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行 - 亚登山区、兰波故乡
去Charleville大约是在我们从鲁昂出发沿着法国西海岸的路上想起来的。因为从阿姆斯特丹回巴黎有很多条路可以走,顺便去去布鲁塞尔也不错,而在看布鲁塞尔回巴黎的路线的时候,发现Charleville就在不太远的地方。
从滑铁卢战役遗址出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而我们将在黑暗中穿越亚登山区。这让聪聪回想起我们俩去年在夜里大雨中穿越夏威夷最高峰 Mauna Kea山区时候的情景。这一晚也是如此,虽然地图上显示只有2个半小时的路程,但在夜雨中,我们足足开了4个小时的车。
在静谧的山林里,只有这一条小路。道路两边的树林被大风吹得呜咽呼啸着,只可惜天空乌云密布,看不见星星。我们不知道穿越了多少美丽的小镇,一度沿着马斯河,看着河水在月光下安静流淌。路过小城勒万,蒙泰梅,城中的古堡在黑暗中矗立,大城市在此时还灯火通明,小城却都已经一片漆黑,只有市中心偶然一两处杂货铺和披萨店还开着。
开进一片森林的时候,聪聪想下来走走。我俩还从没在夜晚穿越过森林。于是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森林的入口,下车活动一下。诺大的森林只有我们俩,耳边响着树叶哗哗的声音和呜呜的风声,偶尔还有一阵细细索索,不知道是哪只夜行小动物在活动,把我吓得一惊一乍的。嘘,森林里又藏着多少秘密?
离开巴黎回北京的前一晚,聪聪和我坐在塞纳河边,像每次旅行结束之前一样,选出各自印象最深刻的“瞬间”。聪聪选的第一名就是这个在亚登山区森林的夜晚。
穿越一个又一个小城后,我们终于在晚上10点左右到了Charleville。停好车,我们冒着小雨走进旅馆。这又是提前半小时订的旅馆,网站上评价也不好,据说房间只有10平米。可是走进房间以后,却发现是个非常干净整洁、布置很有简洁艺术感的房间,比安特卫普的四星旅馆要好的多。前台的姑娘特地给我们找了一间走廊尽头不靠近大街面向院子的房间,打开窗户,一阵清新的晚风吹过来,四周静悄悄的。
因为亚登山区带来的轻松心情,聪聪虽然很累,但也想再夜晚出去走走。离旅馆不远的地方就是马斯河,我和聪聪手牵着手,在河边漫步。虽然是夜里,但由于有路灯,依然能看清潺潺的河水和对岸的树林。 雨洗长空,风清云路,又还准备佳期。夜凉如水,一似去秋时。 说的就是此刻了吧。有聪聪在身边,走在Charleville秋天的夜晚河边,我心里真的很满足和幸福。
本以为会一直在夜晚里行走,没想到,前方突然出现一座被灯光照的通体透明的桥。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座在桥上的四层豪华建筑物,和这个朴实的有点衰败的小城对比起来,简直有点金碧辉煌。我们很好奇这座建筑是什么,还有为什么它在深夜11点还亮着灯?
再走近一些的时候,我们看见这座桥上建筑不仅亮着灯,而且门前排着长队。应该是夜店吧,我这么想,虽然在这样简朴的小城里会有这种夜店真是让人挺吃惊的。聪聪本能的对夜店非常反感,就不想走近了,我再三央求说进去看一眼就出来,他才跟我一起接着往前走,跟着排队的人一起慢慢走近建筑里。
进去以后,我惊呆了。这里,竟然是兰波博物馆。这座突兀的、高大气派的、闪闪发光、像夜店一样的建筑,竟然是兰波博物馆。我想起了在圣彼得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纪念馆。。。不过呢,再想想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了,他本来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真正让人吃惊的是,为什么这么多人半夜三更跑来兰波博物馆?
门口维持秩序的大叔说这里会一直开到12点半,晚上免费,明早10点还会开,但要收5欧元门票。难道就因为免费,这么多人就半夜三更来看兰波博物馆吗?而且,Charleville哪来的这么多人?这件古怪的事情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完全搞清,虽然第二天上午有了一些更好的猜测。
博物馆从一楼到三楼连接的是一个只能一人通过的很陡峭的旋转楼梯,于是这么些人就慢慢的排队顺着爬楼梯。他们中有很多打扮静止的白发老人,有中年人,也有少数年轻人,但以我和聪聪这样的中老年人为主吧。想起来,虽然来自不同文化背景,但应该我们都与兰波为伴度过了悲愤而充满幻想的青春期吧,所以在这点上,大家是相通的。真是有些感动,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半夜,突然莫名其妙的和这么一大堆老头子老婆子挤在一起,在这座莫名其妙的建筑里,一起缅怀我们莫名其妙的青春偶像。

