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体》 作者:孙频
“观一切有情,自他无别,同体大悲。”
一
“其实你想怎么活还不就那几十年,横竖是要死的。阳光好的时候,我会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边傻笑边想,能把这么多年活下来真他妈不容易。一眼看到底了,这世界上不是男人就是女人,做什么工作你还能不和男人打交道了?就算你嫁个有钱男人,那本质上也不过是在搞批发卖淫,做小姐只不过和男人打交道更直接些罢了。”
昨晚,曾在一条流水线上做过活的工友给冯一灯介绍工作,结果介绍到了一家按摩院。工友如今是专业掮客,说服起人来那也是专业水准,她慈悲地看着冯一灯说,她如果不想再去流水线上做工,想来钱快一点、活一点,就只能做这个。要知道,就连那些读完大学的孩子们也像满街的石子一样被踢来踢去,根本不值钱。
话虽如此,冯一灯还是没敢进去,站在门口瞻仰着灯光里的按摩院,玻璃门后是黑夜的芯子里孵化出来的一团桃红色,像是没有蜕化完全的白蛇还留着尾巴一般,那滞暖妖冶的桃色里,有一种比黑夜更深的东西,正像血液一样在缓缓流动着。
那桃色溅到了冯一灯的手上胳膊上,像一种藤萝植物正要从那肉里长出来,殷实,茂密,邪恶。她有些不寒而栗,忙往后退了一步。桃红色的灯光里摇曳出了三个年轻女人的影子,边缘清晰却面孔模糊,像三只卡在琥珀里的虫子,永世不得出来了。她们穿得极少,两只热气腾腾的乳房好像随时要从衣服下面跳出来,简直是欢呼雀跃。脚上踩着的两只松糕鞋像小板凳似的把姑娘们的大腿高高供起来,姑娘们往沙发上一坐,六条明晃晃的大腿越发像橱窗后面的商品,简直直往人耳目里逼。
冯一灯觉得自己像个即将被绑上刑场的囚徒,似乎再往前走一步就要被装进去封口了。她虚弱极了恐惧极了,转身欲逃。工友连拉带扯地拖住她,让她进去体验一下再说,冯一灯毕竟是她到口的一块肉,怎么能让肉自己跑了。
最后冯一灯还是落荒而逃。自打离开水暖村,这也不是第一次被撺掇着去做小姐了,似乎只有当有一天做了小姐,打工妹们才算是取到了真经。可是她不能,她觉得要是真做了这个就永世不用想再见父亲了,他一定不认她了。可是她还想见到他,她一天天地活下去就是为了有一天还能回到他身边。她欠他一句话———爸爸,对不起。这句话她已经欠了他七年。
钻到地下室睡了一夜之后又要被迫开始新的一天,她忍不住想起了昨晚工友说过的话,想要来钱快一点就只能做这个了。是啊,一个高中都没读完的女孩子还能做什么?她从工厂辞职刚出来就不小心混到了传销的队伍里,被困了两个月才伺机逃出来。现在混到这个城市已经快半个月了,找不到工作,身上那点钱一天天在蒸发。每一天都像是从同一个模型里拓出来的,一模一样,她像被铸死在里面了,连条爬出去的缝隙都找不到。
晃荡一天,黄昏接踵而至,冯一灯惧怕接下来的天黑,天一黑下来,那地下室就像大地上裂开的一道口子把她吸进去,她无处可逃。在黄昏的光线里她沿着河边的甬路慢慢往前走,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这座城市的春天迎面而来,碰到她的脸又分开,从她的两侧悄悄向后退去。路两边的柳树刚刚长出鹅黄色的眉眼,这许许多多的眉眼挤在一起挤得如烟似雾,她从这发丝一般的柳枝下穿过的时候,竟像是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往过穿,到处是眼睛,到处是人面,反而让她愈发凄凉。这个偌大的城市里至今没有一个地方肯收留她。
路边坐着一个年老的乞丐,是个瘸子。他睁着两只木质的眼睛一下一下呆滞地看着她,那目光落到人身上有一种迟钝的痛,像挨了木棍一般。他的一只手空空地机械地敲着手里的塑料碗。他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便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放进他的碗里,这意味着她今晚不能吃晚饭了。老乞丐嘴唇抖动了几下,但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只是看着她。她突然生出了对这老乞丐的眷恋,她在他面前蹲下,在这个忧伤的黄昏里,她想从他这里索取一点点慈祥,这种渴望太剧烈了,几乎让她泪下。她想他能和自己说几句话,此刻她想有一个老人随便和她说几句什么。她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吗?老乞丐只是摇头,嘴唇无声地抖动着。他像个老婴儿,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施舍给她。末了,他又敲起他那只空空的碗,像只上了发条的闹钟,把这黄昏的光线一寸一寸地揉碎了。
连乞丐都不会施舍她。她绝望地站起身,继续往前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夜色里的柳树忽然变得有些鬼影幢幢,身后乞丐的敲碗声在夜色里戛然止住了。冯一灯莫名地打了个寒战,她不敢回头却清晰地嗅到了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正看着她。她加快脚步仓皇地往前走,脚上的高跟鞋敲着石板,破碎,寂寥,神秘,像一个枯坐的老人闲拈着灯花敲出的一盘棋子。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摩托车的马达声袭来,一束雪白的车灯哐一声,像只铁笼子一样把她整个人都罩进去了。身边的柳树在灯光里溅出了比白天还要明亮鲜艳的绿色,绿得让人毛骨悚然,她的影子被灯光扣在地上,巨大松散却动弹不得。她本能地回头,一束雪亮的车灯正像匕首一样向她飞来,直刺进她的眼睛里。她向身边最近的一棵柳树扑去,一辆摩托车从她身边擦过去的一瞬间,一只手从摩托车上伸出来拽住了她的手提包。
此时,手提包的带子还被她牢牢攥在手里,在摩托车飞出去的一瞬间,她整个人随着手提包也一起飞了出去。这只带子对她来说如同脐带,脐带连着的那只包里装着的是她可怜的全部家当。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像架巨大的飞机一样盘旋着,她仅有的一点钱全在这包里了,这只包没有了她就身无分文了,这念头像螺旋桨搅起的离心力,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绞成齑粉。她像只蚂蝗一样死死叮在那条带子上,摩托车拖着她一路狂奔,她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在黑暗中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肉身与石板和金属撞击的声音,就像两种冷兵器撞击的声音回荡在浩大的夜空之下。事实上,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肉身的存在了,包括肉身上所有的疼痛都被这个铁一般坚硬的念头给腐蚀掉了。
她就那么被焊在一条皮带上被摩托车拖着走了一段路的时候,摩托车突然加大油门向右侧拐去,同时把她狠狠撞在了路边的一棵柳树上。冯一灯在这棵树上抛锚了。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这样一个晚上居然还有月光。就像在血腥的油画底色上涂了一层柔软的光晕,下面却仍然是寒光凛冽的血色。第一缕意识慢慢苏醒过来了,像蛇一样咬着她,现在她真的身无分文了,一分钱都没有了。再接着,就连这缕稀薄的意识也慢慢从她身体里流走了,她周身变得又薄又脆,像一只四处走风漏气的容器,所有的思维、血液都流走了。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周围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只有一两尾鱼的尾巴从河面上倏然滑过,溅起了微弱的水花。
一抹残月正挂在夜空,月是下弦。
有液体从额头上流下来糊住了她的眼睛,她知道肯定不是泪,她的眼珠子此刻干得像块炭火,连一丝潮气都泛不起。她没力气去擦,血液便慢慢把她的两只眼睛淹没了,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她听到了,下意识地动了动,但起不来,好像四肢都被临时拆卸掉了,七零八落的一地却都不是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听出来了,这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这是一堆诡异的脚步声,像突然在黑暗中蔓延出来的血红的石楠花,已经盛开在她的脚下了。近了,近了,更近了,忽然之间,脚步声在她身边戛然而止,所有的脚步声像鼓点一般齐齐踩着她的神经停下了。
她在惊惧了一秒钟之后开始像尾上岸的鱼一样挣扎起来,她昂起头瞪着两只被血糊得模糊不清的眼睛试图往前爬。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巨大冰凉的手———她在很久之后都一直记得那只手的温度,牢牢钳住了她的胳膊。
脸上的血迹开始发干,像水泥一样把她的眼睛砌了进去,她用尽力气也看不清眼前是个什么人,只感到他那一双无处不在的冰凉的大手。那双手只几下就脱光了她全身所有的衣服,有血的地方他也没有放慢速度,连着皮一起撕掉了。他娴熟,冷静,沉默,像个杀手,她下面干得没有一滴水,他进不去,便换了一个角度以一种更大的力度杀进去了,她撕心裂肺大叫的时候另一双手把她的嘴牢牢捂住了。在强奸她的过程中,他始终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她只能用神经和毛孔感觉到周围几个黑黢黢的影子山一样矗立在黑暗中,而她则沉到了最深的山谷里。她喊到后来嗓子忽然便塌下去了,她的嗓子变成了一眼山洞,只能听到轰轰的喑哑的回声。
然后是第二个男人上来了,再然后是第三个男人,第四个男人。第四个男人离开之前把一样东西塞进了她下面作为收尾,似乎蓄意要让它代替他们的长久存在。那是一只啤酒瓶。然后,四个男人像鬼魅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黑暗中。她甚至都没有力气去拔出那只啤酒瓶,任由它长在那里,就像她身上又长出了一只诡异的器官。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后来她记得最清楚的,居然是,那晚是有月光的。透过眼睛上仅存的那一点点缝隙,她记住了那晚是有月光的。
她是在凌晨被一个男人发现的,那个男人穿着运动鞋,沿着甬道慢跑着,然后忽然看到了树下的女人。赤身裸体的冯一灯血肉模糊地躺在那里,有的地方已经结成了暗红色的淤血,有的地方还在不停地往出渗血;下面,那插着啤酒瓶的地方也在汩汩往出流血,像一眼暗泉。冯一灯眼睛已经彻底睁不开了,连一丝缝隙都挤不出来了。在她听到这个男人的脚步声走近之后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冯一灯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张床上了。这昏睡的时间如断电后的时光终究还是过去了,电一来周围又是一片雪亮,记忆几乎是被逼着马上就和断电前接上了。这猝然亮起的灯光让她一阵恐惧,仿佛自己是个现了形的鬼,在这陌生的房间里无处躲藏。眼睛还肿着,事实上,她几乎全身都肿着,她好像凭空胀大了一圈,虚幻的体积简直要嵌进松软的床单里去了。喝水吗?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她慌忙循着声音找过去,眼睛只能勉强挤出一条缝。她透过这道缝隙看到,床前站着一个男人,她从未见过,个子不高,三十六七岁的样子,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
男人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来,像自言自语一般说,他在晨跑的时候看到了她,她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还有……他不敢把她送医院,就带回了自己家,他家里有药。他语速仓皇,似乎这仓皇的语速是一枚烟雾弹,可以把昨晚发生的一切遮起来,连同那只长在她身上的啤酒瓶。她全身的血液在朝一个地方涌,就是她的脸部,她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头部简直像枚熟透的浆果,薄薄一层皮一触即破。她想象不出这个陌生男人是怎么做的,像摘一只蘑菇一样把那瓶子从她身上摘走吗?她一想到那只瓶子,便有种更深更暗的东西复活过来了,好像摘掉它便是一只魔瓶被拔掉了塞子,里面的魔鬼顷刻都被放出来了,都在她面前长成庞然大物了。她想起了那个抢走她手提包的人,想起了昨晚那四个沉默得像铁块一样的男人,这时候,他们像魂魄一样全都复活过来了,包围着她。是啊,就算真去坐了台做了鸡那也是名正言顺的交易,毕竟是收钱的,也算不得屈辱。而现在,她在被抢劫被强奸之后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抢劫强奸她,似乎所有的人都可能是,似乎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可能是她的仇人。他们知道她而她却一辈子都找不到他们,就算他们就在她身边,他们和她也是阴阳两隔的。这是怎样一种深不见底的屈辱。
