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台湾八仙乐园Color run粉尘爆炸的幸存者 | 三明治


文|吴东格
我第一次看见Vicky,是在台湾义守大学的英语课讲台上。
亚热带的夏天,她穿着肉色的压力衣,从脖颈到脚踝,连五个手指也被紧紧套住。她开始介绍自己的独特经历,语气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但演讲的后半段,她哽咽起来。
她说,她的手臂红偏紫色,有大大小小的烧伤疤痕,褶皱很多,有网孔,凹凸不平。皮肤原本的颜色和用不同方法植皮的皮肤颜色不一样。一大片皮上有小的一格一格的,据说是机器压制的痕迹。皮上有凹洞,洞里甚至可以盛水。
我得到允许之后触摸了一下,疤痕比我们本身的皮肤要硬、厚。
看我小心翼翼,Vicky主动让我捏捏看,这个疤痕每天都要按摩。
这是一个在八仙乐园爆炸案中重度烧伤的女孩。

2015年6月27日约20时,台湾八仙乐园发生了粉尘爆炸事故。由“玩色创意国际有限公司”与“瑞博国际整合行销有限公司”所举办的“Color Play Asia—彩色派对”活动中,疑似因以玉米淀粉及食用色素所制作之色粉引爆粉尘爆炸及迅速燃烧,导致火灾事故。此次事故共造成15人死亡,484人受伤。
死神来了
Vicky Zhang是个台北女孩,家住新北市。
2015年,对彩色酷跑感兴趣的她报名成为台湾八仙乐园派对的志工。6月27日上午十点,Vicky到达海水浴场,接受志工工作分配。Vicky被分到的工作是贴纹身贴纸,纹身贴纸是在乐园里可以买酒的mark。
晚上八九点工作结束,志工们有自由时间可以进入派对玩耍。在派对即将结束时,人群狂欢达到高潮。最high的那一刻,表演者把所有的粉末一下喷发出来,巨大的火光从舞台的左边“刷”地燃起。
一开始大家都没有意识到那是火,以为是特效,傻住了,没有人动。后来意识到不对劲,大家都转身往后跑,后面的跑过前面的,许多人被踩在脚下。
“很多人会问我,被烧到是什么感觉?我说,很热很烫。可是,被踩到比火上身还要痛,就像棍棒打你那种感觉,真的很痛。”
在奔跑的人群中,Vicky第一次被绊倒,赶紧爬起来。再次被绊倒,又爬起来。第三次,她真的起不来了,被巨大的人流踩在脚下,脚步碾压全身。
之后,火就上身了。
Vicky流汗极多,身上沾满了大量粉末,全身一片火光。当时的她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感到全身麻痛与灼热。
火随着粉末烧进皮肤里,所以比一般火烧掉薄薄的一层皮要更快,Vicky的身体开始快速掉皮。因为剧痛,她跪在地上站不起来。
有一个路过的男生扶她起来,火光瞬间熄灭了,烧完了。Vicky穿着很短的裤子和志工T-shirt,手脚被烧灼严重。因为穿着布鞋,脚没有烧到,还可以走。而那些穿着夹脚拖的人,被烧得脚皮脱落,血流一地。
“我要水,给我水。”站立起来的Vicky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好烫好热,心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泳池边有很多卖饮料的小摊贩,很多人都选择直接跳进放饮料的冰桶里。公共厕所的七八个洗手台,每个都围满了人,根本挤不进去。
觉得不是办法,Vicky走出厕所,走过“漂漂河”,看到一个泳池。她痛得无法在泳池台阶一节一节走下去,于是直接从栏杆钻过去跳进泳池。栏杆撸到受伤处,又是阵阵剧痛。
在这个泳池她遇到了朋友。朋友的直短发被烧成卷卷焦焦如黑人的头发“Q~”,看起来很白痴,Vicky笑了出来。因为出汗不多,身上沾染的粉末少,朋友只是轻伤。
在烧伤事件之前,大家对烧烫伤都没有什么基本的概念,觉得并不严重。跳下泳池的瞬间,感觉到很凉爽,但后来,灼热感并没有消失。
