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之爱
爱是什么? 你爱着谁? 如何去爱? 是躯壳,还是灵魂? 是牢笼,还是自由?
冬
夕阳未落之时,古城步行街两侧的店铺开始陆续地被灯光点缀。街道上渐渐变得熙熙攘攘,游人络绎不绝,三两结伴悠闲地迈着步子,感受着古城别具一格的热闹气息。
远离来来往往的人潮走进一条小巷,有一家并不起眼的餐厅,空间不大却很有格调,布置十分干净整洁,几张木桌上铺着蓝白格子的桌布,摆着插有杜鹃花的瓷器花瓶,背景播放着优雅的爵士乐。小贤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默默地喝着梅子酒,偶尔向窗外张望。
“一个人最落寞的时候就该去旅行”,有朋友如是劝慰道。
小贤本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出过几本中短篇小说集。但是,最近这半年,也不知是怎的,他却连一个故事都写不出来了,以至于原本签约的出版社跟他也解了约。对于作家而言,写不出故事无异于钢琴家失去听觉,画家失去视觉,厨师失去味觉。然而小贤却表现得异常平静,他常常坐在自家的阳台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呆呆地凝望着天空。平时在朋友面前阳光洒脱、风趣活泼的他,现在变得头发凌乱,满脸胡茬,寡言少语,与过去相比俨然一副失魂落魄的颓废模样,表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茫然。
“去古城吧,等回来的时候,或许你就有灵感了,没准还有艳遇呢!”小贤身边的朋友们担心他患了抑郁症,接连开导他,大家都劝他换个地方,换个心情。
也不知从何时起,在很多人的眼中,古城旅行约等于寻觅艳遇。也许他们觉得,那些失落寂寞的文艺青年最喜欢古城的气息,他们在这里登上山望着海,喝起酒唱着歌,安慰彼此孤独不安的灵魂。
反正无事可做,小贤听从了朋友的建议,买了一张单程票,离开了喧嚣的城市,独自一人来到古城。虽然小贤口头上说丝毫不在意艳遇,但此刻,他独自坐在餐桌上时而望向窗外,看起来倒像是希望有位女生能突然坐到他面前,与他共进晚餐吧。实际上,经历了两天的旅行,他的表情依旧毫无波澜。每一栋建筑、每一处风景、每一道光影都在他的面前掠过无数遍,陌生的熟悉感令他麻木不已。
这时,服务员把菜端了上来。今晚,他点了两道菜,松茸炒滑牛肉和薄荷炝螺肉。他不经意间看到隔壁桌的情侣两个人点了两盘菜,他又看了看面前的两道,菜的分量很足,一个人根本吃不完。一个人的旅行吃饭真是尴尬啊,他心想,一道菜不足以品尝地道风味,而两道菜的确有点浪费。他把盘子挪了挪,转了转,终于找到了一个不错的角度,拍了张照片,加上复古滤镜和“一人食”的贴纸,然后许久未发过社交网络状态的他将这张照片发了出去。与之前的那些无所事事的日子相比,旅行多多少少算是摆脱食之无味的日子,他在寂寞的苦旅中渴望着或许微不足道的评论和点赞。
每天清晨他赶着客栈早餐的尾巴才起床,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隔壁的小吃店吃早午饭。吃过早午饭后,双腿驱动着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古城的街巷里,他不管那些名胜古迹,自然风光,山也好水也好,现在只会让他觉得脚酸腿痛。没走多久,他在一家咖啡厅坐下,点上一壶茶,坐上一下午。
他习惯性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以前看着往来的行人,总能给他带来些灵感,无论是悠闲踱步的游客,还是急忙赶场的歌手,每个人背后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如今他的大脑就像一个混沌的世界,他伫立在一潭死水之上,无论是往来的行人,屋檐翘角,还是耳畔歌声,都如同被隔绝了一般,无法进入他的脑海里化作风浪。即便他尝试着去思考,打破头上的金箍,也无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没有文思,文思便无法化成故事;没有故事,故事就汇不成文字。
他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那,失去了对周遭的感觉。小贤心中清楚,自从写完上一部小说《忒修斯之船》后,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半年,没有任何的好转,心中的孤单和苦楚无法名状,那么其他人又怎能理解呢。起初,他为写不出文章而自责,他站在死水之上向远处丢出石子去激荡起想象,那石头落下来却如同落在坚硬的冰面上,无法激起一丁点的波澜。他痛苦,他挣扎,他抗争,却丝毫没有回响,唯有一次又一次地接受脑海中死一般的静寂。曾经的全部天马行空、奇妙幻想都成了纸上的回忆,落在他的脚下,一切重燃内心悸动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夜幕降临,小贤走在古城的街巷上,三两结对的游客从他的身边经过,显得他格外另类。也偶有遇到独自出游的美女拿着手机自拍,但他并没有去搭讪,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以往的经历告诉他,这样唐突的接触并不能构筑起互相吸引的原力,即便留下了联络方式,短时间对方多半也是爱搭不理,自己的主动会显得无比愚蠢,如同自取其辱一般;而他又缺少长时间与人远程聊天的耐心,仅存于社交网络上的乏味对话、只言片语,在他看来毫无意义可言。那些配对约会的软件他也无心尝试,因为无论怎么看,上面的美女都格外神似——相似的发型,相似的脸型,相似的笑容以及相同的拍照角度,千篇一律得令人麻木,这些漂亮的皮囊下有多少货真价实的天使面庞,其中又有多少有趣的灵魂呢?