而她所有的这些屈辱都被眼前这个男人知晓了,一丝都没逃走。
她不再作声,用眼睛上裂开的那条缝呆呆地看着窗外,已经是黄昏了,天光在一点点变暗,整个世界在向黑暗的核里收缩,又一个黑夜要来到了。其实昨晚也不过刚刚过去,对她来说却已经是沧海桑田了。男人在黑暗中陪着她久久沉默着,然后,他先说话了,喝口水吧,不是你的错,以后小心就是了。
她的泪终于活过来了,从岩缝般的眼睛里静静流了出来,流了一脸。她像自言自语一样对着窗外说,我现在没有一分钱。男人沉默了两分钟,开口了,先休养段时间再出去找工作吧,没钱也不要紧,就先住在我这里,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住,我给你做饭吃。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的,不要怕。
“不要怕”三个字终于让冯一灯号啕大哭起来,她不顾死活地大声哭着,全然不顾眼泪鼻涕糊在被子上,全然不顾自己此刻丑陋成了什么样子。她当然顾不得,“不要怕”三个字对她来说简直是一道赦令,尽管这赦令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男人发出来的,但这也足够了。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原谅她宽宥她,那也足够了。没有人知道,此刻她是多么地厌恶自己,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推到悬崖边上了,现在就是有人向她呵口气她都能坠入深渊,似乎这样死去才是她的正途。可是,她不想死,她真的不想死。她还有个父亲,她就是再令人憎恶令人恶心她也不能死。现在,这个男人用一句话便把她从悬崖边上拉住了,他此刻成了她的上帝,他宣判她可以活下去。所以她的痛哭除了那种被赦免之后的侥幸,还有一种更令她感到难堪和恐惧的东西,那就是,她在向他献媚,以感谢他的收留和慈悲。现在,只要给她一点点慈悲她便感激涕零,尽管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被抢劫被强奸,都不是她的错。
可是,是不是她的错有什么用?所以她还是要感激,要涕零,要献媚。因为,她想活着。
后来,她愈深地明白,宇宙里其实没有宗教,唯一的宗教就是活着。所以人才能在人与动物间自由转换,忽而是人,忽而是动物。
她久久地趴在那里哭泣着,直到觉得那哭泣的已经不再是自己,不过是一具肉身,而她自己已经从那污浊的肉体里抽离出来飘在空中,远远地怜悯地看着它。它肿胀虚弱,满身血迹,伤痕累累,这是一具怎样的皮囊啊,这样破败这样衰老。可是,她只能把魂魄附在这具皮囊之上,只能借着它,她才能幻化成人形,在世间行走。黑暗彻底塞满了整间屋子,她在高空中看着那具肉身渐渐消失在了黑暗中,好像,它真的湮灭了。在那一瞬间,她终于止住了哭泣,黑暗给了她一种可怕的力量,她突然明白了,肉身其实就是每个人的地狱,只有从正面接受肉身的耻辱才能走出自己这座地狱。
她决定,死皮赖脸地往下活。于是,她胆战心惊地在这个男人家住了下来,因为她实在无处可去,除了这里。几天后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温有亮。白天的时候他会出去一会儿,不定时地就会回来,看上去不像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但生活还算优裕。他好像还没有结婚,因为阔大的屋子里确实只住着他一个人,没有孩子,也没有女人的迹象。他屋子里到处是书,书架几乎要高耸入云,这使他看起来更加神秘。她一直缄默着,她不好问他的职业不好问他结婚没有,更不好问他为什么愿意收留她。他施舍给她一日三餐施舍给她药物营养品,她还能去打听人家的隐私吗?那不道德。
温有亮连着半个月每次出门都拎着吃食回来,或是一只乌鸡或是一条黑鱼,然后精心煲汤给她喝。她每次都诚惶诚恐地接住,无功受禄,心里也觉得自己真是无耻,可是她还是要无耻地把这一碗一碗的汤都喝下去。原来,白吃白喝别人的东西竟也有一种类似于犯罪的感觉,因为心里知道不应该。不过这种无耻的犯罪心理倒是刺激着她早日下了床,在床上躺了十来天之后她能下地走动了。
她还阳了,抓着这男人赐给她的一口气。
二
这口气游丝一般系着她,她好像一只飘荡在风中的虫豸,而游丝的另一端是温有亮,她即使在看不到他的时候,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游丝的那端正系在他的手里。
她第一次能下地走路的时候像个蹒跚学步的儿童一样在屋子里缓慢地走了一圈,他在后面跟着,唯恐她摔倒了。那种很深的羞辱还烙在她的身体里,她像人群中一个脸上被盖过戳的人,和所有的人都不同了。但是,她是多么急切地想回到人群,想隐匿自己,人群是多么安全啊。她每走出一步都感觉自己是在把新鲜的秧苗强迫往田里插,所有的脚步简直是要迫不及待地长出来,恨不得能飞到秋天去,一夜之间就能收割了自己。她急切地想好起来是因为她知道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这个男人的收留除了让她感激,还让她有一种很深的恐惧。在这有限的几间房间里转悠的时候,她会有一种迷失方向的错觉,好像这是深山里被魑魅幻化出的宫殿,天一亮就会消失。男人在她身边时,她从不敢去直视他,因为她根本摸不到这男人和这房间的真正肌理,她本能地害怕它们。
终究还是虚弱,走几步便走不动了。她又躺回床上时,恨铁不成钢地自语着,又像是在安慰那男人,我应该去找工作了,不工作怎么能行。男人的声音在微笑着,还没好呢,着什么急,是身体要紧还是工作要紧?冯一灯仍然不敢看他,她看着那堵墙,窗外的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了雪白的墙上,虚幻,庞大,好像一座神秘的建筑,里面住满了大大小小的他。突然,她对着他的影子悠然开口了,你,为什么要收留我?男人还站在原地,声音仍然是独立地笑着,世界上有坏人就有好人,因为我觉得你可怜,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没有一件衣服没有一分钱……她感到身上遮羞的衣服再次被撕开了,身上所有痊愈的伤口又一次起义,再次开始集体剧痛,她猝不及防地捂住了胸口,好像那里有个更为巨大的伤口发作了。但这种剧痛又使她周身有一种奇怪的快感,就像一个人一次又一次被当众剥光衣服的时候,更深的羞耻便遮住了最初的羞耻,它援助了它们,于是,这最初的羞耻看上去也不再是羞耻了,相反,它蜕变成了一种诡异的轻松,似乎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被原谅了。
她怪异地笑着,急速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等我找到工作我会把钱还给你的。男人说,还钱?你又不欠我什么。他是在告诉她,她连还他的机会都没有。她第一次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他站在背光处,她只能看到他一个毛茸茸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眼睛。她听见他的声音爬过来,不要多想,再休养一阵子,工作我可以帮你找,帮人帮到底,放心,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的。还是那句话。她的泪忽然又下来了,这个陌生的男人为什么一定要把一个希望嫁接在她的身上?为什么?
可是,无论怎样,她必须承认,这个希望终究在她身上生根发芽了,很费力很小心翼翼地发芽了。她开始能看到明天了。她要回报他。他在的时候什么都不让她做,她便抓住一切他不在的时间干活,她必须得抓住一切时间去回报他,才能减少自己的一点负罪感。只要听到他出门的声音,她便异常敏捷地翻身下床,然后像只狗一样在屋子里嗅出所有需要干的活。干活的时候她生怕他很快会回来,便使出全身所有的力气,她要快点再快点,要赶在他回来之前为他做更多的事情。她赤着脚在屋里来回奔忙着,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她给他洗衣服做饭,跪在地上擦地板,把所有的家具擦洗得光可鉴人。她一边大汗淋漓地干活,一边警惕地听着门外的声音,担心他是不是随时会回来,好像她是一个正在行窃的贼,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空荡荡的房间里飘满了她细碎的神经末梢。铃铛似的,一动便响成一片。
第一次帮他干活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他的脚步声,冯一灯急忙扔下手里的东西急匆匆爬上了床,像一只动物躲回了自己安全的巢穴,她面朝墙壁闭上眼睛,屏息等着他的反应。温有亮推门进来的一瞬间,无声地愣在了那里,然后她听到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床前静静地停了几分钟,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把她罩进去了,这给她一种周身酽暖的感觉,她手心里有些微微地出汗,但他什么都没有说。然后他走远了,好像进了厨房。再然后她听见了他叫她的明亮的声音,快起来吃饭了。像大人在召唤贪玩的小孩子,她几乎落泪。她知道,他这是接受了她的回报,这让她心安,更深的,却是让她喜悦。似乎是一种证据正滋生出来,证明了她可以更久地留在这里。
他们吃了一顿安详的晚饭,第一次开始聊起自己。他问,你的名字是谁起的,为什么叫一灯?倒是带着些禅境。
是我父亲起的。
那你父亲是个读书人吧。
我家在吕梁山深处的一个村庄里,这个村庄叫水暖村。你有没有见过大山里的那些村庄?到处是黄土,每到秋天的时候,一切都成了金色的,玉米葵花梨子都是金灿灿的,成熟的浆果扑通扑通掉在落叶上,鸟儿们就会过来抢着吃果子,你啄一个我啄一个,就像鸟儿们在聚餐。我们那里至今没有自来水喝,至今吃的都是旱井水。旱井里收集的都是雨水,一夏天的雨水就够一年吃了。家家户户住的是窑洞,一层一层的窑洞摞起来就是一个村庄。我们村里有一所小学,只有一间教室,就是一孔窑洞,全村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挤在一孔窑洞里。村里只有一个老师,要教所有的学生语文、算数,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只能先教这个年级,过会儿再教那个年级。没有粉笔,老师写字用的是黄土块。水暖村这个唯一的老师就是我父亲。
那你从小就跟着他上课?
是的。
他一定希望你好好读书吧。
是的。
那你……
我没有听他的话,我十七岁就离开水暖村出来打工了,从我离开水暖村就再没有回去过。
……为什么?
因为在我离开家乡之前我对我父亲说了一句话,我说,我看不起你。然后我就离家出走了。十七岁的时候,我对我父亲说,我看不起你。
……为什么?
我父亲股骨头坏死,是个残疾人,一个瘸子,干不了活,因为读过些书就去村小学做了老师,很多年里他都没有工资,每个月只有两升小米,可是他愿意去教书。他是村子里最老实的人,谁都可以欺负他,连小孩子都可以欺负他。在他最难过最难过的时候,他最多蹲在窑洞前抽一支劣质纸烟。可是,他又是那么一个天真的人,怎么说呢,他在窑洞前种了一棵葡萄树,让葡萄树搭起了凉棚,然后在葡萄架下筑了一张土桌子,桌子上刻着棋谱,他就在葡萄下手把手地教我下棋。他会写毛笔字会画画,过年的时候我家的春联都是自己写,年画也是自己画。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大块石蜡和一些朱红色的颜料,他兴冲冲地对我说,要给我做地板,像城里人一样,做好了我就能在上面溜冰。然后,他就跪在窑洞的水泥地上,像小孩子画画一样,用颜料把地整个涂了一层,又用那块石蜡一寸一寸地磨地,一连磨了很多天。他幻想着这样磨出来的就是光滑的地板,我就可以在上面滑冰了。
结果呢?