在泳池里泡着的时候,Vicky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妈一开始傻眼不相信,之后看电视新闻字幕显示八仙乐园爆炸,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慌张起来。当时高架桥上全是救护车“欧伊欧伊”驶过,她到现在听到救护车声,都有一种很紧张的感觉。
八仙乐园里的救生人员扛着大量冰块倒进泳池,不到十秒冰块就融化了,因为泳池的温度实在太高了。
Vicky在泳池里呆了很久。
被水泡了三十分钟之后,身体恒温系统失去平衡能力。她开始觉得冷,但皮肤又很烫,所以是一种很冷和很热没有办法平衡的状态。
Vicky开始发抖,抖到极致,救生人员还没有来。
在泳池里跪着的时候,大腿上的皮已经掀起来了,在水中“载浮载沉”。那时Vicky手痒想把它们撕掉,但想到可能会很痛,她还是忍住了。
在被送到医院之前,Vicky的意识一直都是清醒的。救护人员进来救助,但400多个人,担架根本不够,所以只好用泳圈抬伤员。Vicky被泡到腿软站不起来,消防人员背着她从泳池走出来,置在泳圈里,这些载着伤员的泳圈都被抬到广场集合。
大家的身体开始失温,需要毛巾盖着身体,向烧伤处持续地浇水。身体也不能缺水,得一直灌水。
Vicky在泳圈上呆了很久,一直发抖,直到脑袋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发抖的状态。周围的人发现她快不行了,赶紧呼救。
其实,八仙乐园有一个很大的紧急后门,那里本是大型救护车入口,但那天却没有打开。救助人员只能从小小的售票口一次一个地搬运伤员,400多个人,来来回回400多次。
八点半爆炸就发生了,伤员们十点多才到达医院,延误两小时就医时间使烧伤程度更严重。救护车完全不够用,从台北、新北、桃园调了200多辆救护车还是不够用。
Vicky在售票口门外等待了很久,快不行了。医护人员说干脆两人挤一台救护车,不能站就躺,能坐的就坐。Vicky坐在救护车里,被优先送到医院。
其他伤友说,剩下的伤患只能乘坐那种机场巴士,套着大泳圈,躺着被载去医院。
手术、换药、复健——治疗是救赎还是噩梦
Vicky被送到新北的亚东医院。
她坐在轮椅上,盖着棉被,感到又热又冷,不停发抖,想喝水。她不知道在等什么,只知道一直被晾在那里。等到被推进冲洗间,七八个医护人员脱去她的衣服,对患处进行冲洗,整个急诊室充斥着Vicky的叫声,叫到最后一刻她觉得自己哑了。
“很痛、很刺,像针一直往你的皮肤上扎。我快崩溃了,我一开口叫,瞬间听不到外面的嘈杂声……我不知道是外面真的安静了,还是我的尖叫声太可怕了,那时我觉得内脏都已经被挤压了。”
冲完水,Vicky被抬到床上,打了一针睡着了。因亚东医院烧烫伤病房,当晚她被包得像个木乃伊一样转移到高雄的医院。
到了高雄,大概过了十五天她才真正“苏醒”过来。来看望Vicky的人都说,在那段时间里,她能够正常沟通,拿板子写字,可她自己却完全不记得。这就是加护病房症候群ICU,病人并没有真正地心智苏醒。
有些严重的病患根本不知道自己受伤,还惦记着自己的工作,比如八一气爆受伤的警察,本来无法站立,夜晚竟扛着灭火器在加护病房里突然变得能站起来到处跑,以为自己在救火,醒来后却毫无意识。
在恢复意识前,Vicky已接受了大大小小的手术,然而恢复意识之后,才是痛苦的开始。
“先前回医院看了一下自己刚受伤的照片,发现受伤的地方都被切开,像猪肉,皮肉绽开,有点恶心。”Vicky在接受采访时戏谑说。
因粉尘进入口腔导致吸入性呛伤,她的肺部有一些感染,插管很久无法讲话。
日常的换药就像“受刑”,撕掉一层皮,用绷带绑着,每天拆开换药,不然就会伤口流脓,细菌感染。烧伤部位有些皮长得回来,有些长不回来。长不回来的需要植皮,因为头皮皮层比较厚,可以用三次,所以一般是用本人头皮。
为了使移植刨下的头皮面积变大,需用一种机器把它压平扩展,放在该植皮处,再用一层敷料,用“订书针”把它订起来,看上去一节一节像补丁,七天之后拆掉。
植皮也有一定的失败率,可能会被细菌吃掉。植皮时间分布很长,Vicky最后一次植皮在去年的10月中旬,在医院总共住了整整4个月(三个月加护病房,一个月普通病房)。