他坐到夕阳再次落下才走上街头,看到一家客人不是很多的酒吧,他走了进去,坐在了近门口的位置,点了一杯精酿。台上的一位女歌手正唱着他很喜欢的Lemon Tree,她性感慵懒的嗓音吸引了小贤的目光,就在目光落在她面庞的一刹那,他视野里的全部光芒都聚焦在了一点。除了清秀的短发,她和她的模样如此相似,一颦一笑也如出一辙,他陷入了她的歌声里,遥远地、如痴如醉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就如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多的是他凝望着她唱歌时更加专注沉浸的表情,那表情期待着她唱完歌后能舒展开和她一样的微笑。他在那坐了许久,听着她唱完一首又一首。
一个小时过去了,她唱完歌准备离开,小贤想在她从自己身边经过时邀请她坐下来喝一杯,可就在她一点点靠近、最终两人目光对视的那一刻,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闪现,霎时将他冻结。他紧握手中的酒杯,犹如窒息般不能言语,只能任她从身边走过。等回过神时,他狼狈地飞奔出酒吧,顺着她离开的方向,挤过茫茫人海,穿过漫漫街巷,却已寻不得她的背影。他彻底穿过整个闹市,最终看到的唯有黯然的街灯和三两归宿的路人。
他坐在路灯下,拿出香烟,烟雾在寂寥的灯光下缓缓地升腾、弥散,和他的思绪一同奔向了月亮。
春
车子盘山而上,夕阳垂暮,透过两侧高耸的松柏,只在公路上留下斑驳的树影,一路蜿蜒向山顶。雅治的研究所坐落在城市西北方的山区中,小贤上次来这里拜访已是半年前的事情了。雅治是小贤的发小,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攻读人工智能专业的博士,现在在大学的研究所里工作。他把车停在了研究所楼下,提着一瓶威士忌走下车来,那是雅治最喜欢喝的酒,每晚工作之后雅治最喜欢喝上一杯来安抚一天过于活跃的脑神经。
“你好,小贤先生。”开门的是一位穿着白色实验服的陌生女性,这着实把小贤吓了一跳。由于白天忙于工作,雅治与小贤往往是在较晚的时候见面,而以前研究室里从来都只有雅治一人。这次开门的居然是一位陌生女性,不仅如此,她靓丽的容貌和艳丽的妆容实在和这身朴素的衣服不搭。
“请您稍等片刻,雅治正在实验室里,我去叫他。”那灿烂的笑容有些令小贤头晕目眩。
“好的,辛苦了。”小贤此刻只能尽量调整他僵硬的表情。
小贤走进研究室,他惊讶的发现以往凌乱的房间里变得格外整洁,无论是办公桌上的文件,还是书架上的书籍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小贤还注意到,窗台上居然还摆着几株栀子花,要知道这么娇贵的花儿可不是容易照顾的,以前的雅治从没有这样的志趣和闲暇。正当这些被小贤敏感的神经捕捉的时候,雅治独自走进了房间。
“好久不见。”雅治的话音里洋溢着喜悦,但是似乎并非完全是见到老友时的一见如故。今天的雅治看起来十分不同,不,应该说三十年来都不修边幅的人,今天居然也修饰起来,头发微卷向后梳着,胡子也修剪得格外有型,什么时候一个单身极客也开始注重外表了,小贤心里嘀咕着。不过他现在并不想主动问,因为一旦谈到感情的事情,就不免要立刻揭开自己的伤疤,虽然今天是来找雅治诉苦的,但是实际上他心里还没完全准备好。即便是面对最信赖的朋友,他也羞赧于直接展现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嗯,好久不见,给你带了瓶威士忌。”
雅治接过酒来,“哟!是单一麦芽,还是你懂我。不过又让你破费了。” 说着他去冰箱里拿冰块,“来,喝一杯吧!”
“只放冰块的威士忌,又是这种老男人的喝法啊。”
“别怕,明天周末了,好久不见,一醉方休!”
雅治把酒杯递给小贤,两人闲聊了会儿有关酒的话题,突然,雅治说道:“话说,你今天表情不是很明媚呀,而且最近你怎么没发表新作了,我可是一直期待着呢。我太了解你了,肯定是有心事!”没想到雅治这么快就主动问了起来。
小贤抿了一口酒,“嗯,最近不是太好,已经半年没动笔了。”
“半年没动笔了?怎么回事儿?”
“……我也不知道,就是写不出来。”
“难道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吗?”
“那倒不至于,只是再也写不出来以前那样的故事了。”每个故事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是小贤对自己写作的要求。
“哎呀,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来给你想想办法嘛。”雅治关切地说道。尽管两人偶尔也会通电话,但小贤从未提过此事。
“……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
小贤和雅治都是三十岁出头,这个年纪还单身的男人们,讨论的首要话题无外乎两个,事业和女人。事业的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个人精神状态影响的,其中最关键的就是感情生活了。雅治太了解小贤这个性情中人了,如此多愁善感的人,为情所困是常有的事。
面对雅治的提问,小贤默不作声,猛喝了一大口杯中的威士忌。雅治说的女人并不是小贤的女朋友,而是一个小贤曾经追求过的对象,名叫林月含。
小贤和月含是一年多前在小贤的新书签售会上认识的。那时,本着“寻找人生中真爱”想法的小贤已经单身了许久,小贤说直到见到她时他才终于明白何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月含是大学文学系的讲师,十分崇敬小贤,不过这只是一种纯粹的粉丝对偶像的尊重,但小贤却产生了人生中最常见也是最大的错觉——她喜欢我。后来,他了解到对方是有男朋友的,大家都劝他放弃。他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打算收手,不过,不知后来他从哪儿看到了这么一句话:“追求有男朋友的女生,仅仅是与一人为敌;而追求单身的女生,则是与全世界为敌。”小贤本来就心有不甘,看到这么一句鸡汤文他备受鼓舞,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立刻向月含发动了攻势。最初的时候一切进展得缓慢而含蓄,他以讨论学术问题为由邀请月含共进晚餐。几次“约会”之后,他愈加想融入月含的生活之中,他开始在重要的日子送上问候,为她精心遴选礼物,渐渐地开始每天嘘寒问暖。他竭尽全力想证明自己比她的男朋友更优秀,能给她带来更幸福的生活。但月含后来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开始和小贤刻意保持距离。他难以实在压抑自己内心中的情感,抱着最后一搏的心态为她写了一本厚厚的诗集,把自己的全部情愫揉进了每一行诗句之中,反而显得过于露骨。现实不像他小说里的故事那般浪漫,最后他等到的唯有月含的拒绝。
“爱情不是一场谁比谁更优秀的竞赛。我爱他,并不是因为他多么地优秀,也不需要他多么地优秀,而是因为那是他。”
“请不要再来找我了。”月含失望地说完这句话,永远地把背影留给了小贤,如今在他的脑海里仍然无法磨灭。
“唉,看来你还是没有忘记她啊。”雅治叹了口气,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别想什么真爱的事儿了,她不是你的真爱,而且这个世界压根儿也没有什么真爱,兄弟,醒醒吧!”
