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家的烤肉店

在德国这样一个美食极其缺乏的国度，土耳其烤肉已经算是最符合中国人口味的快餐之一。而拥有近三百万土耳其裔人口的德国，也算是拥有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正宗土耳其烤肉的国家了。遍布德国各个大街小巷的土耳其烤肉店称得上中国留学生的“心灵慰藉。”

来德国的这三年里算是品尝所有去过城市的烤肉店。而我觉得最好吃的一家店，便是新乌尔姆拐角街的十字路口，叫“烤肉”的烤肉店。

第一次发现它是在一个下了班寒冷的冬夜，饥肠辘辘的我走在漆黑的街道上，加班加得头晕目眩的我早已不知道身在何处，更别说回到家还要亲自操刀给可怜的自己下盆香气腾腾的方便面。可不要再提方便面了，吃辛拉面和YumiYumi以及出前一丁早就吃到吐的我，也是想起来就反胃。远远地我发现一个在黑暗中幽幽闪光的灯牌，直觉告诉我，那里会有好吃的。被饥饿鬼附身的我“匍匐前进”到店门口，果然是一家烤肉店。我快速瞄了一眼价格，欣喜异常，发现土耳其囊加火鸡肉的“Kebap“仅仅三欧。在连村里都要卖到4欧的市场价的对比下，又在如此市中心的店面，三欧是跪了的良心价。店主是个典型的土耳其裔老人，满头银发衬托得原本就粗线条的黑眉毛更加黝黑，典型的土耳其裔络腮胡。老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德语问我要什么，我说一个”Kebap“, 惊奇于价格的我问了一遍“真的是三欧一个吗“，老爷爷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是呀，是呀! 三欧，三欧！“然后又问我所有沙拉和沙拉酱都加吗，需要辣椒吗。看着老人慢条斯理又娴熟地把新鲜的”Kebap“包装起来的时候，那一刻真的是很感激: 感激上天让我发现了这个烤肉店；感激在这个寒冷冬夜还营业的老人；感激辛苦一天的我终于吃上了热饭。这太来之不易。

不知道是我那天太饿太累的缘故还是老人的烤肉真的很好吃，那一顿烤肉称得上德国最好吃的一顿土耳其烤肉了。没有浓重的沙拉酱的味道，沙拉酱里没有奇怪的罗勒，不是黄色的或者其他颜色的奇怪的沙拉酱，辣椒粉也迷之辣舌头，火鸡肉肥而不腻，尤其是外面的饼，外皮脆有芝麻，内里松软像馒头，就像现烤出来的一样。那个夜晚，吃完美食的我，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一觉睡到第二天。

后来在我懒得做饭或者赶路的日子，就去街角十字路口的烤肉店撸一把，管饱大半天。也渐渐和老人熟络起来，买东西的时候也顺便聊聊天。到了夏天的时候，我骑车经过爷爷家的店的时候，他都会从店里伸出胳膊，远远地给我打招呼。这却不属于任何一个德国人，这同样也是我不喜欢德国人的重要一点: 他们过于谨慎小心翼翼，过于收敛和礼貌，以至于每次打招呼的时候，都让人觉得是习惯，而不是源自内心的亲切和热情。有时候爷爷会和店里的其他土耳其裔顾客用土耳其语聊天，他们喝着啤酒，微醺着，开心地哈哈大笑。那欢乐样子极具有感染力，以至于我都忘记了论文写不出来的痛苦，跟着他们一起笑。或许生活这样也不错，生活成这样很不错。

有次爷爷特别开心，大老远见到我就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跟爷爷短暂聊了之后才知道那天是爷爷的生日。我照例买了一个“Kebap“,爷爷接着问我要喝什么。我随便说了一个芬达，爷爷从冰箱里拿出了冰镇好了的饮料，告诉我这个是免费的，因为他生日。我硬是要塞给爷爷钱，爷爷说什么都不要。那天我被两个房客放了鸽子，傍晚爷爷免费的芬达是我在那一天里最最开心的事情。我想着，一定要在下一次去烤肉店的时候，给爷爷一包正宗的中国红茶。

从慕尼黑枪击事件开始，每隔两天一次的恐怖袭击让所有人都笼罩在恐惧之中。那些日子我一次屯够很多食物在家里，很久很久不出门；那些夜晚，让人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和平的重要性。乌尔姆地区的各大购物中心和火车站也增加了警力和排查力度，因为大街上随便一个人都极有可能是恐怖分子或者他们就是你的邻居，是你在路上碰到的低头走路的人，是你的顾客。有天晚上从市里传来巨大一声震动，把在睡梦中的我吓醒。看表是凌晨三点多，随后能清晰地听到直升机飞来飞去的声音，以及街道上来来回回的车辆刹车拐弯。心惊胆战的我一遍遍不停地刷着新闻，担心又是一次恐怖袭击，那一刻真的想立刻回国，什么都不要了。这种感觉希望所有人这一辈子都不要经历。后来看新闻是管道破裂引起的轻微爆炸，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祈祷平安。

那段时间爷爷的烤肉店关门了，因为爷爷去土耳其度假，探访亲朋好友去了。很多在德国生活的土耳其裔都是这样，他们保持着跟德国人格格不入的土耳其的传统和生活习惯，他们只有土耳其裔的朋友，他们的父辈做着既脏又累的体力活，他们也还要继承下去这既脏又累的体力活，他们即便是从小在德国长大，也还是对土耳其那片土地有着强大的热爱和留恋，每年都要回土耳其一次或者两次。为数不多的完全融入到德国人的圈子里的土耳其裔，他们也要接德国人无聊的梗然后假装很有聊；工厂里处处可见的禁止种族歧视却是最大的笑话，工作的分配明显就是种族歧视。

世界上为什么要有种族歧视和恐怖主义这种东西?

因为有些人就是有莫名的优越感啊，却不知道自己的优越感是如何残忍地建立在其他人身上的。

这真的让我难过；而更让我难过的是，爷爷的烤肉店到现在也还没有重新营业。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送给爷爷一包正宗的中国红茶；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上爷爷自制的没有商业气息的土耳其烤肉。

希望爷爷一切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