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千里江山,虚构的王希孟
虚构的千里江山,虚构的王希孟
原创 2017-11-03 赵谦 微木tinywood公号:tinywood-culture
第一次去看《千里江山图》时,还不用拿号。瞥了一眼队伍,立即决定放弃,基本上是要排到天黑的水平。
第二次,八点到,拿了十点进去的号,里面继续排队,到十一点半,终于得见《千里江山图》真容。
青绿山水长卷,展开便自有气势。画很漂亮。构图精巧,山水连绵起伏不绝,而跌宕有致;设色充盈饱满,亮丽而层次细腻。很值得看。
如陈丹青先生在《局部》里说,作者是早熟的天才,忙着做加法,才舍得铺排色彩,千里开张。
在看的同时,也印证了我之前就存在的一些想法:这是一幅虚构的作品,它的作者不是王希孟,而是一位利用真实素材进行虚构的大师,如果生在今天,他一定是一流的“纪录片导演”。

所谓希孟
蔡京在跋里,勾勒了一个名叫“希孟”的画家小传:希孟十八岁热爱绘画,曾在画学里学习,随后担任文书库的职务,几次向今上献画,但都不是太好。好在皇帝觉得他天资不错,于是亲自教他技法,不到半年,就完成了“这幅画”。皇帝赐给我蔡京了,我说,“天下士在做之而已。”
在希孟生活的时代,对画家的描述,仅此而已。
到了清初,宋荤在一首绝句里给希孟加了姓氏:王。此后《千里江山图》的作者就叫王希孟了。
试想,北宋末期,对宋徽宗、宫廷画家那么了解,也身为书法家的蔡京,并未指出画家的姓氏;六百年后的清朝人怎么能不经过什么考证,在一首诗里写下“王希孟”三个字,就为画家确定了姓氏呢?作为孤证,非常不严谨。故宫博物院杨新先生说,只能暂从此说。
再有传说,此后王希孟因为画了“千里饿殍图”而被宋徽宗处死,更是不知出处为何。北宋一朝,从未有文人被处以极刑,宋徽宗更不见得会杀掉画家。
做实了王希孟和《千里江山图》关联的,还是乾隆皇帝,将《千里江山图》收入《石渠宝笈》,并在开篇处题诗,确定了此画国宝的地位。

画院里的江山
有人说,不必关心作者究竟是谁,因为这并不影响观者欣赏绘画。好吧,那就来看画。虽然这种说法实在是个伪命题。
《千里江山图》所画并非实景,已有众多学者考证,并没有哪一处南方山水和画中所绘完全吻合。而且,有些山势和北方之山接近。所以这是由作者拼接而成的“千里江山”。如此大的格局和气象,完美符合了宋徽宗这位盛世唯美皇帝“丰亨豫大”的喜好。
那么问题来了,蔡京说十八岁时,希孟画得还“不甚工”,受到徽宗亲自调教,半年后就贡献了“此画”,可能么?
《千里江山图》是典型的“高头大卷”,画心11米长,半米款。一个水平本来不高的年轻人,经过半年就完成了这样多处景色的写生、构思、构图、上色--大量上色厚厚的青绿,可能吗?
中国绘画最讲究用笔用墨,即使是绝世天才,天才也更多体现在构图谋篇,而笔墨是硬功,必须经过多年的锤炼才能造就。
例子一:现当代大师张仃先生,一支笔,画枯墨山水,无人能及,原因就在每一笔线条的功力。
例子二:赵孟頫为什么厉害,就因为他明明白白说了“石如飞白木如籀”:画石头用草书笔法,画树木则用篆书。因为“书画本来同”。
例子三:前些年中国美院一位教授不满中国画专业招生考试考素描,愤然说:中国画的基础不是素描和速写,而是书法。
说这些的意思是,我想说明:用半年时间,在文书库工作之余,从不怎么样的水平,到完成一件气韵完足、笔法精妙的中国山水画杰作,再装裱完成献给皇帝,不可能。
那蔡京的跋为什么那样说呢?
