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医生吗？/雷蒙德·卡佛

你是个医生吗？
2017/10/24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他急急忙忙走出了书房，踏着拖鞋，身上穿着睡衣和长袍。现在都过了十点了，这电话应该是他妻子打来的。她不在家的时候每晚都打电话回来——往往是喝了点小酒后，夜深了才打电话。她是个采购员，而这一整周都得在外出差。【妻子不在家，我们的阿诺德容易想东想西了：0】
 “喂，亲爱的，”他说，“喂，”他又说了一遍。
 “你是谁？”一个女人问道。
 “哈，你是谁？”他说，“你打的什么电话号码？”
 “等一下，”这女人说道，“是273-8063。”
 “这是我的号码，”他说，“你哪来的？”
 “我不知道。我下班回来的时候，看到它就写在一张纸上。”这女人说。
 “谁把它写下的？”
 “我不知道，”这女人说道，“保姆吧，我猜。肯定是她。”
 “这个嘛，我不知道她怎么弄到这个号码的，”他说，“但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而且是不公开的。要是你随便把它扔掉的话，我会感激你的。喂？你在听吗？”
 “嗯，我听着呢。”这女人说。
 “还有别的事吗？”他说，“时候不早了，我还忙着呢。”他没打算说得这么生硬，然而话出了口收不回。他在电话旁边的椅子里坐下，说道，“我没想说得这么生硬的。我意思只是现在很晚了，然后我有点担心你是怎么偶然得到我的号码的。”他拔下拖鞋，开始按摩他的脚，边等着。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说了我就发现它写在一张纸上，没有留言或者别的什么。我明天看到安妮特——就那保姆——的时候再问问她。我不是故意打搅你；我也就刚刚才看到这便条，下班回来后我一直待在厨房来着。”
 “没事，”他说，“别介意。就把它扔了还是怎么地处理掉，别放在心上。没什么大碍，你没必要担心。”
 “你听起来象是个好人。”这个女人说。
 “是吗？这个嘛，你这么说才真是好心了。”他很清楚他该挂电话了，但在这空寂的房间里能听到个声音挺不错的，哪怕是他自己的声音呢。
 “哦，我说真的，”她说，“我就是知道。”【I can tell；翻成“我分辨得出来”感觉有点啰嗦】
 他放开他的脚。
 “你叫什么名字——冒昧问一下？”她说。
“我是阿诺德。”他说。
“那你的名字呢？”她说。
“阿诺德就是我的名字。”他说。
“哎呀，不好意思，”她说，“阿诺德是你的名字，那你的姓氏呢，阿诺德？你姓什么？”
“我真的得挂了，”他说。
“阿诺德，给个面子；我是克拉拉·霍特。——所以你的名字是阿诺德……什么？”
“阿诺德·布里特，”他说完又飞快地补充道，“克拉拉·霍特。挺好。不过我真的觉得我该挂了，霍特小姐。我在等一个电话来。”【Breit，来源德语，是“半夏”的意思。Holt，意为林地。Miss Holt，西方人不知彼方婚否时的礼貌称呼，也有对应下面的文章，再提。当然是不在等电话，信口而已。】
“我很抱歉，阿诺德。我没想着耽误你的时间的。”她说。
“没事，”他说，“和你聊天挺好的。”【上面克拉拉说，you sound like a nice man，接着阿诺德就回答，啊咧，that’s nice of you to say。这里阿诺德说nice talking with you……我看卡佛的这几篇文章都超喜欢用同样的句式，同样的开头，要么就是反复用一些词汇和短语。】
“你这么说客气了，阿诺德。”
“你稍等一下好吗？”他说，“我得去检查下一些东西。”他进书房拿了支烟，花了一分钟才用桌子打火机把它点着，然后他摘下眼镜，看着壁炉上面镜子里的他自己。回到电话机旁边时，他惴惴地恐怕她已经不在线了。
“喂？”
“你好，阿诺德。”她说。
“我还想着你可能挂了呢。”【还真是想啥说啥啊。。。】
“没有，”她说。
 “至于你有我电话这事，”他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我看。尽管扔了它，我觉得。”
 “我会的，阿诺德。”她说。
 “那……我得说再见了。”
 “是，可不是嘛，”她说，“我要说晚安了。”
 他听到她倒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是在强人所难，阿诺德，不过你觉得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见面聊聊天吗？就几分钟也好？”
 “我恐怕这是不可能的。”他说。
 “就一分钟，阿诺德。我偏偏找到你的电话，还有这一切。我对此有种强烈的感觉，阿诺德。”
 “我是个老男人。”他说。
 “噢，你才不是呢。”她说。
 “真的，我很老了。”他说。
 “我们能找个地方见面吗，阿诺德？你瞧，我还没有把所有事告诉你呢。还有些别的事……”这女人说。
 “你什么意思？”他说，“到底是什么事？喂？”
 她已经挂了。【他以为】