结果都可以想见,那不过是他的幻想。那些涂上去的颜料很快便褪色,像劣质的衣料一样,东一块西一块地掉色,满地的癞疮疤似的。所以,在我八岁的时候,我母亲就跟着山外的生意人跑了。我倒也不恨她,我甚至都希望这样,你觉得奇怪吗?因为她从来看不起我父亲,我从小到大听到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看不起你。这句话我听怕了,就像唐僧的紧箍咒一样,她念起这句咒语的时候,真正头痛欲裂的人是我,所以,我其实盼着她走,我觉得她要是不走他会死的,她走了,他们俩就都解脱了,她要是不走,我们三个人都会死在那句咒语里的。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十七岁的时候不想再上学了,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年轻人基本上都出去了,村里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挣了钱的人家回来翻修窑洞,越发显出了我家的寒酸,我家住的窑洞是全村最破旧的。连村里的狗都看不起我们。那时候我就决定,出去打工挣钱,让我和父亲都能有尊严地活着。我觉得我已经不小了,都十七了。我父亲当然不让我出去,他希望我能考大学做博士,可是我一定要走。我在那个村子里一天都待不下去了,直到我长到十七岁的时候,都没有人正眼看过我和我父亲,没有一个人。我发誓一定要挣了钱再回水暖村,所以我还是决定要走,为了从水暖村逃离出来我和我父亲大吵了一架,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多年不见的母亲附到了我身上,我像个悍妇一样,站在那里对我父亲脱口而出———我看不起你。这句让我从小到大一直恐惧的咒语竟然被我自己说出来了。好像它就长在我的身体里,从没有离开过我。这几年里我始终记着我父亲当时的那种表情,他像听错了一样呆呆地看着我,他不肯相信,然后慢慢地他好像终于苏醒过来了,恐惧地看着我,像条被打惯了的却害怕再挨打的狗,然后,再然后,他竟对我笑了,是那种讨好的谄媚的笑,笑里全是泪影。他仍然怕我离开。
你后来再没回去过?
我不能回去,我没脸去见我父亲,这几年里我唯一想的一件事就是等挣了钱再回去,回去了把全村那口最破的窑洞翻修一下,建个漂亮的院子,我想让我父亲真正地像个人一样在水暖村活一次。晚上我经常在心里对他说,爸爸,再等等,爸爸,等着我。可是……我现在连一分钱都没有了。
你会想他吗?
我几乎夜夜梦见他,可是你知道吗?我从不敢给他打一个电话。我怕我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就再也撑不下去了,我就会跑回去。我更怕他跟着我一起受辱,他这辈子受辱太多太多了。
等你完全好了,我会帮你找到工作的。
昏暗的光线中,她泪光闪闪地对他笑了,他却突然低下头去,她突然明白过来了,她这一笑与父亲当年对她的一笑简直如出一辙,都是慌不择路地在讨好在谄媚,生怕被人再次抛弃,都是九死一生地想抓住点什么,能抓住点什么就是什么。暮色浓郁,窗外的树影横卧在金色的光线里,她用一只瓷勺喝汤,瓷勺叮叮咚咚地撞击着碗,柔软中夹着些薄脆的喜悦,还夹着些酸涩的小心翼翼。对方手中也是这样一把雪白的瓷勺,一切看起来是安详宁静的。突然,对方的勺子停住了,她浑身猛地一抖,像那把勺子的尽头拴的是她,它一动,她便像木偶一样跟着动。她这才明白,原来,就在刚才看似静谧宁静的时光里,其实也是暗潮汹涌的,就在刚才,她所有的神经也是放在他身上放在他那把勺子上的。原来,她是多么恐惧啊,她恐惧于这个男人对她这点不知虚实的好不知什么时候会收走。他为什么要对她好?
就是因为她可怜?可是,天下可怜的人多了,他要一个个都搭救吗?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好在那勺子的声音又叮叮咚咚地接上了,她吐出一口气,继续喝汤。
几天之后,她又一次提出了要走的意思,并再次表示挣了钱会还他。他还是那句话,身体没彻底好之前不要走,工作他会帮她找的,至于还钱,她根本就没欠他什么,怎么还?他像一只完整的贝壳,她连一个进去的缝隙都没有。不过,被抢劫轮奸的余痛确实还在隐隐发作,想想又要一脚踏进外面那个世界,她不能不害怕。既然留下来,她便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向一个女仆的方向更深地推去。
她开始包揽一切家务,让她惊喜的是,他渐渐不再推辞不再拒绝,甚至有意地把一堆换下来的脏衣服留给她,让她洗。这对她来说简直是恩赐,这说明他愿意收留她,而她付出的越多便越可以心安理得地在这里待下去。就算是避难,也确实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工厂的宿舍她不是没待过,潮湿的地下室她也待过,再搬就真要搬进按摩院肮脏的床上了。没有比这里更舒服的地方了,有向阳的窗户,有一张阔大的床,还有床上柔软的棉被,吸饱阳光时会在晚上吐出阳光的香味。她想,一个被男人供养着的女人也不过就是这种生活了吧,衣食无忧,洗好衣服做好饭,在黄昏里等待着男人回来,安详得近于天荒地老。一时间,她再次有了在时光中走失的感觉,似乎一脚踩出去便踏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新鲜的时空里。
趁他不在的时候,她细细地擦拭着他房间里的每一件摆设,她一寸一寸地擦着这些摆设,像在摩挲着一个人的肌肤,一寸一寸地摩挲,这不由得让她脸红心跳。便更掏出些温度来对待这些冰冷的器物,似乎它们的身体里全都长着同一个人的灵魂,反正这屋里的任何东西都是他的,碰到哪里都是碰到他了。还有屋里那些铺天盖地的书,那些奇形怪状的雕塑,她不懂它们,可是她愿意爱护它们,就好像它们是她的一群孩子。她问他为什么有这么多书,他说,没有什么比书更好的逃避之所了,因为,一切艺术都是苦难的救星,只有看着它们你才能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其实,人类文明中所有最无用的东西就是美,可是,这些美是一切幻想的顶点,人只有借助幻想才可以逃避痛苦,因为现实是一切痛苦的根源。现实太强大的时候人会变成疯子的,所以,人需要这些无用的美。
她瞠目结舌地听着,越发感到了这个男人的神秘和不可触摸,他对她来说像是刻在墙上的一尊神。他仍然不定时地出门,回家,没有什么规律可循,也无法断定他究竟从事的是什么职业,他究竟靠什么挣钱,靠什么来供养这些无用的美?她知道不能问他,除非他愿意亲口告诉她。现在,她是一个女仆的角色,他是她的主人,她没有这个权利。
虽然她如履薄冰却发现他始终没有流露出一点厌烦的征兆,看上去,好像她一直就住在这里似的,从来没有离开过。有时候他回来的时候还会给她带回一束鲜花或者一件小礼物。长到二十多岁,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对待过她,在水暖村时四面是侮辱;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是被当作机器的,根本就不是人;被抢劫被轮奸时当然更不是人了;活到二十四岁,她突然在这个男人手里蜕变成了一个人,似乎他手里拿着转世轮回的莲花,荷风过处她便足以脱胎换骨。她把他送的每一件小礼物都戴在身上,戴在身体上最隐秘的部位,她恨不得把它们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似乎不这样便不足以表达她的感恩戴德。
有一次他给她买回来一件手工刺绣的裙子让她试试,她战战兢兢地穿在身上,正合适。他笑了,看来我的眼力还是不错的,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她站在镜子前却不敢朝里看,闭着眼睛站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睁开眼睛朝镜子里看去,只一眼,她就呆住了。她站在镜子前忽然就号啕大哭,因为她不信,镜子里的人是她自己,她不信。她不信一个人可以从一件衣服里长出来,长得面目全非,长得让她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一双手拍着她的肩膀,她哭得更不可遏止了,就像一个小孩子规矩惯了却忽然得到了一次任性的机会,于是一定要挥霍一次,连自己都难免觉得心酸。那双手长成了一双肩膀,只轻轻一揽,她便掉进了一个怀抱。她更加恐惧更加慌乱也更加任性,泪水早把眼睛糊住了,她也并不想看清,不想看自己也不想看他,她摸索到了他的肩膀,索性就靠在上面天昏地暗地继续哭,似乎这个时候,除了哭她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一种表达方式。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轻轻拍打着她。哭到后来她哭声渐小,却依恋在他的肩上愈发不想起来。她有一种错觉,此刻拍打她的是自己的父亲,小时候,无数个夏天的晚上,在吕梁山深处的土炕上,父亲也是这样拍打着她入睡的,周围那么寂静,连窗外的葡萄叶落在窗框上都能听见响声。
她忽然很想很想叫他一声父亲,最终还是忍住了。一滴泪挂在睫毛上,看上去她像是睡着了。
三
有时候温有亮很晚还不回来,月亮已经爬到窗前的那棵大槐树上了,她站在窗前,槐树的枝叶几乎要伸进窗子里来了。她看着那月亮就像站在一面波光凛冽的镜子前,里面满是她的倒影,槐影清寒,参差烟树,愈发衬出了异乡的孤寂。她不敢看下去,便赤着脚一圈一圈地在屋里走,在这屋里随便碰到任何一件东西都是他的,他的衣服,他的鞋,他的书,他的瓶瓶罐罐,再微小的东西里都长着一个他的魂魄,大大小小的魂魄高高低低地长满了整间屋子,从中穿过的时候如风过耳,像走在一片幽深的芦苇荡中。
窗外华灯初上,她却没有归期。
是的,离开了这间屋子她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可是在这屋子里她又不知道自己会待多久,在这屋子里她似乎只是一只携带着自己的贝壳的深海生物,就是给她一张温暖的床,真正的巢穴仍然是她自己的壳。她不是不想在这屋子里生出根来,她是不敢,一旦生出了根却要走了,就是要被连根拔起,所以她不允许自己和这房间发生任何关联。可是,每过一天,她分明可以感觉到,她和它之间正在长出一层薄薄的血肉相连。这个晚上他还不回来,她走到厨房,把罐子里的汤又煨了一遍,然后再次走到窗口等着他的影子。暖风微醺,遍地榴红,月色如雪,她忽然便觉得世界上其实没有比等一个夜归人更踏实温暖的感觉了。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她能不能一直住在这里,不再走了?这想法爬出她身体的一瞬间让她自己都觉得羞愧,是啊,怎么可能?这个男人亲眼见过她身上没有一件衣服没有一分钱,他是她被轮奸之后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见证人,这样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一个男人只有先垄断了一个女人清白的性史才肯去爱她吧,因为这样会让他有成就感。可是,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为什么纵容她一直住着,吃他的喝他的,还给她买衣服,为什么连一点点厌烦她的迹象都没有?难道,他真的,真的是对她有一点喜欢了吗?不可能,绝不可能。可是,可是,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对她提出那样的要求,他要吻她要和她做爱了,她又该怎么办?尽管又是柔情又是惶惑,她还是喝住自己,不行,她不能这么让他看不起。似乎一个被强奸过的女人就可以人尽可夫了。