原因之一,很简单,拍宋徽宗马屁,夸这位自负满满的艺术皇帝教得好。
原因之二,如学者曹星原先生所说,这段跋原本不是写给《千里江山图》的。诸位再看一下蔡京的跋,提到过画的名字吗?描绘过画的内容吗?所以,这段跋,很可能是从别的画作后面切割下来,移花接木到这幅画后面的。
为书画题跋,是很中国特色的,某位名家,看到、收藏或受邀,为他人的作品题写一段评价或记述文字,很常见。这些古人的跟帖也成为他人、后人判断画作真伪、流传轨迹的重要印证。
作伪者也就抓住了这个机会,把真的题跋从某幅画上切下来,贴在另一幅作品上面,目的是让伪作摇身一变为有“名人站台”的真品,或者让不怎么出色的真品身价倍增。
我觉得《千里江山图》很有可能是被这样加了尾巴的作品。除了上述证据,另有一个证据,出自第二段跋。
一般情况下,早早被视为名作的,常有很多很多题跋。比如同为青绿山水名作的《游春图》。但《千里江山图》仅有这两个跋。蔡京之后,是元代人溥光的题跋。同样,他没写和画作内容有关的句子,但却写了这么一句,泄露了天机。
他写到:“在古今丹青小景中,自可独步千载。”试想,谁会把十一米长,半米宽的鸿篇巨制称为“丹青小景”?这个词难道不应该去称呼斗方、团扇、册页一类的作品吗?我觉得理由也很简单,这段跋也是被搬家到这里的。
况且,就单单画作本身来说,水平并不是整齐划一的。比如树木的线条,我并没有觉得多么好,如果按赵孟頫“木如籀”的标准来看,线条不能见到功力和力道。幸亏有夸张的青绿敷色遮盖。
比如故宫博物院余辉研究员评价《千里江山图》时写道:“画家的艺术语言较为单一,线条尚欠勾勒之功,行笔细弱乏力,也许这是他身体羸弱的反映。由于画家生活经验积累有限,如满载货物的船舶吃水很浅,人物的活动尚缺乏组织。”
但是,有些地方画得又很好,比如曹星原教授拿了里面一条斜向的小船做例子,完全不同于其他侧面小船的单调画法,姿态笔法,显然是高手所为。
再如,近处主体山峦的墨线不尽如人意,但远处雾霭中的山,确是显著的“米点云山”画法,下笔高超。
民国时期学者郑孝胥认为,此画就是宋徽宗画的,用了王希孟这么个假名。不太可能,作为画学的主持者和规划者,宋徽宗有天才但没耐心完成这么大规模的作品。
比较靠谱的猜测是,《千里江山图》是宋徽宗宫廷画院里高级画师带着普通画师一起完成的,“集体智慧的结晶”。




虚构大师
《千里江山图》成为旷世杰作,归功于一位杰出的故事大师:梁清标。
这个名字今天在普通人听来觉得耳生。但在清初顺治年间,曾任兵、刑、户、礼四部尚书的大学士梁清标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
政务之外,他的另一个重要身份,是京畿一带最重要的收藏家。经他手收藏的图书、书画,至今都是一流的国宝,比如《兰亭序》《平复帖》《步辇图》《韩熙载夜宴图》《溪山行旅图》《鹊华秋色图》等。件件如雷贯耳。
他生活在明末清初,作为仕清的明代子臣,他被归入耻辱的《贰臣传》。为了显示自己的清高和品味,梁清标尤其注重收藏“归隐”这一题材的作品。比如,拥有众多晋唐书画,他自诩最爱的却是唐伯虎的《花溪渔隐》。
由于他过眼书画甚多,所以他的鉴定意见尤其被人们所重视。
一般人作伪常会被怀疑,梁清标的身份和地位给了他做手脚而不被怀疑的基础。
一日,梁清标得了一张古画,长十一米的大幅作品,用细腻紧密的上等宫绢,奢侈地铺排青绿。如此规格的作品,不像是文人的率性而为,更像是来自宫廷的巨构。
“北宋画学”,梁清标认定,唯有那所最高皇家绘画学校,才能出品这样的作品。但作品无款,一件无款的作品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也很难拥有更高的价值。经验丰富的梁清标这时展现了他的虚构才能。
首先需要确定一位作者。
这位作者不能是名家,因为名家的作品,递藏轨迹通常会记载得很明确,而这幅画没有在太多的书画图录中被记下,很容易被证伪。
也不能是生造的人物,如果是完全没有被提及的作者,也会被人认为是造假。因此必须在真实的素材里寻找。
梁清标发现,蔡京在一幅作品的跋里提到了一位年轻作者:希孟,这是个神秘的人,年轻、有天赋,曾受宋徽宗亲自指导,而没有更多的作品传世。
此人,所谓希孟,再合适不过了。
把这段跋从原本的作品上切下来,补裱到面前这幅青绿山水巨作后面。
那么他姓什么?
