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芙蓉村工人杀人事件

母亲一直哭到夜里十一点。
夏天在四月份就全部准备就绪，把夜晚蒸腾得水雾重重。
从半掩的门缝看去，郭主任一直给她递纸巾。
他低着头，没有抽烟，也没有喝茶，背弓得像个虾米。
中间隔了一张小小的茶几，母亲柔柔地凑过去哭。就是要哭给他看的架势。
“吃汤圆吧。夜深了，你也饿了。”母亲说。
郭主任这才像是从迷梦中抬起头，说：“不要麻烦了。”
母亲抽抽鼻子，站起来走到门边，“这有什么麻烦的。一向都是要吃的。”
对着徐三这边，母亲的嗓门才变得粗粝和寻常起来，“三，煮汤圆呀！傻掉了啊，这都是几点了！这个小孩怎么脑子读书读坏掉了啊！”
徐三也像是从迷梦中被惊醒，霍的一抖，起来去煮夜宵。
“不要骂他嘛，高中很辛苦的。”郭主任麻绳一样的声音在房间里荡起来。他走到饭厅，在黑里点了一支烟，隔着几步路看着厨房里的徐三。
“不要管他，不要管他。”母亲拉着他的手，示意他进屋。
他冲母亲摇摇烟，意思是要抽完再说。
母亲歪着脖颈，点了点头，脚丫吸住那双薄的粉红缎面拖鞋，关上了卧室的门。
十几分钟以后，他们坐在饭厅吃夜宵的时候，母亲已经重新敷了粉，抹了口红。
厂里的天空，越是临近子夜，越是红得娇艳。那是几十个高炉在同时燃烧煤炭所喷出的火焰。
那片天尽头的红云浅浅地映在徐三家的饭厅内，替代了坏掉的灯管。汤圆有没有煮破，却仍旧还是看不清楚。
“怎么感觉像是煮久了呢？这下子看嘛我眼睛又不好。”母亲说。
“没有，没有，煮得蛮好。”郭主任再一次替徐三说话。
“我吃完了。”徐三囫囵吞下还是滚烫的汤圆，想要快点离开饭桌。起身的时候撞到了玻璃橱柜，碗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
母亲不由分说，扇了他一个耳光。
这个时候她还是看得分明，哪里是徐三的脸。
“要死了是吧！要死了是吧！一个碗多少钱你知道不知道！老娘我一个月工资多少钱你搞搞清楚！没出息的东西！胡子嘛长出来了，人是越来越戆了！傻大个！”
母亲越说越气，在徐三的头上又扇了好次。
“好了好了，秀明，你这就是在对我发火了。”郭主任握住母亲的手腕，“小孩打碎个碗是多大的事情嘛！你有脾气跟我发，不要骂小孩子。这样不好的。”
“他哪里是什么小孩子啊？十八岁了！大小伙子了！一分钱事情都做不好，要我养活的！现在我拿什么养活他呀？啊！下个月我就下岗了呀！一个月四百块钱呀！母子俩喝西北风去好了！他那个爸爸在广州，拿回来过一分钱没有？”母亲发狠地戳空气，“没有！去年过年去的，到现在，没有寄回来钱！说工厂克扣工资，工人宿舍太脏，要到外面去租房子。一大堆问题！那我呢！我呢！”
母亲在郭主任的怀里哭得发抖。
徐三见到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明明白白地放在母亲光溜溜的肩膀上。
“有我嘛！干嘛呀！当着孩子的面。”他用身体挡在母亲和徐三中间，眼神和下巴一起用力，示意徐三躲进厨房，他来搞定母亲。
徐三还是垂着头定在原地，不肯动。
母亲软在他手臂上，白色的吊带睡衣松垮地扭着她的身体。她有些失控了，也兴许是借题发挥，嗓子哑了扔不停地说：“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郭主任哄着她进到卧室，轻轻带上门。
徐三没有去摸肿起来的左半边脸，他兀自站在红云惨淡的微光里，一动也不动。
很快，郭主任从卧室走出来，对他说：“走，下楼送送我。”
他将桑塔纳的钥匙扔给徐三，“小子，会开车吗？”
“不会。”
“叔叔教你。”
“我不想学。”
郭主任笑笑，发动汽车，“上来，我带你兜几圈。”
上车后，他看徐三好几眼，“疼吧？”
徐三恶心他，也恨母亲。他冷笑一声。