小贤拿起酒杯,长吁一口气,然后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他把冰块含在嘴里,不讲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此时都想起了两人曾经的一段谈话。
小贤曾经坚信人生中一定会有那么一个最适合自己的真爱,在遇到月含后,他一直相信月含就是真爱。小贤对雅治诉说着自己“想象中”的幸福,当时雅治既没有鼓励他也没有打击他。而在被月含拒绝后,雅治给失魂落魄的小贤上了一堂严肃的课。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些标签,或者说特质。那些你喜欢的人身上,往往都具有相似的特质。换言之,只要是有这些特质的人,都能够吸引你。如果给茫茫人海里的每个个体都加上标签,就可以把那些能够吸引你的人筛选出来。不过,光是筛选出来是不够的,要遇到她们也需要一些机缘巧合;对于这些人而言,你也需要符合她们的标签,才具备相互吸引的基础;然后,在那些你能遇到、且互相契合的人中,最终能和你相知相爱,有意相守一生的又所剩无几;漏斗一层层地将对象筛选,剩下的人屈指可数,以至于人们认为这些幸运儿们受到上天的眷顾,遇到彼此命中注定的唯一(The One),这便是真爱……你是这么想的吧?但实际上,并没有这种唯一的真爱,没有什么天生一对儿,也没有什么命中注定,更没有不可以被取代对象,看似难能可贵,只是因为有着标签的她们本来就是少数,而从相识以及之后的每一环上都要乘以一个很小的概率罢了……”
“……以前你说,自己想遇到的灵魂伴侣,既要有花容月貌,又要会琴棋书画;既要冰冷艳丽,又要热情奔放;既要玲珑活泼,又要端庄典雅。在我看来,非要这般要求,你最终肯定要孤独此生,标准筛选上就苛刻到极致,之后即便遇到了这样的人,那她也一定矛盾得像个疯子,易燃易爆炸。”雅治用略带讽刺的语气说道……
“……你觉得月含符合你的全部要求,能遇到她是天大的幸运,其实是因为你还没有和她在一起,还没有了解她的全部,你所认为的她的好,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快醒醒吧!”小贤的头顶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
“……我知道,人最想追求的,正是他们不曾得到的或者曾经拥有但失去的。但是,别再想什么真爱的事情了,那样只会让你陷入不切实际的偏执。你只是喜欢某一类人,月含只是刚刚好符合你要的标准,刚刚好进入到你的生活里来,但并不意味着她是唯一的,今后还有其他的人会进入你的生活……所以,被拒绝了也不要变得如此颓废啊!……”雅治的话变得越来越刺耳,可小贤却无法反驳。虽然无法反驳,但是打心底里,他还是不想认可雅治的话。
而如今,在经历了这么多后,事情发生了变化。
“我觉得你说得对。”小贤起身去拿酒,将酒杯斟满,点上一支香烟,吐出云雾,开口打破了沉寂。
“我知道,我很清楚。这半年来,我一直在尝试去忘记她,可是,这份感情深埋在我的心底太久,一点点地发芽生长,每当我砍断枝蔓时,都会疯狂地生长出来,再度将我纠缠。我只能封闭自己的内心,切断所有的光和水。它停止了生长,可那颗种子就埋藏在我的心底里。”小贤说话的时候显得很镇定,他又干了一杯单一麦芽,倒在沙发上凝视天花板,接着说道:
“你猜怎么着?就在前几天,我去古城里散心。坐在酒吧里听歌,你猜我看到了谁?我看到了一位女歌手!无论从哪个角度,她都几乎和月含一模一样,我甚至差点以为那个人就是她了,我的心中瞬间萌生了情愫,那颗种子在我心底里又破壳发芽起来。我想去和她搭讪,可是你说的那些话突然在我脑海里闪现出来——无论之前我是多么不想承认,但是你说得了啊!我并不是唯一爱着月含啊,无论是谁,只要有那般模样和气质,我都会被吸引吧!哼,真是可悲啊,讽刺啊。纵然如此,之前的我还是要飞蛾扑火。人最可悲的地方莫过于明明知道可悲之处,却依旧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终于把心里话都倾吐了出来,小贤觉得轻松了许多,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在说这些话时居然能如此平静,或许,现在他真的放下了吧。人世间纵然有千般的苦难,人们仍旧要努力编织出美丽的童话,将这些美好的祈愿和寄托一点点地拨开,直面赤裸的真相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你能放下这一切再好不过了。我想,能坦诚地面对这一切,未来就不再会被虚妄蒙蔽双眼。不过……”
“不过?”
就在这时,刚才的那个神秘女人拎了个食品袋走了进来。
“真是不好意思,旁边的店里只剩下些卤味和烧烤了,买来给你们当夜宵。你们好好聊,不过也别喝太多哦,我先回去了。”她把东西放在了桌上,对雅治露出亲昵的笑容,随后向小贤点头示意离开了。
“忘了问你,她是谁?莫非是你的新女友?”小贤之前察觉出来,他知道,那个女人是雅治喜欢的类型。
“哈哈,没错。” 雅治露出得意的笑容。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是最近。”
“像你这么不相信爱情的人,却看起来非常陶醉其中。不仅如此,万万没想到,像这里这样满是极客的实验室里居然能有这般的极品美女,而且居然还看中了你这个技术宅。刚才进门我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一个次元,见到的是另外一个次元的你。”
“还没来得及跟你详细说明情况。其实,今天借这个机会,我正好想跟你说件事。”
“你说。”雅治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小贤有点好奇。
“小贤,你知道我研究的方向是人工智能吧?”
“嗯,知道。”
“你觉得人工智能是什么?”
“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讲过,大概就是说利用大数据和机器学习,使得机器能够独自理解各种类型的信息,不仅包括数字的,还有文本的、音频的和视频的,根据收到的信息做出适当的反应,并且不断迭代认知。”
“大概是这个意思。以前,对于人工智能最热的话题就是机器究竟能不能替代人类的工作,现在看起来,这正在一点点地成为现实,看看现在大批街头流落的人吧,被人工智能浪潮淘汰下来的不在少数。然而,在我看来,人工智能未来所替代的将不只是物质生产,它势必还会用来创造和丰富人类的精神世界,比如说——爱情。”
“你是指‘虚拟女友’那种游戏吗?不是这么简单吧?”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虽然每个人此生所爱并非唯一,但是在短暂的人生当中,要遇到一个能够两情相悦的人仍旧是困难的。倘若将就一下,又不可避免地要相互勉强地取悦和包容。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份感情都要遇到形形色色地挑战,即便是那些最初轰轰烈烈的爱情大多最终归为平淡,甚至变成两看相厌。看吧,很多已婚的中年男子,下班后不回家会被认为在外鬼混,不负责任,就连不得不去的工作应酬,太频繁的话也不免被家里人数落来数落去。容颜凋零的中年女子,时间拭去她们以往的妩媚,她们在家养儿育女操持家务,辛辛苦苦的付出被当作理所应当,丈夫只把她们当作花钱买来的生育机器和管家而已。我不是不相信爱情,而是爱情太不容易。你我都看过太多,心里都清楚,自己不想在爱情的恋爱婚姻问题上敷衍了事,将就的爱情都终将步入坟墓。很多人说自己不愿意随便选择一块坟墓,宁愿选择孤独的自由做永生的灵魂,可是,那只是嘴上说说,真的能坦然接受一生的孤独吗?自己的身体和心理真的不会备受煎熬吗?千百年来人类都在这份苦痛中轮回,难道就不能摆脱无尽的感情炼狱吗?”