既然是御前画家,皇帝的希孟,那么姓“王”吧。自己题一个“王希孟”的标签。
但,如何解释这个有天赋、有机遇的年轻人没有更多的好作品呢?
梁清标想到了自己的小兄弟宋荤,他自诩鉴画高手,也号称作诗直逼宋人。就让他赋诗一首吧,于是有了这首类似于曹雪芹笔下小朋友贾兰文学水平的诗作:
宣和供奉王希孟,天子亲传笔法精。
进得一图身便死,空教肠断太师京。
(题外话,贾兰的《姽婳词》,是不是很像很像: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有了这首诗还不够,最好再为自己的诗写上几笔作为阐释。就有了宋荤后补的“王希孟传续”:
“希孟天资高妙,得徽宗秘传,经年设色山水一卷进御。未几死,年二十余。”
这就完美了,一个让人唏嘘不已的、英年早逝的绘画天才,如此诞生。
其次,需要佐证和名人题跋,看起来才成套。
抬轿子的名家仅蔡太师一人,还不够完美,少了些。再找找。
元代僧人溥光出现了。溥光,世外高人,俗姓李,在元代被视为“诗书画”三绝的人物,被赵孟頫激赏,推荐为昭文馆大学士。
梁清标注意到溥光为另一幅画写的跋,他觉得,这段话挪过来也算合适。只是原来的画尺幅不大,被溥光称为“丹青小景”,只能将就了。
原来那幅画被溥光评价说“设色鲜明,布置宏远。”即使王诜、赵伯驹这样的大牛人看了也要服气。这么高的评价,挪到王希孟的画后面,必定身价倍增。
(插句题外话,我认为,格调颇高的王诜、笔墨功夫了得的赵伯驹,即使能看到《千里江山图》,也未必服气。只不过古人的习惯,评价谁的时候,要适当地把他抬高一点,以示尊敬。赵伯驹的《江山秋色图》在第二期“青绿大展”中露面,可以去看看。)
这样,梁清标完成了这个全部取材于真实素材的历史故事:天才少年王希孟得到艺术皇帝宋徽宗亲自点拨,半年完成鸿篇巨制《千里江山图》。徽宗很欣赏,赐予蔡京,蔡京题了跋。没过多久,二十出头的王希孟死了,此图遂成绝唱。
完美。
自古至今,卖得好的作品都是有故事的。《千里江山图》随后被乾隆收入宫中,正式成为宫中珍藏。

跋
我很理解为什么《千里江山图》能引起这么大的轰动。
因为自古至今,太多艺术家都在追求“老”,“用笔老道”是夸奖,“人书俱老”是至高境界。但这些“老”被很多欣赏者看做老套、看做乏味、看做老气横秋。
看腻了成熟的艺术大家,习惯了荆关董巨、老苏老米、李成范宽的今人突然发现,《千里江山图》呈现的是年轻,是活泼泼的华丽、是不成熟的自信、是青涩的野心。这样满是“清新”气息作品附加在“王希孟”这样一个“小鲜肉”天才身上,人们欣然相信、愿意追捧。
在蔡京和溥光的两段跋之间,我看到清晰可辨的“梁清标印”,似乎看到了这位虚构大师隐隐得意于自己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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