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
我的姥爷只有一个妹妹,所以母亲只有姑这一门至亲。 年纪渐增这几年,每逢八月十五、正月十五前后,母亲总要念叨:找个时间得去看你姑姥姥。 言外之意是:你们什么时候有空? 出去买买菜、交交电话费水电费,母亲是不当事的。 需坐车走亲戚,她有点犯难——眼睛不大好了。 有一年八月节前,她逮着在家休假的外孙,叫他陪着去了一趟大张庄。 姑姥姥那时住在大表舅家避暑,冬天就会到城里二表舅家。 之前几年,我只有春节才会在家长住,所以,见到姑姥姥也大多是在二表舅家里。 细细算起来,和姑姥姥见面也就有十几次。 印象中,她总是一副模样:荣长的脸,两腮下坠在嘴角, 眼皮耷拉得只露出部分眼睛,透着说不出的慈祥。 她总是佝偻着身子,早年摔伤的右脚鞋底垫着一块泡沫, 用一张八字脚的方凳当拐棍挪步迎接我们:**来了。 她的声音绵软而透着笑意,向母亲打听我们姊妹的情况。 有几次我父亲没能同行,她也总要询问。 看得出来,姑姥姥惦记她的这些老亲,虽然有时刚说过的话又会再重复一遍, 但她几乎记得每个人的情况——大侄孙女孩子多大了、侄孙的小孩上学没有。 有时会把我喊到她身边给我吃的,拉着我的手叹息:多好的孩子,就弟兄们一个。 这和我的姥姥当年说过的话如出一辙。 仍清晰地记得,那时我刚上初二,从鲁桥走亲戚返家的姥姥硬被母亲留驻两日。 正逢学校春季运动会,母亲搬张藤椅让姥姥坐在操场边晒太阳、看运动会, 而我胸前别着红色的小布条满场跑做通讯员。 姥姥的目光一定时常停留在我身上,这么多年下来, 只要路过学校的操场,我的背后仍有那道余温。 因为惦记着独自在家的姥爷,两天后姥姥执意要父亲送她回去。 这是姥姥唯一一次住在我家,只有短短两日。 姥姥过世后,母亲把姥姥的身份证珍藏起来,我第一次知道了姥姥的名字——周庆书。 姥姥周庆书的少女时光是在孔府里度过的,玩伴是比她小几岁的衍圣公。 那时她的父亲——我的老姥爷——周翰湘是驻守曲阜的督军的文书, 老姥姥和姥姥算是随军家属。 这些都是从长辈们的只言片语里多年累积下来的信息。 但也就这么多。 能让我联想起姥姥少女时光的, 是母亲曾放在针线盒里的,一副铜腿、可折叠的无框茶色圆眼镜。 很多年后,我从溥仪的一张照片中看到了相同的款式。 后来姥爷在我家长住那几年,有一次无意间提到这副眼镜,姥爷说镜片是水晶石的。 但镜片早已粉碎,就像它曾经历的时光,铜腿现在也不知所踪。 姥爷是老姥爷的学生,在刘屯被称为“12大门”之一。 意思是姥爷祖上的宅子有12个大门,他是其中的一支。 姥爷空有一些祖业,但是人丁稀落。 少时父母双亡,后来跟着唯一的姐姐过日子,姐姐不久也身亡。 老姥爷把姥姥嫁给姥爷那一年,姥姥19、姥爷15、姑姥姥11。 平均年龄只有15岁的三个人在一起过日子。 过了几年,老姥爷过世后,老姥姥就从鲁桥来到刘屯,跟着唯一的闺女过活。 所以,母亲的姊妹四个都是老姥姥看大的,甚至我大姐也被老姥姥照看了几年。 老姥姥的娘家在郓城,是被称为“郓城王老虎”家的闺女。她是老姥爷的续弦。 母亲一直留着两张照片,据她回忆是当年离开济宁时的留念。 照片中,老姥姥坐在正中,风华正茂的母亲姊妹四个站在她身后。 老姥姥穿着斜襟的深色夹衣,棉布裤子被绑腿束在脚踝,双手交叠放在腿上, 裹过的双脚依然显得有些大,神情严肃而又端庄。 那应该是我大姐出世前的留影。 按照大表舅的年龄推算,姑姥姥那时已经嫁到大张庄几年, 否则,我也能看到姑姥姥年轻时的模样。 姑姥姥83岁那年,大表舅酒后脑梗栽在稻田里,很久才被人发现,连夜送往医院。 出院后的表舅认不清人,需要看护。 这10几年,每逢夏季姑姥姥回大表舅家, 大舅母就更加忙累——要外出干活还要照看婆婆丈夫。 我的姨母后来跟我说,大舅母只要一见她就哭。真是苦了她了。 今年年初八,我和母亲去二表舅家看姑姥姥, 她坐在床沿斜靠在被子上打盹,嘴巴微微张着,呼吸有些重。 表舅招呼我们吃饭时,和之前一样,她拄着八字脚方凳从卧房出来,问我父亲怎么没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姑姥姥。 前天晚上,刚刚被二表舅接到城里四五天的姑姥姥无疾而终,享年96岁。 二表舅说她走得很安详。 我突然想起,姑姥姥叫什么名字?她应该有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