 他正准备睡觉时，他妻子打了电话过来。她有点醉醺醺的——他就是知道，他听得出来——，然后他们聊了一会，但他对另一通电话只字未提。稍晚些，他正在把罩子翻过来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
 他拿起听筒。“你好。这是阿诺德·布里特。”【称呼已经变了。he was expecting something，of course】
 “阿诺德，很抱歉刚才我们断线了。我说，我觉得我们紧要见一面。”
 第二天下午，他把钥匙插进锁里时就听到电话铃响。他丢下公文包，帽子、大衣没脱，手套也不摘，一箭冲到桌前，拿起听筒。
 “阿诺德，我很抱歉又来打扰你，”那女人说，“不过你今晚一定得来我这里，九点钟或者九点半左右都行。就算是为了我好吗，阿诺德？”
 听到她直呼其名，他的心咯噔一下，“我不能那样做，”他说。
 “拜托了，阿诺德，”她说，“这很要紧，不然我也不会求你了。我今天晚上走不开——谢莉尔得了风寒病了，我又担心着我家男孩子。”
 “那你丈夫呢？”他等着回答。
 “我并没有结婚，”她说，“你会来的吧，会吧？”
 “我不能保证。”他说。
 “我恳求你来，”她这么说着，然后飞快地报了地址就挂了电话。
 “我恳求你来，”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手里还痴拿着听筒。他慢慢摘了手套，接着脱了大衣。他直觉自己必须小心点。他走去洗漱。照着浴室镜子时，他方发觉帽子还戴在头上。就在那时他下了决心去见她。然后他摘下帽子和眼睛，给脸上打满泡沫。他检查了下他的指甲。
 
 “你确定是这条街吗？”他问司机。
 “就是这条街，而且就是那栋房子。”司机说。
 “继续开，”他说，“让我在街尾下车。”
 他付钱给司机。上面窗户上的灯光辉映在阳台上。他看到栅栏上的植物装饰，还有散布在这儿那儿的草坪家具。在一个阳台上，一个穿着汗衫的壮汉倚着栏杆，直盯着他朝门走去。
 他按下“C·霍特”标牌下面的门铃。蜂鸣器响起来，他于是倒退着走到门那里，才进去。他慢慢地爬着楼梯，每上一层都停下来休息片刻。他还记得卢森堡的旅馆，许多年以前他和他妻子一起爬过的五段楼梯。他忽然感到身上一阵莫名的痛楚，想象着他的心，想象着他的腿在身下交叠，想象着他重重地跌下楼梯。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而后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等着他的心跳渐渐平复。
 他俯视着门道——这栋公寓出离安静。他在她门前停下，脱了帽子，才轻轻敲了敲门。门应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睡衣的胖乎乎的小女孩露出脸来。
 “你是阿诺德·布里特吗？”她说。
 “是的，我是，”他说，“你妈妈在家吗？”
 “她说你尽管进来。她让告诉你，说她去要点买点止咳糖浆和阿司匹林回来。”
 他关上背后的门。“你叫什么名字？你妈妈告诉过我，但是我给忘了。”
 这小女孩一言不发，于是他又问了一遍。
“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雪莉？”
“谢莉尔，”她说，“谢、莉、尔。”
“哦是，现在我想起来了。不过我说的差不多——你得承认。”
她坐到房间另一头的一个坐垫上，看着他。
“说是你病了，是吗？”他说。
她摇了摇头。
“没病？”
“没有，”她说。
他四下里看了看。一个金色的落地灯照亮了整个房间，它杆上还附着一个小杂志架。离他远些的墙上有个电视机，画面开着，声音却很微弱。一条逼仄的走廊通道公寓后面。火炉开着，空气里堵着一股药味。束发夹和绷带卷放在咖啡桌上，一件粉红色的浴衣就搭在沙发上。
他又看了看那孩子，然后看向厨房，看着那道玻璃门，那道把厨房的影像投到阳台上的玻璃门。那道门微微开着，而当他想到那个穿着汗衫的壮汉时，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妈妈一会就回来。”这小孩说道，像乍醒过来似的。
他前倾身体，重心移到脚趾上；他手里还捏着帽子，他凝视着她。“我觉得我还是走吧，”他说。
一把钥匙在锁里转动，门霎时开了，随后一个娇小苍白，长着雀斑的女人拎着麻布袋走了进来。
“阿诺德！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她不自在地飞快打量了下他，然后拿着那个麻布袋走进厨房时一直奇怪地左右摇着头。他听到一扇橱柜门关上的声音。那小孩坐在坐垫上，望着他。他一会把重心放在一条腿上，一会又全靠另一条腿站着，然后他戴上帽子，又原样取下，这回那女人才复又出现了。
“你是个医生吗？”她问道。
“不是，”他说，被吓了一跳，“不……我并不是。”
“你瞧，谢莉尔病了。我出去买了点东西。你为什么不把叔叔的大衣接过来？”她侧身对小孩说道，“你千万包涵她。我们还不惯有客人上我们这来。”
“我不能久留，”他说，“我真不该过来的。”