“你全部都归零,就像刚出生的宝宝,吃喝拉撒睡都要别人帮忙,无法自理。”
在那段日子里,Vicky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躺在那里动动手指。复健很痛苦,但若一直躺在床上,肌力会萎缩。
复健是做正常人平常做的事。Vicky太久没有站立,不知道怎么直立行走了,需要一步一步重新学起。一开始膝盖关节活动非常不灵活,只能在90度的基础上慢慢往下,重新学习怎么跪着。她刚开始做复健时每天哭,哭到累,一度不想再做复健。
让Vicky印象深刻的,是卧床三礼拜后第一次下床的情景。她连移动屁股都不知道怎么用力,被人扶着走了一圈。膝盖流血,走了一地地上都是血。
“但其实流血对我们来说是好的状况,因为不流血就等于你的肉是死了,那样就需要割下来。”那时候她还在医院做了小型的马赛克拼图,用来训练思维。
对普通人来说很幸福的进食,在医院里却何其痛苦。
Vicky当时插着鼻胃管,不能用嘴巴进食,每天都从鼻子灌牛奶直通到胃里。后来因为压力太大开始胃溃疡,胃食道逆流,胃酸过度。吃什么吐什么,根本进不了食。
插管两个多礼拜,喉中有痰时,管子要深入喉咙去吸痰,十分难受。拔管之后,她能稍微拿东西吃了。她向我比划,手指大概有伞把儿那么粗,连汤匙都要特制成很扁很粗的那种,才能拿得起来。
“其实整个治疗过程是后期最痛苦,越了解越痛苦,你会了解到自己到底处于一个什么状况。那时候才意识到复健是多么让人崩溃的一件事,对自己很没有信心,很没动力,就是不想活下去了那种感觉。”
后来Vicky可以坐起来了,有时就坐在床边,会突然没来由地声嘶力竭地哭。妈妈问为什么哭,她想不出说什么。
“就是想哭。心里苦。”
回家:母亲和压力衣相伴的温暖圈
Vicky出院回家后,身上还有些伤口,需要先穿纱布丝袜再穿压力衣。
穿压力衣是为了让皮肤生长变平,不然它会像山丘一样隆起。压力衣要穿到皮肤褪色,除了洗澡脱下,睡觉的时候也不摘。
初期愈合的皮肤很不稳定,穿着压力衣会起大大小小的水泡,需要挑破,再让皮肤长合。洗澡也是麻烦事,一开始她不敢用卫浴设备洗澡,只能把伤口一个一个拆掉,用生理盐水清洗。在妈妈的协助下换药,加上洗澡,共需要六小时。
“换药永远都是我妈在那边‘呲’,明明都是她在换药和挑水泡,痛的人是我,但却是她在那边‘呲’。因为她其实很怕我会痛,真的很可爱。”
植皮过后的地方都不会流汗,因为没有毛细孔了。这些皮以后也不会流汗,但是它会变薄,所以不会像现在这么难受。本来不能排汗,穿压力衣就更热,她一度热到不敢出门。
植过的疤痕其实已经失去原来功能了,触觉也没有以前那么敏感。其实有时候根本什么都感觉不到。“说实在的,什么都感觉不到的身体让我很崩溃。”
关节植皮后,指甲后部的皮会拉回来,露出指甲根部,动一下就会痛。

Vicky脸部也有一些烧伤,耳朵本来能直接看到耳骨,现在也好了一些。
她又给我看了腿的照片,样子同手臂,看起来比手更严重恐怖,颜色深紫不均,尤其是膝盖褶皱隆起非常多。她开玩笑说:“因为我烧得很均匀,所以很像袜子,同学问我怎么穿裤袜,我说不是,这是我的疤痕。”她哈哈哈笑着。
出院后,Vicky能够自由使用手机了。看了很多相关新闻。全台湾每天都在报道这个新闻,她想去追踪了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到一则新闻,儿子只有20%的烧伤,但是父亲自杀了。
这让她想起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母亲。妈妈进来帮她换药、洗澡,看到女儿失去表皮如同猪肉的腿都快晕倒了,她难过地哭了出来。懂事的Vicky说,你先出去吧。
妈妈没有办法忍受,但她没有办法不忍受。“如果我一崩溃,她就没有办法支撑住。因为还有很多人等着换药,我看到其他人崩溃的时候,就会造成很大的麻烦。我是一个不想造成别人麻烦的人。我的弟弟妹妹也有来高雄看我,开学之后就去上学了。”