“别恨你妈，她是压力太大了。之前好几批下岗我都帮她躲过去了，这一次一刀切，政策已经下来了，我也实在没办法。”
徐三还是保持沉默。
“怎么，你讨厌我？”郭主任笑着问他，伸手摸他的左脸。
徐三立刻挡开他的手。
郭主任讪笑地收回手，为自己解嘲，“可能我是挺让人讨厌的吧。走，带你去个地方。”
“我该回家睡觉了。”
“你跟着叔叔，你妈妈放心的。”
这座因煤矿和钢铁而富起来的南方小城，在纷乱的国企改革中，出现了很多名商富贾。城北的新区，也因此繁荣起来，高档绝密的私人会所悄无声息地绽放在红色的夜雾之下。
无非是坐下来喝杯咖啡，这家会所却是徐三在电视里从未见到过的。全实木美式桌椅，巨大铺张的灰纱帷幔，从地面袅袅升腾的音乐，把包间铺排得暧昧幽微。像是一股电流爬过人的皮肤，人便因此瘫软下来。不再有什么防御，也不再有什么芥蒂。谈什么，都好谈。
这是郭主任的主场，他松弛下来，把球踢给了徐三。
徐三没有见识过，但是不动声色，一个字也不说。
郭主任仰面躺在软椅上，半眯着眼睛，像是即将进入睡眠状态。他是再不会主动说什么的了。
过了一会，徐三忍不住，开口，“得给我妈打个电话。”
郭主任闭着眼睛笑了笑，慢悠悠地掏出大哥大说，“我来打。”
报备之后，郭主任点了两个按摩。
换衣服的时候，他瞟了眼徐三，若无其事地问，“小伙子内裤什么牌子的？”
徐三登时脸烧得滚烫，小声说，“我妈妈在家做的。”
他无声地笑了笑，眼神里是理解，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边说，“男人要穿点好的。下次叔叔送你。”
此后，他们再没有多谈什么。按摩之后，郭主任将徐三送回了家。
徐三躺在自己那张小床上，浑身发烫。他大概是经历了一个什么事情，但他说不上来。他收到了一个极其隐晦的邀请，他也说不上来。他先是感到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决定第二天早上就跟母亲大吵一架，骂她婊子，骂她不要脸，骂她勾搭流氓。随后他又冷静下来。为自己初初显露的男性魅力感到震惊。他早已经是个男人。只是在学校里，他从未被如此厚待过，如此观察过。没有人关注过他。在初一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自己可以取悦自己，这一点令漫长的寂寞没有那么难以打发。可是他没有把那件事情与任何一个人联系在一起，即使是他喜欢的女同学。有一点他感到很奇怪，心情越糟糕的时候，他身体的那条小河就涨得越满，需要强力的发泄。而女同学不同，需要的是他沉默的耐心。他还没有表白过。
牛莉莉。长得不好看，几乎可以说是丑。饼脸，眯缝眼，垮嘴。五短身材，巨大的乳房令她像个生了孩子的妇女。但是全年级的男生都喜欢她，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徐三也不例外。
他坐她后排。上课的时候，她总能找到机会跟他说话。聊足球，聊他的心事，打趣除了他们之外的所有人。她太幽默了，能把徐三一句最微不足道的话加一个有力的结尾，形成一串串的妙语连珠。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不遗余力地哈哈大笑表示捧场。她令徐三感到自己真棒。这份爱是极其忠诚的。其他女孩子的信再也不会令徐三动容。
端午节的贺卡，她收到的最多。徐三拍拍她的肩膀，想要以一种默契隐秘的方式把自己的贺卡给她。她转过头看了一眼，接过贺卡，放进抽屉里。抽屉里已经有了各式各样的精美贺卡，相比之下，徐三的那张，最为寒酸。也确实是寒酸，在校门口的文具店，一块七买了五张。纸质发灰，表面还有很多杂毛。
但徐三喜欢上面的一首诗：
总想爱得潇洒，
不辜负青春明丽的韶华。
如果要爱，就爱得有声有色，
如果要走，就走得无牵无挂。