可是这个晚上一切还是游离出了她的想象。温有亮推门进来的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周身像容器一样盛满了喜悦,简直都装不下了,她简直是飞到了门口,对着他脱口而出一句话,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像是已经等了他十年八年了。温有亮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异样,他在门口站了两秒钟,忽然伸手把她抱在了怀里。她惊喜得近于眩晕了,像水一样流进了他的怀里,随便他想捏成什么形状就是什么形状。他说,对不起,今天回来晚了,还没和你说过,我办了一个敬老院一个孤儿院还有个聋哑学校,得经常过去看看。敬老院和孤儿院?多么慈悲的事情。她想更深地把自己嵌进他身体里,这个男人对她来说突然近似佛陀的化身了。没有足够的善良,没有足够的爱,没有足够的钱怎么会去办什么敬老院和孤儿院?这是个什么都不缺的男人吧?一个真正优裕慈悲的男人。他就是她的佛。她在他这里这么长时间里第一次获得了一种巨大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太汹涌太剧烈了,似乎是一种天外来音,似乎是蒙受了宇宙间某种神秘力量的恩宠,几乎在瞬间把她淹没。
这是他们第一次做爱,轮奸之后的余痛犹在,她却像一个赤膊冲上前线的敢死队员一样,全然无所畏惧,或者说,在这次做爱中她几乎无视了自己的存在,她恨不得让自己的存在化为他存在的一部分。只要是为他,她怎样都可以。做爱中她佯装出的一切表情都不过是为了取悦于他。她身体深处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与此同时,她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沉醉,好像真的在享受一场从未有过的性爱。在身体痛到极点的时候,她忽然再一次感觉到了身体和灵魂的分离,脸上的表情倒像是高潮来到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光明洁净,觉得自己像个在殉难的修女。他在后来告诉她,只有以痛苦的姿态来达到幻觉,才能激发出神性的体验。
在那个晚上的做爱中,她就是这样的感觉。不是快感,而是神性的体验。
她本以为这是个全新的开端,但是这次做爱之后他突然对她冷淡了,他回来之后看都不看她一眼,更不用说一个拥抱。吃晚饭时他借口饭很难吃还摔了一个盘子,那个青花瓷盘摔到地板上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周身所有的神经都张开了喑哑的嘴巴,久久不能闭合。她在捡那些碎瓷片时,一只手指被割破了,一滴鲜血落在了地板上,鲜血梅花似的。他看见了却装作看不见,什么都没有说便推开椅子进了自己房间睡觉去了。留下她一个人久久地颓然地坐在客厅里,像一枚被风吹来的秋叶。
他一连三天对她冷若冰霜,几乎不愿正眼看她。她躲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一遍一遍地审视自己逼问自己,你到底怎么了,你做错什么了,你究竟哪里不对了?她严酷地逼问自己,恨不得把自己放在中世纪的火刑上拷问,恨不得把自己搁在神父的神龛边以求逼出自己罪恶的那点真相。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做错了,难道是做爱的时候她做错什么了吗?她忍着剧痛迎合他讨好他,她做错什么了?莫不是他终究嫌弃她了,他知道她被人轮奸过,他亲手拔了插在她身体上的那只啤酒瓶子,所以,也不能怪他吧。人类毕竟还没有从男权社会里进化出来。可是,这是她的错吗?她愿意被几个人轮奸吗?她知道自己没有错,但她也知道这个男人的世界是再不会宽恕她了,即使她一点错都没有,她也已经是一个额上被刺了字的犯人,永远流放在发配途中。她将终生没有归期。
既然如此,她还是走吧,她决定了,悄悄离开这里。从来了这里她还一次都没有出去过,他不给她钥匙,她自己也不想要,似乎是下意识的,只要离开这房间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她情愿不出去。现在,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她暗暗收拾了自己少得可怜的几件东西,这才发现,就这几件可怜的东西还都是他给她的,她是赤条条来到他这里的,像个新生的却满是罪孽的婴儿。看着那几件东西,她的泪哗地下来了,他的血肉已经在往她的身体里肌肤里渗了,已经一点一点地渗进去了,可是,他却要一把把她推开。
冯一灯决定等温有亮再出门了就悄悄离去,她连道别都不愿意有,就为了避开那种撕心裂肺。她最后一次给他做早饭,自己一口都没吃,就坐在旁边看着他吃。他吃完了她以为他要出门了,他却忽然笑着对她说,今天天气真好,我带你去公园走走吧。她愣在了那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他已经向她走来了,他伸出双手温柔地抱了抱她,说,快去换衣服,今天出去了再给你买条裙子。
她如梦方醒,简直像走在梦中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被他牵着手出了门。阳光真的很好,冯一灯觉得自己重新回到了阳间,竟像个鬼魂一样有些受不住这阳光。他们一起去了公园,他带她划船坐飞椅坐过山车,她一路惊叫,像小孩子一样死死抱着他,把头埋在他怀里。他便也紧紧抱着她,唯恐会失去她一样。走到公园门口的时候,他说你看棉花糖多好看,给你买一个。一团硕大的棉花糖像棉花一样被她抓在手里,她已经语无伦次了,只知道对着他笑,然后大口大口把棉花糖往嘴里塞。他牵着她的一只手往前走,她像个小女孩一样嘴里鼓鼓地塞着棉花糖,一边紧紧跟着他走,怕一不小心就走丢了似的。她边走边笑边流泪,怕发出抽泣声,便把更多的棉花糖又塞进了嘴里堵住自己。
地下通道里摆着一台游戏机,只要塞一枚硬币就可以获得一次从里面夹出玩具的机会,她站在游戏机前看着里面毛绒绒的小兔子小狗熊,他便递给她一枚硬币,试试看。她觉得这样的游戏是小孩子才玩的,有些羞涩,却还是把那枚硬币塞了进去。结果夹了半天还是差一点点没夹出来,两个人都兴奋地叹息着,都觉得失之交臂了怪可惜。她心里还抱怨自己浪费了一枚硬币,正准备走开时,他的手又伸过来了,里面是一把硬币。她呆住了,怔怔地望着那把硬币,许久不敢去接。到最后,这一把硬币一枚一枚地被她塞进了游戏机,终于夹到了一只绒毛兔。整整一晚上她都把那只劣质的绒毛兔紧紧抱在怀里,这个晚上是他补给她一个人过的圣诞节,这只兔子则是刚从袜子里掏出来的圣诞礼物,没有人可以夺走。她抱着这只玩具紧紧靠在他的肩膀下面,就像是,今晚,她真的成了他的女儿。这一点貌似是爱的东西她渴望了多少年啊,母亲不给她,父亲给不了她,水暖村不给她,城市也不给她。在那个吕梁山的小山村里,一切关于爱的表达都是可耻的,都被视为罪孽,必定要把它埋在最深最深的心底任它腐烂才好。忽然,她抽泣着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抱住了他的一只胳膊,然后她把自己整个人紧紧紧紧地靠了上去,似乎要把自己都吊在他身上才好。她心里暗暗祈祷,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就这样下去该多好。
然而,不会天天是圣诞节,那只绒毛兔的温情还没来得及辐射到未来几天呢,就很快凝结成了窗上的冰花。温有亮的态度再次戛然变冷,没有任何预兆和理由地变冷,他再次对她爱理不理,甚至不想多看她一眼。前几日的温度原封不动地被冻了起来。这样隔了时空看过去,它就像一只突然被封存起来的蝴蝶标本,连每一根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因为太逼真了,她甚至都怀疑它是不是还活着,可是,它真的已经没有温度了。这次更久,他一连五天不理她,他用一种蛮横的连条缝隙都没有的冷漠,把他们再次划分在了阴阳两界,他们只能隔岸相望,却是你进不去,我也出不来。她感觉到了比上次更深重的屈辱和绝望,因为在此之前她对他的依恋更深了,那么绝望的比例必定也随之加重。
她又一次开始反省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是因为她做饭不好吃吗?她已经开始研究厨艺,已经开始学习做更多的菜,她甚至学会了做几种小点心,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因为在吕梁山上她从没有见过任何点心,那里一年四季只有莜面土豆酸菜,每个人都习惯了捧着一只比头还大的瓷碗找个角落蹲下吃饭,以至于她离开吕梁山之后很久还是不习惯和别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饭。或者,他是觉得她床上功夫实在太差,对她太不满意?她害怕,她太害怕了,她必须得取悦他,只要他高兴,她怎样都可以。她分明觉得,她的半条命已经不在她手里了。
趁他不在的时候,她偷偷看黄片看A片,期望学到些取悦男人的本事。开始看到一堆器官碰撞的时候她本能地毛骨悚然,觉得恶心,开始呕吐,她不能不想起那个晚上,她还是个病人,她还没有痊愈。可是,她顾不了这么多了,现在就是把她当一堆柴劈了生了火,只要让他能烤烤手她都心甘情愿。于是,她的意志揪着她的肉体,强迫她的肉体去看这些器官的交叠,她一边看一边呕吐,到看完的时候竟像刚刚结束了一件艰苦卓绝的体力活,像虚脱了一般倒在了床上。然而,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再看的时候便有了些免疫力了。她拉紧窗帘,一个人坐在暗处聚精会神地低三下四地观摩那些三级片,由于精神紧张颈项是直的,任屏幕的光砸在她脸上明灭地变幻着,她也没有一点反应,就差拿过个本子做笔记了。
但温有亮不给她任何机会,吃过晚饭把碗一推便进自己房间去了,进去了还要咔嗒一声从里面锁上,生怕她半夜溜进去似的。她一个人像个得罪了主子的丫鬟似的枯坐在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一束灯光打在她身上,背景一片幽暗,她像个哀怨的优伶一样久久地久久地坐在那里,像被下了咒一样,动弹不得。
她一连撑了五天,每天搜索枯肠地变着花样做饭菜,细心打扫房间,像小妾一样时时刻刻看着他的脸色,但他还是不肯留给她一丝进来的缝隙。在家时他就一个人看书,出去了就很久不回来,简直是一堵铜墙铁壁。第五天的晚上,她精心做好饭菜等着他回来,一直等了四个小时他才回来,进了门只说了一句已经吃过了就进自己屋里了,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一个人狼狈而疲倦地守着一桌丰盛的饭菜,整整一晚上她没吃一口饭,活像个守着金子饿死的老财主。那些饭菜早已经没有温度了,像一桌子残骸,它们在变冷之后忽然以加倍的力气直直向她心里的某个方向刺去,兼得了武器的效果,似乎一定要把她扎出血来。饥饿、屈辱和恐惧像霉菌一样长满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摇摇欲坠,然后勉强进了自己房间,倒在床上便失声痛哭起来。每次哭的时候,唯一的从假想中来安慰她的人便是父亲,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爸爸,爸爸,我想你了,你怎么不管我。
四
她决定连夜离开,她不愿再受这样的虐待,尽管她贪恋他那瞬间的爱、贪恋他赐给她的圣诞节,却也实在畏惧了这样没有名目的虐待。窗外夜风萧索,幽阶苔生,叶落如雨,那个可怖的夜晚的阴影还在暗处闪烁着磷光,一脚踩出去便又是无边的黑暗,可她还是决定要离开了。她有一种可怖的直觉,那就是,如果现在就走,也许还来得及。尽管她知道,只要出了这扇门,她仍然是身无分文,也许出了这扇门她就会沦为乞丐、妓女都不可知。可是,趁着这痛还不是那么枝繁叶茂,还是赶紧离开吧。
她悄悄走到门口,手刚放在门的旋钮上,另一双大手便无声地摁住了她。是温有亮,一瞬间,她有些惊奇又有些喜悦,还有些忽然就苍老了下来的安宁。这些感觉七手八脚地包围着她,哄着她,撕扯着她,她几乎动弹不得。这么深的夜了,他居然一直没睡着?他居然能隔墙听到她轻如蝉翼的脚步声?那么,他终究还是在乎她的吧,既然在乎,他为什么又要这么残酷地对她?好像她真的比一块石头还要下贱还要卑微。愤怒又发酵成了一种久违的任性,是啊,她几乎连任性都不会了,一个女人连任性都不会了,那是怎样一种羞辱。她挣出几分力气又去开那旋钮,那双手岿然不动,她明知道自己不过是徒劳,却还是添上了几分力气。用上这几分力气她才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高大节烈,觉得自己凛然不可被侵犯,简直是烈士陵园里的一尊雕塑。他的力气显然更大,这也是她所期冀的,他一声不响地把她的手从旋钮上掰下,然后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她伏在他肩上呆滞地停了两秒钟,就在这两秒钟里,她仍然在斗争,要不要从这怀抱里挣脱出来,这怀抱像罂粟一样让她上瘾让她贪恋,可是她最深的直觉已经嗅到了,它是有毒的。可是,那种拥抱太深了,像沼泽一样顷刻便淹没了她,一点一点地把她向深处拽去。她再次成为了一个无措的婴儿,任由自己漂流进了最黑暗的母体。她趴在那里开始抽泣。眼泪是一个标志,标志着这场戏落下帷幕了。