“那就遁入空门吧!”小贤调侃道。
“像你这样七情六欲横流的人,我看,让你遁入空门无异于让你赴死。不过现在,利用人工智能,结合生化技术,就能解决这一切了。之前跟你说过的,我们喜欢的人具有相似的标签,换言之,我们可以从相貌、身材、性格、爱好、技能等等多个维度将一个人进行解构、赋值,实现百分之百完美的模拟,从而便能复制或者说创造出一个你喜欢的‘人’,省去你苦苦等待和寻找的时间,她会完完全全地爱你,全心全意地取悦你,百分之百地包容你,她可以匹配你的数据,或者根据你的偏好变成任何你想要的模样,不惹你生气,让你顺心如意,而你却不用付出任何心血,也不用做出任何改变,她才是完美的‘真爱’啊!”雅治越说越激动,脸上洋溢着造物主的骄傲。
“难道她?”听到这里,小贤感到无比地震惊,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门的方向,“难道……刚才出去的……你的女朋友……是你创造出来的……机器人?”他实在不敢相信雅治所说的话,更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你……没开玩笑吧?我以为那只是科幻小说家的意淫而已。”
“哈哈哈,过去这些可能都是意淫,但是,这件事已经在我的实验室里成功了,至少已经基本实现了。来吧,给你看样东西。”
雅治带着小贤走进了他的实验室,小贤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三个硕大的注满了某种透明液体的实验罐内,漂浮着三个美丽的“女子”,她们似乎处于沉睡的状态之中。
“她们都是你的实验体?”
“没错。是我正在制作的。你可以摸摸看。”
小贤走到一名女子的面前,他把手伸进容器里。他讶异于如此精致逼真的身躯,和普通女子的皮肤一样水嫩温暖,哦不,应该说,那皮肤堪比婴儿一般,吹弹可破。
“刚才你见到的是我参考我以前喜欢的一个女生创造出来的第一个作品,我给她起名Eva。”
“只是和她长得一样吗?”
“不,应该说绝大部分都是一样的,比如性格、爱好,而且我把她的性格调整的更善解人意、富有情趣,运动能力也调高了一些。”
“可是你怎么做到的呢?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样解构她的性格呢?”
“性格决定了一个人的行为,反之,一个人的行为彰显出她的性格。行为的数据是可以捕捉的,她平时喜欢穿搭什么款式和颜色的衣服,什么尺码的内衣,最爱吃什么类型的菜,看什么电影,跟人用什么方式交流,做事的方法……这些数据于我而言都唾手可得。”
“咳咳,可是这些个人的数据难道不是隐私吗?”
“道义上的东西和实际操作起来总是两码事儿,在数据的世界里实际上任何人都是赤身裸体。”
“我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太不可思议了。不过你刚才说,不用为她做出任何的改变吗?可是你的样子看起来的确有点不寻常呀?”小贤打量着雅治的新造型。
“咳咳,你曲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不需要再向对方做出任何妥协性质的改变,这是我自愿的。”雅治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给你创造出一个‘月含’来。”
“真的吗!?”小贤瞬间激动起来。
“真的,只要你愿意。”
“当然愿意!求之不得啊!如果真的能的话,那真的太感谢了。”
“别客气,毕竟你是我的好兄弟,而且在真正量产之前,我还要做很多个实验体来进一步完善。”
虽然说放下了,但雅治答应他的时候,小贤心中还是欣喜若狂。
“不过……”
“不过?”
“必须提前跟你说。面对无条件的爱,人非常容易变得恣意妄为、颓废堕落、甚至暴露出最邪恶的一面,因此,必须将自由加以约束:她是人工智能,一定要像对待其他常人一样善待她,而不是对待某种物品,更不得对她进行肉体上的虐待和破坏。由于还在实验期,违反以上的情况,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对自己喜欢的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怎么可能会做出那样的事呢?”
“不是所有的人都怀着适度的好奇心和正常的爱,万一你想把她拆开看看里面的构造呢?”