谁料，秋色难忘春花时，
欲想潇洒，偏难潇洒，
拿是拿得起，放却放不下。
拿是拿得起，放却放不下。这就是徐三对她想说的话。
她塞进了抽屉。
晚自习放学，徐三与她一起骑车回家。
“我看你一整个晚上都在看贺卡。”他说。
“嗯，看了。”她回答得满面春风。
“我的那个你看了吗？”
“看了。”她冲他甜甜一笑。
徐三愣了愣，知道她没有读上面的诗。
她满面含苞欲放的娇羞，不是为自己而来。面对自己，她是坦荡荡的快乐。
“我那张，嗯，样子比较一般哈？”徐三想干脆坦诚一点。
她看了看他的眼睛，犹豫片刻，很快决定与他交换心底里的小秘密，就像过去一样，“好吧，实话实说，有点点土。”她吐吐舌头。
徐三尴尬地笑了笑，在路口与她分别。
他每天的早点钱是一块，不吃会很饿。偶尔几天不吃，他还得买白纸和笔。他绝不能再问母亲开口要一分钱了。他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个问题。大不了，他自己一个人默默喜欢就好了。牛莉莉是那种很大方的女孩，无论如何，她不会不理自己。
晚上做试卷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突然想到那天喝咖啡的事情。结账的时候他记得，是三百二十多。一顿咖啡而已！他又腾一下浑身滚烫起来。他起身悄悄关上卧室的门，从右下角的抽屉里拿出一本杂志。这是在旧书摊上花五毛钱买的。里面有一张泳衣少女是他最喜欢的。她低垂着头看着他，像是从未来走来，全无过去和现在的疲惫和烦恼。
他消解掉体内沸腾的岩浆，又一直做到夜里两点，才上床睡觉。他必须要取得高考的胜利。无论是为了离开母亲，还是为了多少年被踩在脚底的自尊。
他的努力卓有成效，模拟考冲到了年级第二。公布成绩的那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低年级的情书。信是晚上放学时，辩论队里的一个学妹送来的。
“三天之内给答复啊。”学妹在楼梯口对他说。
写信的女孩叫呦呦。信是从她第一次见到他开始说起的，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的阳光从什么角度照射到他身上，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徐三把信塞进那本五毛钱杂志里。很奇怪，信他只看了一遍，随便什么时候想起来，却好像能背下来似的。
三天以后，他对那个转信的中间人说：“可以。”
“什么时候见面？”
“随便。”
牛莉莉正式宣布男友这件事情，对于全年级的男生来说，都是一件大事情。事情具体发生在哪天，徐三不知道。她上午传纸条告诉徐三，她前几天答应了校草的表白。下午，她就逃课和校草去最新开的茶馆喝茶了。
徐三前面的座位空荡荡的。他在晚自习做了两套黄冈试卷，效率很高。排列组合和解析几何的运用，他预感自己已经到了年级高手的阶段。晚自习快要结束，牛莉莉回来了。她把他叫到操场的墙影下，哭了起来。
“怎么了？”徐三压抑住自己心里澎湃的情绪。
“我的初吻没了。我的初吻没了。”她在路灯下流着眼泪说。
面色是带着情欲的绯红。徐三熟悉这种绯红。专属于女人的绯红。他感到由衷的愤怒和嫉妒。
“真的好甜蜜！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好！我第一次接吻。我闭上眼睛，他就凑过来了。”她哭，没有捂住脸。任由眼泪在路灯下闪闪发光。她要让徐三看见自己因为初吻而留下的纯洁的泪水。这是印证。这是她青春的记忆。她希望，多一个人记住，也是好的。
母亲和郭主任在卧室里看电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气味，臃肿地穿插在屋子的空气中，像是喝多了上头的气味。从胃里直达鼻腔的恶心。