一切几乎已经是程序化的了,她再次由轻声的抽泣演变成号啕大哭,似乎不这样便不足以彻底收场。他则安慰她哄她,检讨是他自己错了,她一直哭到周身没有了一丝力气,直到榨干了自己的最后一滴泪,才像泥一样瘫在了他怀里。他把她抱在怀里,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喧闹收场之后惯有的落寞侵蚀着他们,两个人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冯一灯在这绝对的阒寂中却忽然有一种悚然而惊的感觉,似乎有一点很尖利很恐怖的东西正从这黑暗中,从她心底里往出生长。她问自己,为什么不离开?如果真的想离开他能拦得住吗?可她为什么不想离开他呢?就是因为这里有床可睡,有饭可吃吗?不,不。那点尖利的东西像竹笋一样又往出顶了一点,它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在她身体里迅速长大,在黑暗中,她都能看清它的模样了。她几乎又一次落下泪来。她明白了,是她自己根本不想离开这里。在那一瞬间她几乎要恨她的父亲母亲了,如果他们能多给她一点爱,如果他们从不离开她,一直爱着她,她根本就不会稀罕这点爱,根本就不会缺这点东西。像有钱人家的小姐根本就不在乎银钱是什么东西。可是事实上,她几乎已经被饿成了一个大空桶,任何一点温情一点爱放进她身体里都填不满她,都能听见空空的回声。是的,从吕梁山出来之后,除了这个男人,没有人给过她一点点爱,或一点点貌似是爱的东西。她明白了,她根本没有免疫力,才是真正的症结所在。也就是说,真正溃烂的源头其实是在她自己的身体里。她浑身一哆嗦,更紧地抱住了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以毒攻毒。夜更深了,窗外几点夜雨掠过,虫声凄清,阶前乱红飞过。
似乎是为了有意补偿,温有亮对她加倍好了些,还特意带她出去游山玩水了几天,几日下来便感觉前嫌冰释了。他看上去又把她当一个女儿一样疼惜,她惊恐地发现,在这样的疼爱面前她几乎没有一点点招架之力,她一点点都抵抗不了,哪怕她心里狐疑站在眼前的美人不过是狐妖所化,转瞬就会露出獠牙吸掉她的血,她还是不去拒绝它。
她觉得她被下了蛊,正被一根丝牵着,朝一个诡异的面目全非的方向一步步更深地走去。
他们已经风平浪静一段时间了,没有冷战没有暴力,看起来一切都很祥和,简直有点像一对夫妻了。冯一灯的警惕渐渐放下,可她还是担心着温有亮随时在笑过之后对她露出獠牙,但他这次好像很温柔,没有任何变脸的迹象。她暗暗松了口气,内心则欢欣鼓舞地迎接着新生活的到来,一切看起来正走向正轨。她甚至想,一直这样下去他们是不是都可以结婚了?做一对有契约的夫妻不是更有安全感吗?但因为温有亮从不提什么结婚的字眼,她便更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觉得自己真是痴人说梦,他可怜她帮助她也就够了,难道还有娶她的义务?像她这样的女人,一个被轮奸过的女人……她心里的伤口又开始发作,几乎站立不稳。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选中她?选中她这样一个一无所有连爱都没有的女人?事实上,温有亮不仅不提结婚的字眼,甚至都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个爱字。当然,她也不对他说,那是因为她最后的自尊还在负隅顽抗,她不能这样无耻地去告诉他她是多么爱他多么依恋他。何况对于一个从小在吕梁山上长大的女子来说,表达感情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她长到二十四岁都没有对她父亲说过一个爱字。而他是她唯一的亲人。
为了能得一种更安全的爱,她别无选择,只有加倍对他好。他说一她就绝不敢说一个二字,她觉得应该自己挣钱想找工作,他说再等等吧,她就不再说什么了,就专心在家等着,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不过是等完一天又一天罢了。她学会了无时无刻不在偷偷观察他的脸色,由此来判断他心情的好坏,他心情好的时候她便像只猫一样蹭到他身边去和他撒娇,以便得到他一点爱抚。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便噤若寒蝉地躲起来,唯恐他又对她进行冷暴力,她是真的怕了,那种冷漠比一切武器都更致命,足以让她死了一遍又一遍。在这一百多平方的屋子里,就是怎么躲她都不过是裸奔在前线上的囚徒,只要对方射击,她一定是一枪毙命,根本无处可逃。
虽然温有亮从不和她说更多关于自己的私事,但她还是能看出来,他有时候也很沮丧也很落寞,甚至,也很孤独。每到这个时候,她会一声不响地坐到他身边,他便把头靠在她怀里闭上眼睛。这个时候,冯一灯就又会有那种错觉,这个靠着她的男人是她的父亲,是她那可怜的父亲。或者说,她情愿把这个男人当成是她的父亲来爱。她鼻子发酸,伸出手紧紧抱住他,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抱紧他吻他。再到后来,她可怕地发现,他的软弱使她想起父亲倒罢了,就连他的强势和冷酷她也会觉得这应该是她父亲,这是她想象中的强大而无坚不摧的另一个父亲。
晚上做爱的时候,她殷勤得像个妓女,勤学苦练,渐渐精通了各种技艺,几乎每次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她心里明白这是讨好他的一条捷径,所以不敢有半点懈怠,简直是要逼着自己朝专业方向发展,似乎这晚上才成了她真正的上班时间。最可怕的是,慢慢地她已经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了,她渐渐发现,她的那点负隅顽抗的自尊正在悄悄坍塌,她已经渐渐不再有羞耻的感觉。那些羞耻如秋花一般谢去了,只落得满地残红,就连那点残红也是一阵风就吹走了。那种曾经如晨雾般羞涩纠结的感觉正从她身边一点点褪去,褪去,留在原地的是一个面目清晰到凛冽狰狞的她自己。她甚至不敢再照镜子,唯恐看清楚了自己,吓坏自己。
他们的和煦已经持续一些时日了,对她来说就好像一个异样的春天,因为这温暖迟迟不结束反而让她觉得心惊肉跳。原来,她内心更深信不疑的是,这种煦暖不过是大海上的风平浪静,只是还没到狂风暴雨的时候,而狂风暴雨终究是要来的,她找不到它不来的理由。愈是情知无常,她对眼前这点煦暖愈是贪恋和珍惜,恨不得把一天当作一年,揉碎了掰开了细细去过。
果然,在某一天早晨,这种煦暖再次戛然而止。温有亮对她再次降温、冰封,再次对她弃之不理。这一天终于又来了,就像她恐惧已久的癫痫终于再次发作了,虽然在此之前光那种恐惧就够杀死她了,但一旦真的发作起来她还是要咬紧全身所有的牙关忍受,以便能活下去。在他不理她的这几天里,她便也努力把自己的温度降到最低点,降到只够维持心跳的温度,她不敢要任何一点点多余的温度,因为她怕自己会趁着这点温度去胡思乱想,会去回想他对她曾经的好,会想起那只投硬币的游戏机和那只绒毛兔。人都这样贱,只要有一点点温度暖着就不会死心。她怕自己会抱怨会绝望会哭,她不能,所以她情愿把自己冷冻起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少热量的消耗,以度过这样的冰天雪地。
温有亮早晨出去,她便开始望穿秋水地等他回来,晚上他终于回来了也不过给她一个背影,倏忽便躲进自己房间看书去了。她咬紧牙关数完白天再数黑夜,一天一天地往过数。她不信这冰天雪地过不去,根据以往的经验,不过五天他总会来找她的,虽然每次每次她都不知道理由,她永远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可是她相信他会过来找她安慰她的,这点卑微的希望像远处一盏昏暗的渔灯一样,邈远潮湿,却终归没有熄灭。她撑到第五天的时候,他仍然没有理她的迹象,她的日夜已经全部紊乱,晚上睡不着觉,白天更睡不着。他在的时候,她害怕这冰冷的空气;他不在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魂魄,只剩一具空空的壳在房间里四处游走。原来,如果一个人的心没有一个可安放之处,躯体再怎么安然也不过是件摆设。她幻想着他晚上进门的时候会给她一个笑脸,那她就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对他不会有一点点怨恨,她会加倍对他好,他要她做什么都可以。可是,他进门的时候仍然是霜气逼人。她绝望了。
这已经是冷战的第八天了,她的精神已经近于崩溃,几天不洗脸不梳头,嘴唇上裂开了一寸长的血口子。明知天已经亮了却不愿拉开窗帘不愿起床,她只想人为地把这黑夜拉长再拉长,似乎和白天相比,黑夜终究还算一个躲处。她听到他出门去了,仍是不愿起来。这天她突然问自己,为什么不走呢?是啊,这时候她如果离开是不会有人拦着她的,她走了他便再也找不到她,也无从再虐待她。想到这里,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东西虽然又多了些,却还是骨架嶙峋,一只提包也就塞满了。东西收拾好了她却没有动,她抱着那只提包久久坐在床上。然后,她再次打开那只提包,把里面的东西翻出来,每一件都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叠了一次。在折叠的时候,她刻意让自己的手碰到那些衣料,一寸一寸地去抚摸它们。
突然,她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了,所有这些衣服全都是温有亮送给她的,她在触摸它们的时候就像是在抚摸着那个男人的皮肤,一寸一寸的,她的手在发抖,因为衣服下的余温犹在,就像是,那个人还在她的怀中,他的软弱他的强大他的冷酷此刻都在她方寸的怀中。她不可遏止地开始大哭,她把这些衣服抱在怀里开始不顾一切地大哭,她像是在和它们道别,又像是希望它们能挽留她,衣服已经被揉皱了,泪痕斑斑,红消翠减,一派暮秋之色。她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快走,快走吧,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就真要死在这里了。可是,与此同时,她惊奇地发现,她已经指挥不动自己的身体了。
她一动不动。
原来,她对他的依恋已经像巨大而邪恶的树根一样牢牢把她吸附住了,它把她吸得愈来愈深了,她做了自己的人质。如果离开这里,她该去哪里?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像她这样一个曾被轮奸过的一无所有的女人该去哪里?世界上还会有一个男人像他这样对她好吗?哪怕那好只是转瞬即逝的,是阴晴不定的,他也毕竟对她好过。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面对他的好总是惶恐,因为从内心最深处,她觉得她不配,她觉得自己太卑微了太肮脏了,她不配这么多爱,可是她真的需要,就像需要血液和呼吸一样,她需要这一点点爱。她深信这世上除了他和她父亲,再不会有人这么去爱她了,再不会,他是她的另一个父亲。她已经可以把她的人生一眼看到底了。从这房间里走出去,她更是万劫不复。
冯一灯把那些衣服又一件一件地挂了起来,就像在晾晒层层叠叠的她自己,每挂出一件她似乎就会复苏一点。最后,天完全黑下来了,她沐浴在黑暗中,竟有了一丝奇异的解脱,还有一种很深很深的悲怆。