“我想要回来上课,因为每天专注在复健上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且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慢慢接受,也有做一些心理咨商。虽然我不知道未来我能干嘛……但至少要确定我现在想要干嘛。”
这件事之后,Vicky觉得自己最大的改变是理性了很多,悲伤了很多。一个人的时候,想到以前是多么自由自在,有时情绪一来无法控制,发泄完负面情绪,状态又恢复了正常。她懂得,人不会一直都快乐。
“看到身上的烧伤,觉得,其实就这样了。因为我其实不那么在意外表。我本来就长得不漂亮,说什么它都回不来了。只有调整自己的心态,才能支撑妈妈的心。不然她应该会直接崩溃。我在家是最大的,有弟弟妹妹。我是单亲家庭。”她平静地说。
“会怕别人说你的皮肤烧伤很可怕吗?”
Vicky还没遇到过这种问题。
她给自己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你最差都已经这样了,没有人知道你到底有多痛。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去在意。“
一开始受伤的时候,她也曾怨天尤人:为什么是我烧伤?为什么不是那些还在那边喊打打杀杀、拿枪杀别人的人遭受到这种痛苦?
“其实现在还是会觉得很生气,为什么这世界这么不公平?但是这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现在的目标就是做好自己的心理建设。想让自己建设得完整一点,尤其是在人际关系方面。因为其实在受伤之后,我很封闭自己,都不出门。原来的朋友也有联络,但是没有那么常联络。”
她本来就是一个安静的人。遇到旧朋友,她们都不太敢问Vicky。
令人失望的结局
一旦遇到天灾人祸,人们所面临的不仅仅是身体和心理上的伤害,还有家庭的经济负担。
当我问及医药费用相关的问题,Vicky表示经济方面没有太大压力,她很幸运,医药费主要由社会捐款善款支付,而不是该负责的单位。有一部分药材是因为此次事件ZF才开始补助。

这次粉尘爆炸事件发生之后,大陆上海、重庆等地的类似活动都取消了,台湾也下令禁绝此类活动。但是,包括Vicky在内的受害人群体,对于这件事情的后期处理非常不满。受害人团体起诉了活动方,主办方定罪为意外过失伤害,被判处四年八个月。
“他们明知道那个粉末有问题,但一开始我们在打工的时候,他声称这个玉米粉是合法的,不会爆炸。这个活动之前还办过三个,他可能觉得之前都没事,所以这个也不会有事。” 活动方根本就没有钱,也无力赔偿,最后提供经济帮助的只有社会善款和阳光基金会。
让大家纳闷的一点是,八仙乐园没有被起诉。
经调查得知,八仙乐园的用地是违法的,其用地只是登记为使用执照,没有营业执照。还有事发当天乐园后门消防通道不开等等其他不当行为,其实早已构成起诉条件。证据都摊在眼前,受害团体已经提了两次起诉,但检察官都拒绝了,称没有证据。
在这件事上,她认为新北市ZF非常令人失望。观光局在事发前一周还做过消防安全演练,可是起火当天乐园消防通道却没有开。
“也没有什么精神损失费,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有这么好的心态。也有人是因为这件事住进精神病院。去参加这场活动的,有各式各样的人。很多人曾经有美好的梦想,有些人是种子选手即将要当国手,有些人可能有着明星梦即将走向舞台,也有一些模特儿。对他们来讲,心理上是没有办法接受的。”谈到这场浩劫,Vicky觉得自己并非受害者中最可怜的那一个。
离开台湾之前的最后一节课上,我递给她手写信和巧克力糖果。我想我永远都会记得这样一个不平凡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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