动荡,我与丈夫能够平安地度过,一方面是他的严密使他从来处于稳固不更的圆滑,他自己却一向不知;另一方面是我的学生。
每到春节,他们千里迢迢地来,带着马来咖啡,补品,名字怪好听的红茶,镯子与链。电视里重放联欢晚会,我作为好主人,拿出冻人唇齿的南方柑橘,是这里最好的招待。
六三:杭明道神父,范爱礼神父,马嗣仁神父,詹卫博神父,继他们的殉教之后,我前往康藏地区,也抱着必死的决心。
来打箭炉之前,我剃净胡须,买假辫子,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像中国人眼中的魔鬼。然而还有七十里地,旅店老板告诉我,打箭炉的民众都已知晓我将来到。
这里,日光下,藏族人与汉族人,回族人与彝族人,篮子里盛假珊瑚的穆尔米人,比我想象中沉着,他们只看着袖口与鞋头。鸡升到肩上,山鹰把鸡劫掠,他们吞吐旱烟,不在乎的模样。毕主教为我安排了宿处,一所逼仄的锅庄。倒在盘子里的食物无法辨认,食后极令人昏沉,我嗅着马匹与盐块的气味入睡。
我自嘈杂的人声中冻醒,那些白日一声不吭的居民,此刻包围我,擎着油灯与火把,双眼也随之放射。小孩攀上了房梁,弹弓拉满,将向我行射。一个黑布里的男人弯折身体,靠近着,从我卧身的铺草中抽走了一把。更多的男人以及女人,头弯到地上,把草都抽走,棍棒落到我身上。
后来的事比较明了,我被关押于某处地牢。期间,有人(?)放进来一只蓝色的鹟鸟,我确认是一个新物种。它始终翻飞,上帝展现了祂给我的启示。翌日中午,在一片空地上,栅栏隔开沉默的观众,我独自面对愤怒的公牦牛,它洁白如雪,不伤害无准备的人。
九四:我从事人口转手工作,把派不上用场的男人派上用场。赚点小钱,我常在西部走动。不了解我们这行的,说我们是人贩子,搞拐卖活动,伤天害理。我说,你们不读《刑法》;这是我的枕边书。
元宵节前后,我来到梧州,绕着南站,吃塑料碗装的龟苓膏,多加炼奶;紧盯哪个脸脏的人,直挺挺躺石凳的人。交通枢纽处,也是他们一日流浪的归宿。白日无所收获,眼看着天黑,我正寻思吃点什么,一个拐脚的大汉,歪眼睛,脖颈上丝巾缠得嫩绿鹅黄,正向我走来,拍了拍我,问要不要吃大饼,他带我找。我让他跟着我,今天该吃元宵。
他食量如鸟,一丸元宵端详一小会儿,估量着咽下,总共一碗也没吃完。我吃花生咂酒,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聊,什么地方人,山东河南?他说自己是苏联人,吓惯了,冷怕了,南方暖和。又问会不会苏联话,他给我说一大串,说的什么,他说是安娜卡列尼娜。
十一点回到宾馆,我给他洗了澡,一块香皂搓磨了大半。睡觉前我打开电视,问他看足球、选秀、打鬼子?他不关心,倒把我塞枕头底下《刑法》翻出来,喃喃地瞎读。
没人在意我们,巴车到桂林,再到遂宁,近四十小时,他差不多一路睡去,念叨一句梦话。遂宁的宾馆里又歇了一夜,哄骗过清早查证件的民警。完了,我为他买了双手套,一本苏联小说;准时地,把他交送到那隐藏在桉叶林中的建材化工。
六五:“兄弟,我命令你,强迫你,欢迎你,敞开肚皮,吃!阿萍,今天你别给我想减肥的事,快把那剩下的都吃了。小刘,给我松松皮带。小卷毛,你看起来像个屈原,你也得吃。还有你,愣着干嘛,给我添把勺子,把那一箱老抽给我立马递过来!女学生都躲哪去了?喊她们出来。别停,吃完这锅蟹黄豆腐,是我下给你的任务。”罗总有一副旺旺雪饼脸,掐不断的食蚁舌头,龙一样的身体。我从非洲工作五年回来,怵了,哪习惯这个架势。