不知是几点了,推门声响起,是他回来了。她像被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一样,嚯的一声从黑暗中站了起来,血液直涌进她的脸部,一时间,她看起来竟面若桃花,有一种奇异的美。她走出了自己房间,死死向那个男人的背影追去,在他即将走进自己房间的一瞬间,她从背后抱住了他。她紧紧紧紧抱着他,她用温柔的,妖冶的,痛苦的,苍茫而幼稚的声音对他说,和我做爱好吗,和我做爱吧,还想要我吗,你真的不愿意再和我做爱了吗?你要怎样都可以,你说啊,你想要怎样,你怎样都可以。说着她突然软弱无骨地顺着他的身体滑下去了,她跪到他的脚边,然后抬起狗一样的眼睛哀求着他,讨好着他,她的一双手已经向他的皮带伸去,她不顾一切地要把他的皮带解开,要把他的裤子褪掉,她语无伦次,像高烧病人一样,跪在那里,全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她磕磕绊绊地一边解那条皮带,一边呓语一样地乞求着说,你要怎样都可以,我现在就用嘴给你做好不好?我现在就给你亲给你……你想怎样做都可以,只要你还愿意要我。
在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此刻已经不再是人,她成了他脚下的一只狗,她知道她在摇尾乞怜。可是,已经到底了,她已经不再是人了,所以,她反而无所畏惧了。
那条裤子被褪到一半的时候,他把她制止住了,他把她拉起来,然后,揽进了怀里。她静静地伏在那里,周身没有了一点力气,甚至没有了一点流泪的力气。她的脸上,一滴泪都没有。
他久久地抱着她,像抱着一个梦境一样抱着她,她也恍惚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一个无边的梦境。黑夜似乎裂开了一道嘴唇,把她和他都无声地含进去了。
那里温暖,潮湿,阴暗却天衣无缝。她无处可逃。
五
他的声音也像是从梦中飘过来的,渺茫,陌生,依稀,但分明,这声音是长着牙齿的。她听见他在她耳边说,真的想一直和我在一起吗?她机械地本能地回答,是。他的声音渐渐走近了,更清晰了,像烧好的瓷器一样闪着冰凉的釉光摆在了她面前。他很轻地说,为了和我在一起,你什么都愿意做吗?就是在这种情境之下她都嗅出了其中的危险,她微微哆嗦着,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他突然一声长长的叹息,说,《圣经》里讲,所有的血都不会白流。她浑身一颤,知道这将又是一个陌生的路口。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似乎是早已准备到纯熟了,只差最后这么往出一拿,这一拿便是彻底瓜熟蒂落了。上面是十几个名字和电话。他又看了她一眼,她飞快地避开他的眼睛,看着那张白纸上的黑字。那都是些男人的名字,她开始意识到什么了,那些字像炭火烤着她。她全身开始僵硬起来。她听到他的声音还是跟过来了,他说,这名单上的男人都是些官员,都很有钱,也都喜欢美色。这种工作其实很简单,江湖上有一种俗称,叫仙人跳。她像被蛇咬了一样,往后跳了一步。仙人跳,她当然知道,就是男女串通好了,由女人去色诱作为目标的男人,在即将行好事之际,串通好的男人以丈夫或男友身份突然从天而降前来捉奸,把套子里的男人诈上一笔钱便算成交。原来,这就是他一直说的要给她介绍的工作?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视线模糊地看着他。他没有再往前走,他就站在那里,背着灯光,顶着一圈毛茸茸的光晕,看上去怎么都不像人形。他又说话了,还是先给你讲讲我吧,我从没有给你讲过我。
我本来有一个还算幸福的四口之家,平凡安宁。但在我十三岁那年,我作为工厂法人代表的父亲因为不同意把工厂卖给港商建重污染工厂,莫名地遭到诬陷,并在几天之后离奇死亡。我母亲本来是一个教师,我父亲死后她便开始了长年累月的上访,告到县里再告到省里再告到北京。这样过了一年,没有任何结果,倒是我妹妹突然死在了放学路上。我母亲几乎发疯了,把我送到外婆家之后她只身一人倾家荡产继续上访,长年累月在路上,我一年到头都几乎见不到她一次。在后来的几年时间里,工厂的污染导致我们那里的新生婴儿有一半出生就是残疾,有很多无头婴儿出世。三年之后,我母亲突然失踪,至今生死不明,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从我十三岁到十八岁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读书,不停地读书,读各种书。没有比读书更能安慰一个人的孤独与恐惧了,在读书的时候,你可以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声音所有的事情都拒之门外,它们都与你无关了。真的没有比这更好的逃避之所了。世界上没有书的话我早死了。
我十八岁那年我外婆去世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成了孤儿,我试图四处寻找我母亲,我去各个地方打听她的下落,甚至学着她上访。然后,我被抓起来在收容遣送站被关了三个月。那三个月的生活怎么说呢,我被塞进了顶楼的一间号子里,里面塞满了人。正是夏天,又是顶楼,待上不过几分钟就快被臭烘烘的热气蒸熟了。最困难的是上厕所,因为一个房间里只有一个马桶,就在门口。要想上马桶,就得像划船一样从人堆里划过去。有人划过来的时候,我得站起来让人家过去,可是我再低头一看,我自己的位置已经消失了,就像神奇的伤口一样转瞬便长得天衣无缝。我站在人堆之外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实在没地方可站,我便盯上了那马桶。我只好垫脚蹲到马桶上,高僧一般俯视着众生,我想着等再有人过来方便的时候,我去夺他的位置。可是我太瘦小了,根本抢不过来,还被打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天黑了我还被困在马桶上,有人来我还得让,就这样沿着马桶上上下下了十几次之多,直到领饭时间。我在楼顶的号子里就这样蹲着,与几十个人一同苦撑苦熬,不刷牙也不洗脸,加上高温,我们很快就馊了。连虱子都嫌弃那馊味,简直连虱子都要离我们而去了。不断地有人来交钱赎人,没人赎我,我只能一直在里面待着。
后来见实在没人赎我,大约也觉得我的社会危害性不大,也就把我放出来了。可是,这次出来,我的身份就完全变了,我成了被放出来的人,有了前科,就代表着你身上已经有了罪孽的痕迹。我找不到工作,居无定所,开始四处流窜,为了有口吃的,最下贱的最低等的工作我都做过。我不知道活在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公平,这么多悲伤和绝望。后来我就是靠看书活下来的,无论走到哪里,我始终在看书,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书没有文学,我早就死过一千次了。只要有一点点钱我就去买书,我看文学哲学人类学心理学,因为我心理上已经是一个病人了,各种心理疾病折磨着我,逼着我一次又一次地企图自杀,所以我必须医治自己,我只能做我自己的医生,除了我自己,没有人会救我。
我读《古兰经》《圣经》《人性论》《社会契约论》《存在与时间》《理想国》《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文化的科学》《仪式过程》《自然象征》《尼加拉》《物的社会生命》《形成中的宇宙观》《恶的人类学》《时间与他者》等等等等。当有一天我在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读到他那种著名的精神,他提到的新的经济秩序时,我忽然就想到了,为什么只有那些英雄般的企业家可以创立一种新的经济秩序,为什么我不可以?无论用什么手段,只要可以颠覆那种既成的秩序就好,我这样一个最底层的人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没有希望建立一种非压抑性的新文明?我尊重自己,我也鄙视自己;我爱自己,我也恨自己。你知道什么是罪恶,罪恶其实是德行的组成部分,就像毒药是构成解药的组成部分一样,他们可以用来有效地对付疾病和生命。你知道我们应该怎样才能在痛苦与罪恶中活下去吗?那就是,通过把自己融入到一些伟大事物中,通过成为伟大事物的一部分,让个人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他的有限性,通过消失在一种“无”中,我们可以真正成为宇宙创造原则的一部分。
经过很多思考我选择了这种方式。不要这么害怕堕落,一切的堕落、死亡、瓦解,都是新的更好生命的保证和开始,在所有腐烂的生命里一定有一个真正的生命的萌芽。这就是人类文明的本质。如果你能把宗教与科学完美融合,你就会明白,只有通过丧失自我,人才能够与上帝合二为一。你以为我自己就那么需要钱吗?不,钱对我已经起不了太多作用了,现在我就是再次身无分文我也不再是一个底层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一个首领一个族长。我已经不是在为自己挣钱,对,像你说的,诈骗,我把所有这些通过诈骗得来的罪恶的钱用于扶持老人、小孩、残疾人,我爱护他们,我资助他们,我每年要给贫困山区的孩子们捐赠很多图书却从来都是匿名。我把希望给予这些最软弱的人们,想让他们都活下去,甚至活得比我更好。这是我卑微的王国,可是我觉得我像上帝一样凭一己之力,打破那些不平等,把这些贪污来的不义之财调配向社会的最底层,调配向那些真正需要钱的人们,这些财富经我之手而形成了一种崭新的经济新秩序。这种秩序代表着公平、温暖,和活下去的勇气。而这些将像大雪一样掩盖我所有的罪恶。
这真的不是要赋予它一种刻意的诗意,而是,它本身就会让我们所有的罪恶洁白如雪。
她已经泪流满面,她喃喃自语着,就是说,你……其实是早已相中了我?你其实……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他的轮廓更加幽深,像一面深不见底的湖。他说,我当然爱你,我可怜的孩子,你以为什么是爱,爱一个人就是爱着她的所有罪孽。你以为爱情就是像那些世俗中的男人一样要求女人与他们的性交必须是第一次?其实从理性和人性的角度来看父权制系统,它的价值观都没有值得人尊敬的地方。女人的贞洁,完全源于后天的文化建构,而与生物本能相违背。这不过是男人送给女人的一副枷锁,女人戴着枷锁心甘情愿让自己去做贞洁的女结婚员。至于爱情,方式太多了,可以是依赖,可以是屈从,可以是主宰,还可以是牺牲,你要是爱一个人就不要在乎那些仪式性的东西,因为它们很快就会腐烂。一个人的自我完成并不能靠这些仪式,比如神仙,比如佛陀,比如耶稣,它们的自我完成都是以自己的死亡为基础的,死亡的一刹那才是新生。所以,你不知道你其实已经重获新生了,我知道轮奸让你羞辱深重,可是,你不知道从那时候开始你已经死过一次,已经完成一种自我了,现在的你比从前更强大更自由。如果你现在回头一定要去找过去的你自己,我也不会留你,只是,你会发现,回去了你更加走投无路。……
你更不用担心的是你的收入,你不是一直想为你父亲建几孔漂亮的窑洞,不是想让他体面地活着吗?经济是一切尊严的基础,你很快就可以有。记住,我们在做的是一项事业,而不是一件蝇营狗苟的事情。不要鄙视通奸,即使是通奸,也必定有它的意义所在,其实说穿了,通奸是维护婚姻的唯一生路,因为人只有心有愧疚了才会去加倍维护。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在因果转化之中。比如,所有的妓女和妖女其实本身就是佛的化身。
她听明白了,她从这里出不去了。即使是他放她走,她也出不去了。即使她从这里出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无路可走。留下来或许还可以得到他那点爱。这是她唯一能得到的一点爱。不管它是真的假的。
冯一灯的第一次仙人跳计划开始实施了。她按照温有亮的指示,开始给名单上的第一个男人发短信传照片,男人开始不回短信,过了两天,她不理他了,他的短信却主动来了。他们约好了见面的地方,冯一灯的出场服装也是温有亮帮着设计的,然后,他微笑着送她出门。但这次男人也就请冯一灯吃了个饭,开房是在第三次见面的时候。冯一灯精心打扮之后,提包上别着针孔摄像机隆重登场了。走在赴约的路上,她有一种烈士断腕的悲壮感,感觉自己本身就是一枚即将上阵的人体炸弹。可是,她愿意。温有亮交代过的,这第一次得给对方点甜头,不能打草惊蛇,也就是说,这次她得和他真做。她看着车窗外成片飞过的槐树,忽然想起了自己被强奸的那个晚上,是啊,她都已经到过最底最暗的地方了,确实也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温有亮着实把她看穿看透了,可是她依赖着这个教父般的男人,这是她的另一个幻想中的父亲。邪恶、强大,才可以不屈辱。父亲,她没有一天不想他,她却亲口对他说过,我看不起你。她的泪流了下来。