“请坐下吧，”她说，“我们总不能站着说话。我先喂她吃药，然后我们就可以说说话了。”
“我真的得走了，”他说，“听你语气，我想可能发生了什么急事。但是我真的得走了。”他向下看着她的手，意识到他刚刚打的手势很无力。
“我去烧点茶水，”他听到她说，好像没听到他说的话，“然后我去喂谢莉尔吃药，然后我们就可以说说话了。”
她扶着孩子的肩膀，愣是把她带进进了厨房。他看到那女人拣起一把勺子，只扫了一眼标签，就打开一瓶不知什么东西，倒出两剂来。
“好了宝贝儿，现在你该和布里特先生道晚安了，然后去睡觉。”
他朝孩子点点头，就随这女人进了厨房。他没坐在她指示的那张椅子上，而是一张朝着另一边的椅子，这样他就可以面对着阳台、玄关和那狭小的客厅了。“你介意我抽根烟吗？”他问。
“我没关系，”她说，“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阿诺德。你请吧。”
他决定还是不了。他把手放在膝盖上，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对我来说，这事有八九分还是个谜，”他说，“真的相当反常，我保证。”
“我明白的，阿诺德，”她说，“也许你想听听我是怎么有你的号码的？”
“我真的想知道。”他说。
他们彼此相对而坐，等着水慢慢沸腾起来。他听得到电视在响。他环顾厨房，而后又把目光投向阳台。水开始咕噜咕噜冒泡了。
“刚刚你说到号码的事……”他说。
“什么，阿诺德？不好意思。”她说。
他清了清嗓子。“告诉我你是怎么就有了我的号码的。”他说。
“我和安妮特核对过了。就是那个保姆——不过你当然知道了。反正吧，她告诉我她在这里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然后是找我的。他们留了个电话让我打回去，她记下来的这个就是你的号码。我知道的就这些。”她把旁边的一个杯子移到她面前，“抱歉我没法告诉你更多的信息。”
“你的水开了，”他说。
她取出调羹、牛奶和糖，把滚水倒到茶包上。
他加了点糖，搅着他那杯茶。“你说我紧要赶过来。”
“哦，那个呀，阿诺德，”她说，别过脸去，“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说。真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些什么。”
“所以什么事也没有是吗？”他说。
“是的。我说，不是，”她摇了摇头，“我意思是，你说的要紧事。这没有。”
“我知道了，”他说。他继续搅着他那杯茶。“这真不寻常，”俄而他说道，自言自语般。“相当不寻常，”他有气无力地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把杯子推到一边，拿餐巾擦拭嘴唇。
“你就要走了吗？”她说。
“我得走了，”他说，“我等着一个家里的电话。”
“别这么快就走，阿诺德。”
她把椅子转过来——椅子刮着地面——站起身。她的眼睛是一片清净的绿色，深陷在她苍白的脸上，周围在他乍一看上去，是化了浓浓的妆容。他站着，笨拙地把胳膊环绕到他腰上；他自己也对自己感到惊愕，也知道将来他会为此鄙视自己，但他毕竟还是这么做了。她放任自己被吻着，身体轻轻颤动，眼睑朦胧阖着。
“时候不早了，”他说，放开她，摇晃着转过身，“盛情难却。不过我得走了，霍特太太。谢谢你奉茶。”【注意称呼。Mrs.Holt;此时克拉拉心里飞奔过一群羊驼：What the hell？！！！】
“你还会再来的，会吧，阿诺德？”她说。
他摇了摇头。
她送他到门边，他伸出手。他听得到电视的声音，十分确定音量被调大了。他想到另一个孩子——那个男孩。他在哪？
她拉起他的手，飞快地把它按在她的嘴唇上。【人家明明只想握手2333】
“你不许忘了我，阿诺德。”
“我不会的，”他说，“克拉拉。克拉拉·霍特。”他说。
“我们聊得很愉快，”她说。她在他西装领子上拣起什么东西——一根头发，一根像线的玩意儿，“我很高兴你来了，而且我直觉肯定你还会再来的。”他仔细瞧着她，但她的视线已经了越过他，仿佛在努力想起什么事。“现在——晚安，阿诺德。”她说道，说着她关了门，几乎夹到了他的大衣。
“真奇怪，”下楼梯时他说道。走到人行道时他长吸了一口气；他停了一会，回头看着那栋房子。但是他不晓得哪个阳台才是她的。那个穿汗衫的男人靠着栏杆，稍稍移了移他的位置，还是继续俯视着他。
他于是走了，手深深插在大衣口袋里。他到家时，电话铃正在响。他黯然地静静站在房间正中，手指上挂着钥匙，直到响声沉寂。然后，他轻柔地把一只手放在胸前，隔着层层的衣装，他感受着他跃动的心。过了一会儿，他走进卧室。
几乎同时，电话再次震动，这回他接起来了。“阿诺德。这是阿诺德·布里特。”他说。【这两次他都以为是克拉拉的电话】
“阿诺德？天啦，今晚这么拿腔作调的！”他妻子有力地说道，取笑他，“我从九点钟开始就一直打电话。终于出门逍遥去啦，阿诺德？”
他沉默着，计较着她的腔调。
“你在吗，阿诺德？”她说，“你听起来不像是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