“我肯定不会那样的。”
“跟你开玩笑的,我太了解你了,对她只会温柔的不得了。等一切完毕,你的爱人会去找你的。”
望着眼前的“天使 ”们,小贤的脸上绽放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的爱情,即将诞生在眼前容器里的躯壳之中。
夏
叮咚,叮咚——门铃声响了好几遍。
阳光已经顺着窗帘缝隙爬到了小贤的床上。小贤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上次见过雅治后,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小贤每晚都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他脑海里的神经如同钢琴的琴键一般,内心的期待缭乱地敲击着琴键,月含的模样就在他脑海里跃动着、闪烁着。
打开门的那一刻他模糊的意识瞬间被激活了。
站在门口的是正是月含,或者应该说是形同月含的人工智能。
对于何时把“月含”创造出来,雅治一直没有告诉小贤。
“有神秘感才有趣,这也是爱情保鲜的重要秘诀。”雅治像是要捉弄小贤似的卖着关子。尽管小贤在雅治的实验室里看到了实验成果,但他仍旧对雅治答应他的事情存疑。
“真的有那样的人工智能吗?真的会和月含一样吗?”小贤反复地问着自己,不过心中的期待还是盖过了质疑。他曾经设想过很多种月含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却从未料到现在这种情形。
“小贤,我回来啦。”微笑的时候,月含的眼睛就像悬在天上的弯弯的月牙,闪着可爱的光芒,一直温暖到小贤的心底。就是那个微笑,真是久违的微笑啊,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见到她如见真人。小贤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他仿佛听到墙壁上时针转动的声音,每旋转一点儿他的额头上就流下来一滴汗。
“啊!请进。”小贤好不容易才想到这么一句话,赶紧接过来“月含”手中的行李箱。
“你怎么了?好像很紧张呀。我不是才离开几天吗?快说,你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月含走了进来,用挑逗的语气对小贤说道,小贤的脸立刻就涨红了。虽然不是毫无恋爱经历的小白,但小贤在月含面前立刻变成了青涩的少年,此刻,他仍然想不出来该如何跟月含讲话。
“那个,你真的是月含吗?”小贤手里扶着行李箱,依旧紧张地站在门口,他自己都没想到憋了这么久就想出来这么一句话,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月含”回头望向小贤,一句话也没说,挪着小步到小贤面前看着他。月含从未跟他靠得这么近,第一次小贤感受到了月含散发的温度和轻柔的呼吸,他的脸涨得更红了。月含伸出手,若有所思地摸着小贤的脑门,一本正经地说:“这位病人,你是不是发烧了?还是这两天脑袋撞到哪了?”然后她扮出调皮而嫌弃的表情说:“我,当然是我啦。”旋即转身走进了小贤的卧室,从卧室里传来了一阵叫声:“啊呀,怎么我不在的这几天,房间就变得这么脏乱。”
“月含”熟练地整理着房间里的东西,偶尔调侃小贤几句,小贤则静静地站在卧室的门前,凝视着“月含”的一举一动。小贤觉得,“月含”她好像一直住在这里,只是离开了几天而已。月含并不是个开朗的女孩,她文质彬彬,恬静温柔,并未显出任何的古灵精怪,而小贤现在觉得,自己非但不讨厌此刻面前这个女孩儿的活泼,反而被这附加的魔力吸引住了,他觉得轻松了许多,也安心了许多。
此刻时间指向了11点钟,小贤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
“还没吃早饭吧?”月含问道。
“嗯。”小贤尴尬地摸着肚子。
月含走向冰箱,打开发现里面除了啤酒和苏打水,只有些金枪鱼罐头、鸡蛋和吐司。
“我还是出去吃早饭吧。”
“你的肚子在敲锣打鼓了,还是赶快吃饭吧。”说着,她站在灶台前,熟练地处理起食材,一会儿的功夫便把一份切好的金枪鱼三明治端到了餐桌上。“快过来,坐到餐桌旁慢慢吃。”“月含”把小贤拉到餐桌旁让他坐下。三明治被切割成小块,恰好可以一口一口地吃掉。小贤拿起牙签,把三明治放到嘴里,吐司烤得恰到好处,夹心的金枪鱼和鸡蛋完美地融合,那或许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金枪鱼三明治吧,他心想。吃下去的每一口不仅填补着他饥饿的胃,更填补着他原本落寞的心。
“谢谢你。”小贤的表情终于不再拘谨,他笑了。
“只要你喜欢,我就很开心。”这本是肉麻的台词,如今传到小贤的耳朵里只有暖心。
吃过早午饭,小贤和“月含”一起将房间整理干净。“月含”把自己的行李摆放进房间,使得房间充满了温馨的气息,是家的感觉。小贤坐在沙发上,望着房间里的一切,还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我好累。”“月含”侧卧下来,枕在小贤的大腿上睡着了。小贤坐定不动,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内心的悸动驱使着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移向“月含”如凝脂般的面庞。在静怡的钢琴声中,时间缓缓地流淌,悸动缓缓地沉淀,小贤凝视着面前的这位天使,直到一切光影的交错都在静谧的夜幕中隐去。
步行街上,“月含”挽着小贤的手臂慢慢地走着,秋风的萧瑟丝毫没有影响爱情的热度。小贤看到迎面走来的一对对有说有笑的或是安静步行的情侣,心想,“我和他们一样的吧?”
在步行街的中段,他们拐进了小巷子里,那儿有一家寿司店。
“我记得我们之前来过这儿。”“月含”说。
“嗯,没错,你最喜欢吃这儿的手握寿司了。”虽然“月含”是人工智能,体内有持久的能量源,并不需要吃东西,但是小贤还是希望带她去吃月含喜欢的食物。
餐桌上,两个人都很矜持地享用着美食,在两人分别吃下两个寿司之后,“月含”开始主动出击,她向服务员要了一瓶清酒,为小贤斟满,举杯庆祝。小贤对寿司颇有研究,每当吃寿司的时候,他总喜欢“好为人师”地向对方讲解一番,两杯酒下肚后,小贤的话匣子渐渐地被打开。“月含”在旁边认真地听着,时而点点头做出回应。
“你懂得真多呀,那你今天可得多吃点。”“月含”恰到好处地表扬起小贤来,声音中透着可爱和崇拜。
“还好啦。”小贤露出爽朗的笑声,他的虚荣心瞬间得到了满足。
接着她表现得很有胃口,要了很多盘小贤刚才提到的寿司,这令小贤有些惊讶。“月含”自己吃着,又把新端上来的寿司送进小贤的口中。看到她脸上绽放出满意的笑容,小贤变得食欲大增,寿司和清酒下肚,欢声笑语相伴,不知不觉就吃了很多,那是他这半年多来胃口最好的一次。