冯一灯强忍着恶心,再加上被温有亮训练出来的一流的床上功夫,顺利地把这次开房应付过去了。男人果然很满意,离开前和她约好了第二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冯一灯一出宾馆就开始蹲在地上呕吐,她一想起那堆白花花的肥肉就不能不恶心。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的时候,她却忽然发现自己身体里似乎又多了一种可怕的抗体,那就是,她的羞耻感真的又减少了一点。
第二次开房的时候,床上的男人和女人刚把衣服脱光,就有人忽然破门而入,是三个男人,温有亮带着另外两个陌生男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温有亮指着冯一灯说,你睡我老婆?你把衣服给我穿上,回家再说。后面两个男人忙着哗哗拍照,闪光灯一亮一亮,把屋子里照得如同白昼。床上的男人已经面无人色,冯一灯一边穿衣服一边听他们讨价还加,最后,50万成交。听到这个飞快而至的结果,冯一灯扣扣子的手指抖了一下。
这次仙人跳计划成功之后,温有亮给了冯一灯10万奖金,这是冯一灯有生以来的第一笔积蓄。来得真容易,她想。
拿到钱的第二天,她就坐车去郊区的工厂找同乡王梅。王梅还在流水线上做工人,她每次打听父亲的消息每次给父亲捎钱都是从王梅这里。王梅说,不久前她刚回了一次村里,她父亲还是每天去上课,但是村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少了,在外面打工的父母稍微安定一点就把孩子都接出去上学了,觉得村里的教学条件太差了,可不,五个年级的孩子们挤在一间窑洞里。何况,村里留下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更不用说照顾小孩子。留守下来的小孩子没人管,怕是早早就学坏了。上次她回去的时候,好像窑洞里就剩下两个学生了,就这样,她父亲还是每天去给这两个学生上课,风雨无阻。冯一灯听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末了,只把一些钱塞给王梅,让她给父亲捎回去。这次钱多,父亲如果问起这钱的来处,就只说她在外打工挣的。王梅一边收下钱一边狐疑地问她,做什么活挣这么多钱,有机会也介绍给我,别说是去按摩院啊,你不会最后也干了这个吧?她笑,怎么会。
回去路上她心里想,仙人跳也算是小姐的近亲吧。几年时间里老有人说服她去做小姐,她都很节烈地拒绝。最后发现,原来绕来绕去根本就没绕过那个开头。简直是鬼打墙。
一切事物只要开了头发了芽,后面的生长便顺理成章了。
温有亮在布局和诱人入套方面的熟练让冯一灯有些不寒而栗,他似乎是深谙所有人的心理,几招之后,目标便被他牵着走了。跟着温有亮做了几次,冯一灯对此业务也开始驾轻就熟了,无非就是那点程序,要说难度有多大其实也真不大,只要没心没肺没感情也真就纯粹是个工作,无非就是睡了,被捉了,诈到钱了。温有亮非常守信地每次分红给她,她现在已经快能为父亲建一所漂亮的院子了。可是,她快乐不起来。
她开始失眠,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或者只轻浅地睡一会儿就会很快醒来,好像所有的睡眠都是走在悬崖边上的,随便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把她推醒。她不再问温有亮究竟爱不爱她,也不再要求和他做爱。他们仍然各睡在各的房间里,不出去干活的时候两个人就在屋里各捧着一本书,人模狗样地在那里看书,好像两个人突然摇身变成了同班同学一样。
冯一灯觉得从前逼着她做他奴隶的那根弹簧突然之间便松开了,现在没有什么再赶着她去做奴隶做狗了,可是,她觉得现在她成了他的清教徒,这是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异教。她仍然出不去,因为,她不愿意独立。她必须承认,在他这里有一种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使最卑微最肮脏的东西都能散发出理想与骄傲的气息。她迷恋这种气息。
他告诉她,读哲学,读宗教,这是人唯一可以救赎自己的方式,永远不要指望向世俗索取什么力量。用一种痛苦的姿态来达到幻觉,才能激发出神性的体验。人是需要这种神性的体验的。
她便也如他所说,一本书一本书地往下读,身上竟也渐渐有了些书卷气。然而在有活干的时候,她立马从哲学和宗教中抽离,化身为一个妓女,而他则化身为掮客与捉奸的丈夫,他们配合默契地完成任务,等她穿好衣服出来之后,他们相视一笑,再去默默地吃一顿烛光晚餐以示庆祝。然后,他温柔地揽着她,他们在落叶纷飞中慢慢往回走。看上去他们已经恩爱了一千年了。有时候,他会带她去自己办的敬老院、孤儿院、学校,和那些行动迟缓的老人们,和那些智障或残疾的孩子们消磨掉一天时光。他和孩子们坐在阳光下,像个父亲一样被阳光烤得眯起眼睛,正给孩子们讲故事。或者坐在一堆老人中间给他们修剪手指甲。她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忽然就会觉得,这个男人身上真的同时居住着魔鬼和上帝。他让她觉得害怕,又让她觉得可怜,还让她觉得心疼。可是,最重要的最隐秘的也是最难以启齿的一点却是,他让她觉得崇拜。她一直想给自己找到这样一个强大的父亲。在她的心里面,一直想有这样一位父亲的存在,所以十七岁那年她才会对自己的父亲脱口而出,我看不起你。
他做了父亲的替身,这次是一位更强大更邪恶的父亲。
六
这天,王梅忽然主动给冯一灯打来一个电话。王梅在电话里犹豫了几秒钟才说,你还是回村里一趟吧。冯一灯立刻紧张起来,她手心出汗,死死抓着电话却很小心地问了一句,我爸爸,他怎么了?王梅说,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前几天回水暖村的时候才听说你爸爸被警察抓走了,已经被判刑了,他把自己的一个女学生强奸了。
……
听人说学校里的学生都走光了,就剩下这最后一个女生。后来这女生的父母也要把她接到城里,女生在走之前你爸爸就把她强奸了。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
冯一灯当天就赶回了水暖村,正是深秋,整座吕梁山被浸泡在一种剔透的金色里,随便哪里,只要用手轻轻一摸全是大把大把的秋天的阳光,阳光里塞满了果子的香味,玉米的香味,葵花的香味,像圣诞夜肚子里被塞满东西的烤鹅。再一拐弯,前面的土坪上飞出了层层叠叠的几排窑洞,浸泡在阳光里像一株海底的大珊瑚树。这就是她十七岁就离开了的水暖村。村口的那眼旱井还在,那棵巨大的枣树也还站在村口,树上照例是秋蝉嘶鸣,一切和她走之前一模一样,似乎就在昨天她还坐在这树下乘凉,还从旱井里挑水吃,她似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整个水暖村不过是深山里一颗晶莹的露珠,而她则是这露珠里包裹着的一只虫子,她情愿与这秋阳与这清风一起老去。可是,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
走到自己家门口,走进那土坯围成的矮墙,再往前走一步她的心几乎就要蹦出来了,她疑心父亲正在窑洞里看着她,他随时会一挑帘子一瘸一拐地从里面走出来。她步履艰难,像走在月球上一样呼吸困难,她一步一步挨到窑洞门口才看清楚,上面挂的是一把生锈的铁锁。里面没有人,父亲真的不在了。她转身又朝着村里的学校跑去,学校也就是那孔窑洞也挂了一把巨大的铁锁。她从门缝里看进去,只看到几张摇摇晃晃的木桌椅和结在墙角上的蜘蛛网,孩子们往日的读书声似乎还独自活在这窑洞里,像一种奇异的生物生长在这教室的暗处,吸啜着时光的芯子,悄然地茂密地生长着。而这所山村小学里的最后一个老师和最后一个学生都已经消逝在其中了。
冯一灯去找那个被强奸的女生,她打听清楚了,住在村西的那个八十岁的老人,就是她的孙女,叫冯云云。她在冯云云家门口蛰伏了半日才看到冯云云从院子里出来了,提着桶,似乎要去旱井打水。她跟了过去,然后站到了这个少女的面前。这就是那个十三岁的少女,她仔细地好奇地看着她,觉得自己的目光近于邪恶,这就是那个被父亲强奸的少女吗?她怎么能这样放大这样残酷地看她?
冯云云也看着她,早熟灰败的目光中夹着几缕锋利的妖冶,冯一灯一惊。这样的目光嫁接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女身上,只让人觉得异样而可怖。冯一灯感觉到了,虽然她明明知道眼前这个少女是受害者,是被性侵的一方,但她对她,还是怀着本能的敌意,因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她的父亲,她那善良寡言的父亲,忍让一切的父亲,残疾的父亲,怎么可能有一天去强奸一个幼女?她觉得这分明是一个阴谋,她本能地觉得这少女才是真正的罪人。她蛮横地拦住她的去路,逼着她的眼睛,我父亲,真的强奸了你?
……是。
回答得太冷静流畅了,更像是其中有诈,冯一灯恨不得扑过去撕掉她这张少女的画皮。她冷笑一声,问,为什么?
……我父母要接我去城里,他不让我走。学校里就剩我一个学生了,他还是每天来给我上课,没有一天不来。晚上还要给我辅导功课,让我将来考大学。以前我觉得冯老师就像我爸爸一样,他老说我像你,看见我就像看见你,有什么好吃的他自己都不吃,还要带到教室里给我吃。后来我父母要把我接走,我和他说了他就哭了,他不想让我走,可是我父母还是要把我接走。我就和他说我明天不能来上课了,我就要去城里了。他说他知道,还从包里拿出了一件好看的裙子,说是早就给我买好了,等我进了城再穿。我拿着那裙子哭了,我很难过,冯老师也哭了。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就一直在那里哭,哭到后来冯老师忽然抱住了我,说让我再抱抱你,明天就看不到你了。他抱了我很久,我说冯老师我要回去了,我奶奶要着急了。他连声说好好,却不放开我,我有些着急了就往出挣,他更紧地抱住我大声哭着,再后来,他忽然就把我摁倒开始脱我的衣服。
……
他说你和我很像?
说过很多次,说很像,一样的性格。
……
第二天冯一灯辗转来到了吕梁市第二监狱。她想见父亲一面,这几年她一直想着什么时候攒够钱了再回去见他,带着他在村里扬眉吐气,再亲口对他说一句,爸爸,对不起。爸爸,对不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能原谅我了吗?这句话她一定要告诉他,无论他在哪里。
父亲因强奸幼女罪名成立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她等着,狱警出来了,告诉她,冯建生不愿意见她,他不见任何人。她急了,开始求狱警,让我见他一面好吗,哪怕一分钟,我是他女儿,我只和他说一句话就走。狱警摇摇头,走吧,他说他不见任何人。
她明白,父亲不见她是因为他觉得他无颜面对她,就像她这么多年里不回水暖村见父亲,只是因为她觉得她无颜去见他。
回去的时候,她一个人走在吕梁山的路上,走在秋天金色的阳光里,走着走着她在一棵巨大的枣树下停住了,她流着泪看着那从枝叶间筛进来的阳光的碎片,她久久抱着那棵树,像抱着自己年老的父亲。
见到温有亮的时候,她如见到亲人一样伏在他的肩膀上大哭,她说,我才是真正的罪人,真正的罪恶都在我身上。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去强奸那个女孩了,因为他太需要她了,他太孤独太爱我,哪怕有一个女儿的幻影在他身边他也就知足了。可是,有一天,就是这幻影也要离开他,所有的学生都离他而去,就像他女儿当年离开他一样,学校将不存在,他这最后一名水暖村的老师将被抛弃,好像整个世界都要把他抛弃了。他是多么恐惧啊,他只是想留住她,不是吗?他只是太想留住她了对不对。他真正想留住的人其实是我。温有亮拍打着她的肩膀安慰着她,所有的罪人都是有灵魂的。是的,有时候,暴力是一种最无奈的挽留,孤独和恐惧可以啃噬人的心智,让人在瞬间变得疯狂。可是那最底下,其实不过是爱。
夜已经深了,月光从窗户里筛进来,似满地梨花。她像个孩子一样抬起头看着他,你觉得到底什么是罪恶?