罗总带我们到菜市场,吃绿色蔬菜,脏水浇出来的蔬菜,人形萝卜,五楼砸下来的冬瓜,挑破肚肠的黄鳝,杂种火鸡,必须一口气整条吞的带鱼。吃饱喝足了,我们转战屠宰场,吃肥牛,滴不完的牛初乳,羊肋骨和羊蝎子,被气候政治蓐尽皮毛的入冬狗。吃猪肉,净与不净的,河水冲胀的,盖了章的,插上翅的;还有难忘的大肠,满地满山像刨花的肉松。
饭馆自不必说,满汉全席,哈萨克全席,月光下的傣族全席,在华非籍讨生活者便饭全席,我们都吃过。罗总的家乡,我们吃他母亲的家常菜,他奶奶的家常菜,他曾祖父—前清宰相、世纪老者—的家常菜。困难户呢揭不开锅,我们拿走一根桌腿,当甘蔗吃。到森林去,吃一棒子敲死的狍子,用长钩子打下来的飞鼠,眯觉的穿山甲,宝石一般的触觉虫。海滨吃贝壳,鲨鱼泡泡,美国螃蟹,无助记忆的海龟蛋。
罗总说药房也不能放过,我们吃雷尼替丁,盘尼西林,沙美特罗替卡松,小柴胡和紫河车。市井街头,说不尽的串串香,馊盒饭,日抛美瞳,嗜屎者的受事屎。无热恼池边的厂家,送给我们防腐剂,柠檬黄,苋菜红,亚硝酸盐,在所难免的肉毒梭状芽孢杆菌。矿区连夜大雨,我们更是赤手捺灯烛,吃饭中铁籽,废料,铀矿的高浓缩。
上九:承蒙叶君、黄君的帮助,我初来乍到,竟也觅得一处静谧的居所。换做他人,或嫌它寂静有过,了无生意;我却只安乐于这无声无臭,间或有夜虫在深草里哗变促短的清音。况且,租金之便宜,北平城内许是再难找的。
北平的秋天素有美誉,据说较之俄国的名城,金顶的圣彼得堡,更胜一筹。然则来了半月有余,难窥其美,更是日夜大雨,无论通衢小道,浇灌成泥涂,绝难行走。后来知道住处附近正有一家车行,租乘一种大猪牵拉的小车,才避免于报馆办公时褪下一双泥袜烘干的丑态。
气候少有的放晴,蓝如镜鉴;放工后我便到点心铺子去,一壶碎茶,一笼半荤半素包子,足以平复我肠部的啭鸣。沿着些残酷的老树,看那逐鸢的孩童,笑露齿龈的女郎,点灯的商户;半个钟点天已黑遍,我回到住处,享受只属于我的温暖。我从竹筐内取出带叶的橘子,画具已备好;把筋骨伸展,就在画布前凝坐一晚,描摹增添那橘的光色。
是夜缩于寒衾,做梦自己正飞翔蓝天空上之际,大风雨敲窗,当当声如击铁一般使我惊醒;我心想明日路必如淹无疑,便旋即睡去。
雨水浸至床下,便鞋、果皮泛得高高的;我顾念着不得迟到,也只好踩水更过衣裳,急往车行而去。到车行本只要几步的路程,我尽力撑伞,使身子不为斜雨所冲透,忽觉后脊受了一脚,我倒在泥中;几个红色的人形嗤笑着。
“什么东西,臭老勼,停止吸血!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抡起镐头镰刀,砸烂他的狗头…蛀虫!就抢你。偷有理,抢无罪…强盗精神万万岁!”
我想那只是学生,料不到这样暴虐。其口吻,发声的嘹亮,言辞的眩怖,如一种未来的声音。我受词语和皮带的羞辱到雨息,破碎了眼镜,身上的钱物亦尽遭搜刮,虽不过几个钱罢;只是今夜安坐于画布之前,燃一支哈德门烟,竟也无有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