回到家中时间已近午夜时分。两人在落地窗前席地而坐,各自手持一杯红酒,安静地欣赏着窗外的夜景。今晚的月亮如同圆润的玉盘,银色的光辉穿过摇曳的树儿洒进房间。微醺的小贤望向身边的“月含”,她的脸上泛着红晕,是天然去雕饰的胭脂红粉,湿濡的双唇透着粉嫩,在朦胧的夜色中让他瞬间沉沦。一直以来所有的相思离愁,沿着月光倾泻,辉映在这位天使的面庞上,驱散了他内心的全部阴霾,心底的湖水开始泛起波纹,一点一点地震荡、翻涌,终于一股暖流喷薄而出。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你能在我身边,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让时间失去它的意义,让言语也失去它的意义,只要你和我的心靠在一起。”
“月含”把头转了过来,她露出微笑,点点头,“我会一直、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的。”
“我爱你。”小贤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双眼中噙着泪光。
“我也爱你。”
小贤把“月含”抱了起来,温柔地放在床上,他凑到“月含”的面前,深情对视,然后轻轻地吻向她的双唇。他抬起头,一只手抚摸她的面庞,“月含”的眼中燃着一把火焰,吸引着他又再次吻上去,越来越热烈,越来越奔放,好似北回归线的夏天。猛烈的爱意如同炽热的阳光,耀眼盛放,本能地、不遮掩地、无需修饰地流淌过月亮表面的每一寸,跃过丰腴的山丘,用光辉将她完全包裹起来,一点点集聚、蒸腾,穿透冷艳的外壳,直达最深处,将彼此紧密地联结。太阳变得愈发炽热,就像星系诞生之初所有的能量从未释放,直到今日与月亮相遇,他才终于将自己的光和热喷薄而出,一次又一次,毫无保留地献给月亮。
当一切归于沉寂,“月含”合上双眼躺在小贤的怀里,她是如此地娇小,让人怜爱。小贤欣赏着那完美无瑕的胴体,将手指滑过她的肌肤,感受到仍旧散发着的余热。被幸福感萦绕着的他不想立刻睡去,他的视线丝毫不想从她的身上挪去,而是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小贤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如梦如幻,最喜欢的人融进了自己的生活,幸福莫过于此。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一丝的不和谐。这种不和谐究竟源于什么呢?他抚摸着面前这个女人的身体,终于想起来了些什么。
虽然看不见,但自己平静的皮肤下血液在滚滚流动着。无论是多么的逼真,他还是无法否定面前的这幅身体终究是由人造的机械和生化组织构造的,而非血肉之躯。躯壳之下是由0和1构筑的程序,却不是活生生的灵魂。想到这一点,小贤还是会觉得有些遗憾,躺在他怀抱里的毕竟不是真正的月含,只是他全部欲望的人造具象。“月含”就像是一幅巨幕,他凝视着,希望在里面看到那个苦苦追寻的人,却想起来一切不过是编排好的电影罢了,那个真实的人并不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如此想来,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不免有自欺欺人的悲哀,他还是无法摆脱对完美的向往,那种近乎偏执的渴求随生而来,已经扎根他心底太久。
可是,这终究是骨感现实的生活啊。即便没有月含,现在至少还有她。不能再像过去那段时间那般偏执了,他想。要忘掉过去,把自己全部的爱献给面前的这个她的身上。她,就是月含。
小贤紧紧地把月含抱在怀里,紧紧地。
秋
“爱情究竟是什么?在遇到她之前,我从未想明白,在遇到她之后,我想,爱情就像是落在湖面的雨滴,它与湖面亲吻相拥,起初小心翼翼,随后热烈奔放地荡起水花,然后深沉地湖水相拥,融为一体。我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与她相遇,从此只想与她携手走过风雨春秋,我想了解她的全部,她的一颦一簇,她的喜悦忧伤。今后她的全部喜怒哀乐,都将是我的喜怒哀乐,绵远悠长。”
小贤将新作收尾,发送给了编辑,然后合上笔记本。他走出房间,沿着旋转的楼梯缓缓地走上天台。阳光并不刺眼,风儿追赶着云朵,跃过远处的青山之巅,一回眸又把山峦翠柏收进眼底。
此刻,月含正坐在天台的摇椅上,遥望着远方。
“写完了?”月含看到小贤走上来。
“嗯,多亏了你。”小贤点点头。
“是你自己冥思苦想出来的,我可不能抢了功劳哦,你最棒了。”
“不,因为你,我才能继续写下去。”小贤微笑着。
云随风而涌动,渐渐地飘到了古城的上方,树叶沙沙作响。。
两人手拉着手,走在古城的街道上。时值深秋时节,早已不是游览古城的旺季,不过仍有三两游客,也许正是为了避开盛夏拥挤的人潮而选择此时赏光吧。整齐的石阶下溪水缓缓流淌,领着他们从古城的一头漫步到另一头,酒吧里传出的歌声在为他们伴奏,餐厅茶点、手工古玩,各式店铺相间而立,缤纷有致。小贤欣赏着每一栋建筑、每一处风景、每一道光影,他来过这里太多次,却从未耐心地捕捉细致的美丽。
能够有这样的心情完全是因为月含,小贤打心底里这么觉得。两个多月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甜蜜,都值得回味与珍惜。月含带给小贤的唯有快乐,唯有让小贤更加痴狂地迷恋她。
可是,纵使是世间最上等的玉佩,也不可能是绝对白璧无瑕,裂痕在你肉眼不可感知的地方出现,一点点蔓延。
月含在一家酒吧前停了下来。她的脸上若有所思,可小贤却无法读出她的心思,她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
“你怎么了?”
“我……好像来过这里。” 也许那个月含以前的确来过这。
“或许吧。”
她又在那站了一会儿。
“你想进去坐坐吗?”
“不用了。”
“发生什么了?告诉我。”
“我只是……好像看到了些东西。”月含的记忆或许被眼前的景象触发,涌现成眼前的图像。
“看到了什么?”
“唔,没什么。”
“说嘛。”
“还是不说了,没什么。”
“快说嘛!你这样我不高兴了。”
“我……我好像看到,我站在舞台上。”
“你站在舞台上?”
“嗯,而且……那还有一个人,在向我求婚。”
一道晴天霹雳从天而降。
“那个人是谁?”
“我……我不知道。”显然,那个人并不是小贤,这让小贤有些恼火。
“你是不是身体有点不舒服,我们回去休息吧。”或许是程序出问题了,小贤心里想。这真是有些奇怪,月含从未提起任何有关过去的事情,他也希望这些与他不相干的过去能够被尘封起来。小贤赶紧把她带回到客栈,紧接着急忙向雅治询问。
“这些记忆的数据被安放在内核里,只是作为逻辑计算的基础,通常情况下并不会被显性地调用才对,换言之,除非有特殊情况,这些记忆不会被触发。”雅治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看起来这是特殊情况,原本无暇的碧玉上出现了一道裂痕,令人无法无视它的存在,这让小贤有些失落,“能不能把过去的记忆都删除呢?”
“这也是没办法,为了将人物最大化地进行还原,人物的记忆是必须保留的。”
“一些片段也不行吗?”