他的手收回去了,说,《大藏经》里有句话,观一切有情,自他无别,同体大悲。宇宙间一切的生命其实都是一体,爱和罪恶本身也是一体。你记得那个神话《美狄亚》吗?美狄亚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而它不是罪恶,因为这种谋杀完全是决定于她对伊阿宋的爱。以杀人来说,在某种主体的语境中可能是罪恶的,而在另一种情况下,可能是善的必须。强奸自然是一种性的罪恶,可是翻过来也可能是爱的极致。世上并没有普遍的罪恶的形式,真正的罪恶不是自然的存在,也不是法律的存在,真正的罪恶其实是对他人的仇恨。
……
所以,宽恕你父亲就是宽恕你自己。
可是,我爱你们的罪恶其实就是爱我自己,因为我才是真正的罪人。
傻孩子,你真的很爱你父亲,我相信他会感觉到的,这世上真正的爱都是有感应的。也许你以为你爱我,其实你并不爱。你爱上的不过是相爱本身。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也不是爱,而是宠爱。你不愿离开我只是因为我弥补了你父亲的所有缺失,把我和你父亲合在一起才是一个真正的父亲。
月光从她脸上掠过,使她有一种石质的冰凉与恐惧。在她和他之间,他是恒久的医生,而她是永远的病人。她永远在他掌心里跳舞。
只是,她的失眠愈加严重,整宿不能入睡,白天则精神抑郁。这种状态持续一段时间了,她知道,该是离开他的时候了。
这天晚上,冯一灯突然说,今晚抱抱我吧。温有亮像是感觉到什么了,他抱着她说,昨晚又睡不着,是吗?你得抑郁症了,知道吗?冯一灯笑着说,你不就是心理医生吗?你不是一直在治我的病吗?温有亮的声音突然凄怆起来,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忽然很陌生,他说,其实我是治自己的病治多了才久病成医,明天和我去看医生吧。冯一灯紧紧靠在他怀里,低声说,我知道我不是你的第一个教徒,也不是最后一个,可是,我已经没用了,我走了才能有新的女人来,对吗?让我走吧。温有亮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她。过了很久他突然说,我们都不干了好吗?从此以后我们退出江湖,我带你走,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好吗?冯一灯说,你的那些老人怎么办,那些孤儿怎么办,你能把他们扔在半路上不管吗?你一手建立起来的经济秩序又怎么办?你不觉得这样的话自己太过于脆弱?
他不说话,空气里有一种很清冽的冷。半晌她又说,好久没干活了你没有钱怎么办,我走之前再帮你一次吧。他喃喃地说,为什么?她说,因为你说你要带我走,找个地方隐居起来。无论我们走不走,有这句话就够了。
他们选好一个目标,然后一切按程序进行。可是就在温有亮突然破门而入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床上赤身裸体的男人第一反应是抓起手机报了警。冯一灯慌忙穿上衣服和温有亮赶紧逃离,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没想到有人居然真的会置自己的前程于不顾。
他们回到家中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十分。温有亮想了想说,这里不安全了,也许警察会找到,我们还是连夜离开吧。冯一灯正站在窗口看着窗外的那棵大槐树,月摇影动,正沙沙作响。她背对着他静静地说,能去哪里,去了哪里都没有尽头。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可是如果被警察抓到了,诈骗罪是肯定成立的,我们会坐牢的。她仍然不回头,你不是不惧怕自己的罪恶吗?他说,可是法律与哲学是无关的。
她还是不动,就那么波澜不惊地站着,风吹进来,吹起了她的衣角,她看起来像海面上一只准备起航的帆。他再次看看时间,说,你快收拾一下吧,我总觉得今晚住这里不安全了,我们今晚得离开。她的声音忽然轻飘飘地过来了,她说,你走吧,我留下来。他有些愤怒了,如果警察找到这里怎么办?她说,一切自有它的定数。我累了,走不动了。他着急了,我背你走,你要清楚你是我的同谋,你会被判刑的,十年八年地进去了你下半生怎么办?她说,我本来就是罪人,如果这样也是我该得的。他说,快不要说这些了,先离开这里,我们干了不是一次两次了,可能早就在警察的追缉范围之内,所以我们得尽快走。她终于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你走吧,我不会让他们抓到你的。
他再次看看时间,他已经从空气里嗅到了一种不祥的气息了,他说,我怎样才能让你离开?哪怕你离开后再不想见到我这个人,我应该让你恨透我对不对?你是不是就会立刻转身离去,而再不想多看我一眼?她惊愕地看着他,然后笑了,怎么会,是你收留了我,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死在河边了。他用一种从没有过的表情看着她,他有些艰难地说,你不知道,你早就进入我的视野了,也就是说,你其实早就被我相中了,在你流浪的那几天我就相中你了。我一眼就知道你是我想要的那种人,一无所有,绝境里的人,只是,只是我必须把你逼到最绝境处才可以……
……
所以,那个晚上抢劫你的人和轮奸你的人都是我指使的,你不觉得那个晚上太巧了吗?为什么所有的坏事都让你在同一个晚上遇上了?因为他们都是我花钱雇来的人,他们是我设计好的一步棋,甚至那只啤酒瓶也是我设计好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给你最深的羞辱和绝望,让你彻彻底底地看不起自己憎恶自己。我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让你陷到最深的绝境里,再把你救出来,给你一点希望,你就会感激涕零,只有这样你才会听命于我,才会不顾一切地依附于我,因为我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毫无出路的悲惨境地必然引发道德上病态的狂热,这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其实从那晚开始,你就已经是一个心理病人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在开始的时候要对你时好时坏,这其实是一个驯化的过程,见过马戏团的人是怎么训练动物的吗?先给它一块肉吃,再把它毒打一顿,再给它肉吃,再打它,直到它彻底明白你要让它做什么。我的心理学知识使我明白,人也是可以驯化的。你只是我的一个心理学试验品,你也不是第一个,然后我利用你一次一次地去赚钱去犯罪,现在,明白了吗?还打算帮我吗?如果你恨我再不愿见到我就马上从这里滚,再不要回头,听见了吗?快滚!
她如同一尊潮湿的石像站在那里,很深很静地看着他,却还是一动不动。就在这时,他和她同时听到了远处依稀传来的警笛声,警笛声撕破夜空,正越来越近。他扑过去把她抱在肩上就向门口冲去,她忽然开始死命挣扎,两个人几乎扭打在一起。他被她重重地推在门上,忽然他流泪了,傻孩子,你就真的不想走吗?我情愿今晚能离开的那个人是你啊。她颓然坐在地上喘气,一句话都不说。这时门铃忽然刺耳地响了,警察已经到楼下了。
他们已经出不去了。
她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拉着他向背阴的窗口跑去,她指着那棵伸进窗户的大槐树说,你从这里爬到树上,然后沿着树爬下去。他说,你不走我就不会走。她说,我爬不过去,你先爬到树上,再把我接过去。门铃声已经戛然而止,显然警察已经进了楼门。他浑身冷汗,不敢多想,先把包扔下去,然后纵身一跃便跳到了树枝上,巨大的老树托住了他。他向站在窗前的她伸出手去,却听见她站在那里安静地对他说,我不会恨你,我也希望那个被强奸的姑娘不会恨我的父亲,因为我爱你就是爱他,我们所有的人本来就是一体,对吗?我们都罪孽深重,可是你活着比我活着更有用,那么多人需要你,所以你应该活着。如果以后还记得我,就帮我做一件事,把我出狱后的老父亲接到敬老院,让他度过余生,记得代我对他说一句,爸爸,对不起。代我去爱他,无论我在世界上什么地方我都会感觉到的,就像你说过的,如果心里真的有爱,就一定会被感应到的。谢谢你最后对我的爱,它像大雪一样能覆盖一切,我收到了。说完她就站在那里猛地关上了窗户,然后从里面把窗拴死了。她最后看了他一眼便拉上了窗帘。
他绝望得几乎从树上掉下去,他看了看黑黢黢的地面,很静,没有警察和警车的影子,这扇窗户是背阴处的,警察只可能从另一面的楼门进入楼里。他周身是汗,手心里也是,顺着树干往下滑,很快脚就触到了潮湿的泥土。
他在离开的一瞬间又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那扇窗户,夜已深,其他窗户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了,只有它还亮着。突然他发现,那扇窗户里起火了。
深夜里,红色的火焰把那扇窗户染得鲜红剔透,如同黑暗中一块血色的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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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孙频,女,1983年生,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太原文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目前已发表中短篇小说170余万字。有长篇小说《绣楼里的女人》和小说集《隐形的女人》出版。
创作谈:善恶同体中的救赎
孙频
这篇小说的缘起是在某条新闻里看到一句话,那个被判刑的女人对着外界说了一句话:“我愿意帮他诈骗钱财是因为我爱上了他。”这句话让我感到震惊。当然,让我感兴趣的并不是这条新闻本身,而是人物背后很深的心理原因。可能是出于对心理学的偏爱,我开始在这条新闻背后探索起人物的深层心理。
我开始虚构我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她一定是没有接受过太多教育的,而且必定是从偏远山村进入城市的,这是一批打工妹的缩影,她们进入城市之后就要开始面对人格上的种种分裂了。我想,每个女人天性中都是渴望被爱的,都是向往温暖的。但是在残酷的现实中,在文明的冲突中,必定会有一些女人在命运中陷入无路可走的绝境。如果是物质上的绝境还不至于太可怕,道德上和精神上的绝境是最可怕的。
于是,我为她设置好了情境,在一系列早已设计好的残酷打击下,她彻底无路可走却又被人搭救和收留。于是他成了她的唯一依靠。其实到这时候为止,她在心理上已经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心理学家这样解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人质会对劫持者产生一种心理上的依赖感。他们的生死操在劫持者手里,劫持者让他们活下来,他们便不胜感激。他们与劫持者共命运,把劫持者的前途当成自己的前途,把劫持者的安危视为自己的安危。
其实真正让她无路可走的还是道德上的困境,而这也是我最想探讨的地方,那就是,人在道德的绝境中该怎么做。最后,她无可避免地依赖上了他,她把这个当作爱情。其实从她的深层心理来分析,他成了她的教父。他的善恶同体真正打动了她,所以他让她做什么,她都会万死不辞,因为他成了她的世界观和拐杖。这让她觉得安全和温暖。即使走上犯罪道路,那根本的犯罪动机仍然不过是一个女人对爱和温暖不可救药的渴望。哪怕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个陷阱。
所以最后我让他也给她一点真正的爱,人毕竟是靠着爱往下活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给了她一种假想中的救赎,而在最后,她用命还给他一份真正的救赎。写到此我心痛不已,为我小说中的女人,也为世间与此同样困境的女人。我想,这就是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