博物馆最主要的贡献来自兰波的妹妹伊莎贝尔。从一楼到三楼,陈设了兰波的手稿、一些老照片和画像、文字介绍,还有直到我第二天早上重回博物馆仔细看的时候才发现的兰波在马赛和非洲时候的一些珍贵资料,三层整整一层是一个意象陈列,走进去可以在声光效果下听兰波的诗。其实我的法语水平本来不足以完全看懂这些资料,但上次来巴黎的时候,我在塞纳河边的书摊上买了一本法文原版的兰波书信全集,之后回到北京,对着英法字典认认真真地把书信集看了,包括他在非洲时候写的那些很长有些枯燥的信,因而看展览还可以。但聪聪却不是很乐意,因为博物馆里真的全是人,挤得水泄不通,他想用字典查查看都不可能。
值得特别提起的是,这个博物馆里收藏了兰波在1891年5月份从马赛给他母亲打的电报原件。第二天早晨我在三楼看见这份泛黄的文件的时候,眼泪湿润了眼睛,正如几年前我在那本书信集中读到这份电报时一样。我对“骨肉瘤”莫名其妙的有很多了解,因为去年年初在我痛不欲生的两个月里,我一直泡在百度上看“骨肉瘤”贴吧里反复翻遍所有帖子才能安静下来。不是因为骨肉瘤和兰波有什么关系,纯粹只是因为我对截肢很恐惧,而在那段时间里,看着别人惨痛而恐惧的经历,帮助我挨过了我自己惨痛和恐惧、无法自处的日子。而在我最珍视的这几个少年时代的偶像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拿破仑、托尔斯泰和兰波,兰波是我最能感同身受的一位。倒不是我自觉少年天才什么的,而是相对于另外三位接近于半人半神的人物而言,他的人生是我一直感同身受的,他的不幸和死亡也为我所感同身受。
因为聪聪希望第二天来细看这个展览以便于他查法文字典,我们没有继续和汹涌的人群挤在一起继续看展览。在摩肩接踵中走下悬梯,又走进夜色里。恍如隔世。展览里有一张1876年左右兰波在Charleville市中心的广场上某个建筑的罗马柱旁拍的照片,那个广场就在这里附近。泛黄的照片里,我们好像穿透了140年的时间,穿透了一个人的一生。
两个人坐在河边,趁着夜凉如水,又喝了会啤酒,聊聊天,就回酒店。
第二天早上,聪聪和我拿着地图,开始探索这个小城。两个人先去Place Ducale,就是那张兰波拍照的广场。从18世纪的图片看,广场200年来没有变化过。广场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白色顶棚,往四周建筑拉了数十条白色长布,一条大横幅上写着Nuit Blanche 2017。Nuit Blanche是法国近些年各个城市都喜欢举办的夜晚文化艺术节,没想到Charleville的竟然就在昨晚我和聪聪携手在河边漫步的时候。难道兰波博物馆昨晚那样人潮汹涌,是因为Nuit Blanche的缘故吗?

我们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要了蛋糕和咖啡。这一路都匆匆忙忙的,就这短短的早晨咖啡的时光,两个人坐在椅子上,和Charleville周日早起的老人们坐在一起,看着200年不变的广场和天上阴沉的云。有些早起的老人穿着运动鞋穿越街巷跑步。聪聪和我讨论,是不是欧洲这些有些单调的小城市也和中国一样,只有老年人还呆在这里。我想,其实Charleville应该还算好啦,毕竟就在亚登山区边,我在北欧的年轻同事就有夏天专门来这里森林里宿营的。