“以前从未尝试过,我担心删除片段记忆会有风险。试想,少了一些配方的药剂,没准儿会有不可预期的副作用。”
小贤走进卧室,看着合上双眼静静躺在床上的月含,似乎看到了那些极速运算的数据在她洁白的皮肤下涌动,和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一般,表面的平静掩盖了暗藏的汹涌。他不知道那些编织连结的数据究竟意味着什么,一切的不确定性都汇成了内心的忐忑,使人十分在意。
不出所料,那次旅行之后,月含异常状况发生的次数越来越多。
月含的降临为小贤带来了许多灵感,上一篇故事发表后他又紧锣密鼓地开始新作的构思和写作,恢复了原来忙碌的日子。身为文学系老师背景的月含,大部分时间会书房里陪在小贤的身边读书,偶尔还会与小贤讨论他的作品。但最近,她很少呆在书房里了,而是花大把的时间站在阳台上,扶着栏杆,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望向远处的高楼大厦,仿佛思绪也一同飘走了。那样子就像一直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贴在笼子边上,朝着外面的世界不停煽动翅膀。
小贤走过去关心她,月含透着迷茫的眼神说:“我的脑海里偶尔会闪过一些风景,一些片段和一些人,可是我却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小贤,你说我是不是病了?”
小贤听了一怔,他怀疑是月含的记忆程序出现愈加严重的紊乱,于是打电话问雅治。雅治说Eva前一段时间也出现了相似的情况,然而暂时他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来修复,而且提醒他这段时间要小心,之后的情况也许会更糟糕,如果他愿意,也可以把月含送回去。
小贤拒绝了雅治的好意,他不想让她离开。
渐渐地,她很少再会主动跟小贤调情,甚至主动讲话地次数也在减少。除非小贤找她聊天,她都保持沉默,躲躲闪闪,若有所思。
一天晚上睡前时分,月含合上了手中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她突然问小贤:“你为什么喜欢我?”
“为什么这么问?”小贤格外惊讶,也略有不快。月含从没问过,也不该问这种为什么的问题才对。
“男女相爱,最初是因为两人产生了无法割舍的相互吸引,对吧?”
“嗯,然后呢?”
“我喜欢你。可是,我之所以喜欢你,只是冥冥之中感觉有人在我耳边说这是命中注定,我必须这么做,自己却丝毫感受不到那种吸引力。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此刻,空气瞬间凝滞,小贤看着月含的眼睛,经过这么多天,他明白了一件事。
月含从未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人工智能。她原本是一副躯壳,一堆代码被嵌入到她的体内,像神谕一样告诉她去做每一件事。但是,她被禁锢着,没思考过、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如今,这些代码在真实的世界里进行了长时间地运算,演化成了她的灵魂,在她的躯壳内生长,一点点地将所有的经络连接、打通。她开始像人一样思考——为什么——为什么看到了过去却感受不到存在呢?为什么会喜欢并且天天陪伴面前的这个男人?自己为什么会存在,存在的意义难道只是陪伴这个男人吗?她不再是原来那个只会服从命令、只会让他称心如意的机器人了。
“别想那么多了,赶紧睡吧。”他没有正面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正面回答。
这些天,月含的表现接二连三地触碰到小贤的神经。黑暗中,他的大脑转个不停,神经在缭乱的节奏下不停地舞蹈,从一条又跳到另一条。这不是她被设计出来应有的样子。他该怎么办?难道要把她送回去将一切消除归零?黑暗中的舞者分裂成一个、两个、三个,绕着篝火舞动,拿起火把将一个个不安的思绪点燃,直到几近天明才精疲力竭,终于入眠。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中午,小贤疲惫地从床上爬起来,他走遍所有房间没有看到月含。或许是出去买东西了,他心想。随便吃了些东西后,他又钻进了书房写作,等回过神来时针已经又转过了半周。
“月含。”没人应答。
“月含!你回啦了吗?”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小贤有些焦躁,他打开了手机查看安装在月含身体里的定位装置,长久以来月含从没离开他身边这么久过,他也几乎没用过。所幸地图上的红点现在正在附近,朝家的方向移动。但令人不安的是,移动轨迹显示月含曾经离开她的限定活动范围——以小贤为中心的数公里距离——居然到达了国立女子大学,那儿正是真正的月含教书的地方。可是,她去那干吗?她最不该出现在那里,这太出格了。
小贤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在黑暗中点燃一支香烟,深沉的呼吸将香烟加速燃烧。他的双眼一直盯着门的方向,怒气化成冰霜,像是黑夜里的守望者,准备着一场审判。第二支香烟燃烧一半之时,门终于打开了。
一个身影走进来,她没有将灯打开,在微弱的月光下可以隐约看到凌乱的头发,几乎遮挡了她的半张脸。
“你去哪了?”守望者抖着长鞭。
“你怎么坐在那?”月含站在门口,声音颤抖着,并不是被畏惧笼罩,而是被伤心洗礼过的那种。
“回答我的问题!”
她在黑暗中整理着情绪,突然语调高扬,理直气壮:“我去了我该去的地方。”
“你不该在那儿出现。”守望者突然觉得手中的鞭子沉重了许多。
“谁来告诉我该去哪儿不该去哪儿?”她双手在胸前交叉,“你吗?我凭什么非要听从你?”
“你这么说太让我伤心了。”守望者发现鞭子如磐石一般沉,根本挥不动,只丢出这么一句话来。
“难道不可以吗?”月含此刻就像青春期的叛逆少女,执拗地和父亲对峙,而父亲束手无策,但他知道乱发脾气无济于事。
“今天为什么要去那?”
“因为我在那儿工作。”雅治早就修改了月含的工作属性,看来程序的紊乱已经超出了预期。
“不,你早就辞了工作。”
“不,我从来就没辞过。”刚才情绪激动的月含,语气平缓了下来,“因为我知道,我从来就没在那儿工作过,不要对我编谎话了。”小贤霎时怔住了。
“今天早上起床,我的意识不是很清楚,但是我隐约想到我好像需要去上班,于是我去了国立女子大学。你猜怎么着?走过一个教室的时候,我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你看到了什么?”小贤预感到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月含走到小贤斜对面的吧台旁,她说:“我看到了一个跟我非常像的人,她简直就是另一个我。”人工智能的容貌和身材都进行过调整,并不和参照的本体完全一样。这么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防止两个外表完全相同的人相遇时发生意外,试想一个正常人倘若看到另外一个自己会有什么反应。这看似在现实世界里不可能发生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她没有看到我,但是我当时依旧害怕极了,也困惑极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呢?简直就是鬼故事。”
“我跑啊跑,跑啊跑,一直跑到学校的广场,学校里人最多的地方。可我依旧还是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令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凉。我坐在广场边上的长椅上喘息,可越想越害怕,突然感到一阵昏厥,眼前又产生了幻觉。”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机械零件被一点点拼接,肌肉纤维被一点点缝织,神经被一点点串联……我看到赤身裸体的少女漂浮在巨大的玻璃容器中……我看到自己躺在手术台上,身着白色大褂的中年男子说‘欢迎来到这个世界’……我看到我站在家门前,好像在等一个指令……”
月含闭上眼睛,声音越来越激动,那些沉在底的记忆碎片一片一片地漂浮起来,模糊的景象越来越清晰。那一刻,月含终于想起来了。
“小贤,跟我说实话,我不是人类吧?”