母亲照旧还是哭过。女人总觉得自己流泪的样子是值得男人看的，而实际上，却恰恰相反。郭主任又提议带徐三出去转转。“高三了，也不要那么紧张，适当放松放松。”
这一次郭主任直接带回到芙蓉村的家里。“新分下来的房子，刚装修好，还在放味道。”
郭主任扯掉领带，倒了两杯红酒放在茶几上。
“别拘束，放松点。”
徐三木手木脚地窝在沙发上。额头上闷出一脑门汗。
“是有点紧张吗？”郭主任用手帮他擦掉汗。
徐三的心猛地跳起来，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颗巨大的通红跃动的心脏。可耻地如同身下之物一般，红彤彤向上跳动着。
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他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说的话。
“我，我需要三千块钱。”
郭主任停下来，慈祥地笑着问他：“学生要那么多钱干嘛？”
“我......想买点东西。”
“行，可以。男孩子嘛，高中了应该买点好鞋子好皮带，你看看你，球鞋都是破的。有洞的球鞋穿到学校去，女生们不笑话你呀！”郭主任刮了刮他的鼻子。随即拉开他棉布裤子的拉链。“别害怕，你什么都不用做，放松就好。我给你舔舔。很舒服的。相信叔叔吗？”
郭主任握着他的手，像长辈那样问，相信叔叔吗。
徐三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只想要那三千块钱，其他的，都无所谓。
他的大手刚抚到徐三，敲门声响起。
“查水管！开门！”像是居委会理直气壮的粗嗓门。
郭主任起身去开门。
事情发生得很快，快到徐三怀疑这是否是真的？发生在自己眼前？
门外发出响彻楼道的叫喊声，一个疯狂的声音喊道：“让你断我活路！你个贪污腐化分子！你个蛀虫！我不活了，你也别想活！”
徐三从沙发上站起来，直勾勾地看着门口两个人在灯光下的身影。血液在身体中凝固，整张脸发麻。
郭主任没来及出声，咚地一声倒在水泥地面上。
疯狂的声音没有走进房间，而是径直走下楼，吼叫道：“一命还一命！谁也别想活！派出所等着你，也在等着我！”
新闻在这座钢铁城市迅速传播。郭主任被定为烈士。在国家经济结构调整中，付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呦呦约徐三在一个周末到自己家玩，恰好她的父母都不在家。她先是以少女的狂热亲吻他，然后在自己狭窄的房间里脱下衣裙，露出蜜糖色光滑的肌肤。徐三逃似的钻进她的身体里。舒服，然后是放松。他还没有这样放松过。原来女孩的身体可以这样柔软，这样让人崩溃的想哭。他突然有点理解了牛莉莉，他的爱人，情欲积累到极致之后稍微一点点的释放，都会令人狂喜到以眼泪来表达。
他搂着呦呦，一下，又一下，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
“你怎么哭了？”呦呦问他。
他没有说话。一下，又一下。
“你为我流泪。我会永远爱你的。”呦呦也流着泪，再一次亲吻他的脸。
呦呦后来送他一双阿迪运动鞋，被他拒绝了。又去了几次，徐三不再赴约。不管呦呦怎么打电话找他，他只说是一切以高考为重，不再多说。她哭了几次，也不再出现。
三个月后，徐三以第一的成绩录取到南方另一个城市的大学。
母亲结识的一位开奥迪的叔叔，解决了徐三第一年的学费问题。这位叔叔是新晋发财的小煤矿矿主，他不太顾及徐三的心情，与母亲说笑的声音，总是格外的大一些。
牛莉莉没有考上大学，进联通当了客服。
徐三后来忘记了这一切。他不再穿有洞的运动鞋。不过，那都是以后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