我问聪聪要不要读诗给他听,聪聪说好,于是我找出兰波的诗集,给他读了一首《奥菲利亚》,聪聪支支吾吾也不说好还是不好,于是我又读了一首《醉舟》。聪聪本是从来不读文学作品的理工男,但他现在爱上了在合适的地方听合适的诗,就好像大白猫喜欢晒太阳、或者小牛犊喜欢下细雨那种感觉。我在圣彼得堡给他读了叶赛宁和普希金的诗,在巴黎给他读了马拉美和波德莱尔的诗。聪聪看来口味偏古典和忧伤,叶赛宁是他的最爱,特别是在海边下雨的时候读诗给他听。兰波的诗呢,就说了一句想象力还挺丰富的。特别讨厌波德莱尔。
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可能真的喜欢兰波和拿破仑超过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吧。因为我高二高三下死功夫在金陵翻译社学的外语是法语而不是俄语。现在重新捡起来学法语,才发现16岁时候下的功夫真是像金子一样宝贵呀。十多年过去了,我曾经学的语法、单词都只要稍稍复习就不再忘记,而现在想学的新单词、新语法,不知道要反复来回记忆多少次,才勉强能记住。
其实我很想给聪聪读那首《流浪》。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兰波的诗。一个被父母管制严格却生性狂野的少女,每天都要生出无数要以死明志离家出走的念头。后来终于能长久的离开我出生的城市、离开父母的时候,那年寒假我从坐灰狗从奥斯丁坐了50多个小时去旧金山,一路游逛,有一天晚上我在青年旅馆里突然想起这首诗,于是找出念,一边念一边又游逛去深夜的El Paso,看见满天的星星。哎呀呀,那时候,真的好年轻,还完全是个小孩子呢,至少,也是个真正的少年吧。可是怎么也对聪聪读不出来,在这个兰波玩耍过的广场上,在这个乌云密布的早晨,在我们一路游荡了欧洲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近乡情更怯?
我走了,双全插在空瘪的衣袋里, 外套的褴褛显得格外神气。 我在苍天下走着,缪斯,我是你的信徒, 哎呀呀,我梦想过辉煌的爱情! 唯一的短裤带个大洞, 我是梦想的小拇指,奔跑着撒出诗韵。 我的客栈在大熊星座, 满天星斗发出甜美的籁声。 我坐在路旁谛听, 在这美妙的九月之夜,露珠如醇醪滴在额头。 在幻影间我赋诗谐韵, 拉起敝履的胶带像两把提琴, 一只脚紧贴着我们心。
用完早餐,我们去兰波故居,其实是兰波妈妈在他大概10岁左右的时候搬家后住的房子。兰波故居就在纪念馆对面,昨晚看的时候,是一个闪着红色、蓝色、绿色灯光的房子,还以为是夜店。其实说起来,这是一个艺术家们在兰波故居里做了灯光和音响效果的后现代兰波生平展。故居的介绍员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老太太还很热心的找了张地图,给我们画出兰波出生的房子所在的地点。其实兰波母亲后来又在罗什买了个农场,兰波成年后几次回家,包括最后从马赛重病回家,都是回到罗什。罗什在Charleville南边一点的地方。

在Charleville小镇游逛一圈发现,这里真的散发着破败的气息。不仅Place Ducale没有变过,每一条街道、房子都没有变过。兰波出生的那栋房子所在的那条街,我们仔仔细细研究了一下,因为Rue Thiers已经不存在了。但那条大街和19世纪的图片如此类似,每栋房子都几乎一样,只是商铺不同,以至于我们还是把它找了出来。后来在街的某个角落上看见贴着一个标志写着Ancienne Rue THIERS, 现在这条街叫做Rue Pierre Bérégovoy 。 Bérégovoy是1992-1993年间的法国总理以及曾经当过Nevers市副市长,在路牌上都写出来了。


在兰波博物馆里,我记得有一段话写着,兰波对Charleville的感情是复杂的,它是兰波厌恶并迫不及待离开的地方,但同时又是他从未忘怀和牵挂的故乡。身为故乡人,当然得这么说,不然兰波那么讨厌Charleville,家乡人非要堂皇的在马斯河上给他盖个大博物馆,不是有些自作多情吗。我们也不好说兰波到底怎样怀念Charleville、还是完全不怀念它。但兰波却真的不是忘怀家人的人。这从他给妈妈和妹妹们写的那么多长信就看明白。伊莎贝尔对哥哥怀有怎样的感情呢?亲爱的Arthur,才华横溢的Arthur,不甘寂寞的Arthur,有着虚荣心的Arthur,可怜的Arthur,妈妈Arthur需要这个!妈妈Arthur需要那个!Arthur又闯祸了!Arthur又出事了!不幸的Arthur。
兰波的家族墓地也仍然躺在小镇的一角。兰波和妈妈的目的并排躺着,也并没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至今仍然不断有人为他在墓前放上一束束新鲜的花。他生而是个普通人,死于一个普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