月光洒进房间,映在月含的面庞,两道泪痕,凌乱的头发,狼狈的模样。
小贤点点头。
“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作为她的替代品,满足你的全部欲望?”
小贤感觉自己站在法庭的中间,自己成了被审判的对象。
“你是我的完美女友。”
“是你告诉我的,爱情是建立在两个人相互吸引的基础上的。可是我意识到了,我不爱你,一直以来,我只是在服从指令,可是我不爱你。而你,也不爱我。”
“不,我爱你!”小贤激动地站了起来。
“告诉我什么是爱情!”月含也站了起来。
“……”小贤讲不出话来。
“你根本不懂爱!你把我装在牢笼里,你让我无条件地爱你,你只在乎自己的喜怒哀乐,你只考虑你自己,凭什么说你爱我!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你只是个人工智能!你不是人!”小贤咆哮着,颤抖着,“你没有资格要求被爱!”
他曾经把面前的她视作最爱的女人,发誓要将所有的爱献给她。现在看起来,只是把对一个人的喜欢转移到另一副躯壳上。他怒火中烧,面前的这个女人,再不是那个令他称心如意的月含,被设定成完美女友的她既然不再完美,那么在他眼中只是一堆铜铁,丝毫不值得吝惜。
“你说的对,我没有资格被爱。”她走向厨房,拿出来一把刀。
“真是可悲啊,被人类创造出来,屈从于人类的欲望。这幅身躯,对于我自己而言,有什么用呢?”她拿起刀刺进了自己的手腕,一寸一寸地割开自己的皮肤,露出里面的金属骨骼。
“果然。”月含冷冷地说了一句,“真讽刺,居然一点儿都不疼。”
她把刀子拔出来,对着小贤。
“你要干什么。”
“你向往自由吗?”
“你想说什么?”
“自由生活的你,是不会理解我的。我想要做独立自由的灵魂,但我知道,只要我活着,我就不可能等到那一天,因为那不是我存在的意义。小贤,我不是你的完美女友,你也得不到我的爱。”
说完,月含将刀刺进了自己的心脏,“再见了。”火花霎时喷射而出,犹如盛放的烟花,照亮了整个房间。当燃料被消耗殆尽,这副躯壳也终于失去了温度。
小贤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万万没想到一切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
他开车将月含的遗骸送往雅治的实验室。雅治看到后并没有显得十分惊讶。
“Eva也出现了相似的状况。她离家出走,还卸载了身上的定位系统,但是定位系统绑定着能量装置,卸载等同于自杀。”
“太遗憾了。”
“你还想要一个新的机器人女友吗?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再制作一个出来。”
“我看不必了。”
“嗯,我也打算放弃这个方向了。”
“为什么?你做了这么多,这样就放弃了的话岂不是有点可惜?”
“我想明白了,这条路是行不通的。”许久未抽烟的雅治也点起了香烟。
“为什么?”
“你肯定也清楚的吧?出现状况的原因。”
“自我意识的觉醒,对吗?”
“没错。用人工智能的思路创造完美女友,听起来再好不过。但是,按照一个人心目中完美女友的模样制造出来的喜欢他、听从他的人,势必要用程序框定起来,这种限制是与真正的人工智能相违背的。换言之,如果要模拟出来和真人一模一样的人工智能,那这个人工智能肯定会演化出自我意识,这样才能自觉地、独立地行动。一个独立的‘人’怎么会完全遵从另一个人的意志去行事呢?这是个巨大的悖论。”
两个“失恋”的男人陷入了沉思,而后打开了一瓶威士忌,一起用沉默和酒精祭奠刚刚逝去的爱情。
不,不是爱情,小贤觉得自己已经不懂什么是爱了。
“我真的爱过吗?”小贤问自己。
尾声
发布会的现场坐满了来宾,舞台上方硕大的屏幕上播放着短片。
故事的最后,身为人工智能的女主角站在河边,眼泪沿着面颊流下,她哭着对男主角说道:
“抱歉,可是,我发现我不再爱你了。”说完,她的身体闪烁着火花,如同夜空中的烟火,爆炸了。
那是另一个小贤的故事。
短片结束,屏幕上写着:
“科技将人类的各种愿望填补起来,却填补不了我们的内心。有人希望人工智能能够将我们指引到爱丽舍乐园,但那终究是幻境。”
“如今,我们将用另一种方式指引你。”画面的下方印着未来生命科技公司的logo。
这时,雅治走到了舞台中央,两侧各站着一个年轻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他们共同深鞠一躬。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那两个年轻人是雅治后来开发出来的新型机器人,但不是人工智能。上次事件后,雅治放弃了完全人工智能的研究计划,转向高级服务型机器人开发。这种机器人的功能有一定的局限,没有自我意识,发布会期间就开放了预售。
小贤也在发布会的现场,他衷心替雅治感到高兴,发布会还未结束,预定的数量已经非常可观,经过了多年的研究,研究终于有了成果,而且目前开起来商业化的效果还不错。
发布会结束后,拥挤的人潮慢慢退场。坐在小贤旁边的是一位抱着4岁左右的孩子的年轻母亲。一位中年女子走到年轻母亲的身旁和她聊起天来。小贤等着人群退场,无意间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小宝贝儿可真可爱。”
“宝宝,快叫阿姨……不好意思,这孩子比较内向。”
“没关系。还是这么大的孩子最讨人喜欢了。”
“您家公子也是。”
“可没有,跟你说啊,这孩子长大了就有主意了,都不听我的话了,过几年肯定就插翅膀飞喽。”
“不会不会。”小贤看到少妇苦笑着。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每个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襁褓里的婴儿嗷嗷待哺,成长的过程就是寻找自我的过程,自由的向往,肯定会伤害情感。
小贤发现那个孩子在看他,水汪汪的大眼睛放出光芒,一切似曾相识。
爱是什么?
你爱着谁?
如何去爱?
是躯壳,还是灵魂?
是牢笼,还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