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怜香伴》:滚滚红尘知音稀 高山流水女儿情

怜香伴(一)
“留春,把这些拿去烧了。” “小姐,怎么,又要去烧。真真不懂你。既然做了诗文,都要去烧掉,写它又何用。”丫鬟小声嘟哝着,从小姐手里接过厚厚一沓诗稿,径自挑帘出去了。 房里只剩下小姐,倚窗独坐。清眸如水,怅怅望向窗外。不经意间,几滴清泪便滑了下来。冰凉。愁绪萦怀,暂借笔墨浇心中块垒。捡了险韵,赋诗一首。权当游戏,且为消遣。放下笔来,反更觉积郁难排。于是忿忿地将诗笺团起,发狠地揉皱。一时悲痛袭来,伏案恸哭。 她恨,她怨,她欲诉无人。她只恨自己身为女子。女子怎么了?却不能与男子一同读书,不能进学,不能做官,不能为国效力。日日在闺中,消磨这大好青春。做些文字游戏,算得什么本事!可是,除此之外,她又能怎样?!痴儿才有厚福。女子,合该无才。无才,才是女子的福份。否则,生得颖慧,通晓诗书,又怎能安命。不安命,不甘心,又哪里来的所谓“幸福”?!是啊,命,女人的命,相夫教子的命,三从四德的命。 她抬起头来,满脸的泪痕,满目的无奈。 她莲步轻移,到院子里走走,且散散心。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她暂时的栖身之所——雨花庵。不知是否与她有些什么夙缘,她恰好小字“语花”,竟与这庵堂名同音。 她信步走出院子。走出去?走向未知的命运。女子的命运,自己何能掌握?一切皆是未知的。她苦笑。唇边溅起一丝凄凉。泪险些涌出,努力收回。




不觉走至佛堂,立在门边,未敢擅入。不经意间望进去,却见一年轻女子,生得甚是俏丽,眉目间有十分的温婉,自有一股脱俗之气。只听她和庵中老尼在交谈。 “大娘,范相公那样才华,又配了大娘这等姿貌,真是天生佳偶了。” “惭愧,师傅取笑了。” 一阵风起,吹动了语花的群裾,也吹动了她满腹的心事。 “咦,师傅,这是什么味道?怎这尼庵之中,也会有兰麝氤氲之气?”说话间,那女子眼波流曳,顾盼盈盈,欲寻那香气的由来。 语花避闪未及,被看了个满眼。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却像被钉在石阶上,动弹不得。回过神来,自觉唐突,不免慌乱,匆忙避开了。 “师傅,这庵堂中,怎有这等标致的女子?莫非是尚未剃度的新尼么?” “大娘有所不知。她本是浙江曹小姐,随父进京赴考,途径扬州,暂寓庵中,少刻就要移去了。” “这等,何不请来一聚?” “大娘真是个鲜有的爽气女子,容我将她请来。”言毕,老尼便出了庵堂,向后院请曹小姐去了。
只留下那女子连同丫鬟,翘首盼望。 稍顷,老尼携曹小姐主婢一同转来。 二人经老尼引见,见了礼,自报了家世。原来这女子本姓崔,小字笺云,新嫁了这雨花庵隔壁的秀才范石,今日无事,特来庵内进香。 三人寒暄了数句,竟一时语塞,不知该谈讲些什么。 倒是老尼打破了僵局,向笺云道:“贫尼久慕大娘的诗才,今日幸会,可好当面请教一篇?” “索处无聊,偶借笔墨消遣,哪里叫做能诗。” “大娘休得过谦,今日定要请教!” 笺云见推辞不过,便也不再坚持。待要提笔赋诗,却不知以何为题。思忖间,眸子扫到语花身上,不觉欣悦,向老尼言道:“今日嗅得美人香,我便以此为题,略露露丑,还望师傅小姐莫要取笑。”语罢,笺云便沉思起来。丫鬟则在一旁细细研墨。 这当儿,那语花偷觑着笺云,心下暗忖,不曾想这女子竟也会作诗,但却不知她有几分才华。若今日一会,竟得个闺中知己,岂非一桩美事。 那语花兀自沉浸在遐想里,竟未发觉笺云的诗早已写就,直至老尼把诗稿递至她面前,她才如梦初醒,接过诗笺,不觉吟诵起来:“溯温疑自焙衣笼,似冷还疑水殿风。一缕近从何许发?绦环宽处带围中。” “好诗呀,真是高才!细玩大娘的佳作,清新秀逸,当与《清平调》并传,可称我女中太白了。只是,大娘的诗只形容得别人,不曾写照得自己。据奴家看来,美人脂粉香,还不如大娘翰墨香为贵。” 这语花自进了佛堂,一向有些羞怯,从未讲过这许多话。此时的滔滔不绝,令老尼和笺云都有些惊诧。她却自不知觉,诗笺在手,摩挲把玩,不忍释卷。面颊绯红,口中啧啧称赞,喃喃念念,忽笑忽叹,似入了境、着了迷。 这老尼看出端倪,便上前推她,信口道:“小姐,她既不曾写照得自己,你何不替她写照一番?” 这语花正值颠倒恍惚之际,竟未得推辞亦未谦让,连笔也未提,随口便吟出四句来,早将父亲要她人前藏拙以免生事的教诲忘却殆尽。只因她心魂摇荡之下未曾提笔,那老尼便替她抄记下来,递与笺云。 笺云听她吟时,已觉心醉,此时接过老尼递来的试稿,更是仔细玩味,生怕方才漏了佳句。 “粉麝脂兰未足猜,芬芳都让谢家才。隔帘误做梅花嗅,哪识香从咏雪来。妙绝!妙绝!参军俊逸,开府清新,小姐兼之矣。”笺云不由击节赞叹。 语花听得笺云夸赞,方如梦初醒,晓得自己失态,欲待谦逊几句,竟也不知从何说起,直憋得两颊通红,窘迫无措,又恢复了初来时的拘谨。心里却是波澜起伏,为寻到了个知音而狂喜不已,但又表达不出这万千情绪,只是局促地立在那,将帕子团在手里,不安地揉搓着。 那笺云却是个有男子样性情的女子,洒脱豪爽,继续夸赞道:“似小姐这等诗,真有雪胎梅骨,冷韵幽香。我学诗多年,却苦没个闺中良伴。虽有幸嫁得个才子,夫妇酬和,也得遣遣烦闷。但男子毕竟是男子,又怎真懂女子情怀。纵是作诗,也难合我意,文采虽好,立意却常与我心相悖。如此,也不过同他做些文字游戏,略打发时光罢了,怎么算得知音。我只恨自己身为女子,出不得闺房,见识狭窄,阅人甚少,却不料今朝有此奇遇。小姐这诗,是说怜我的才,但你却不知,我更怜你。”说着,竟款款走去,一把握住语花的手,盈盈望着她,目不转睛。 语花早被这肺腑之言所打动,此时手被她拉着,人又被她灼灼的目光罩着,竟有些晕眩。但未过片刻,她便将手抽了出来,走离数步,用帕子拭起泪来。 “小姐,你我知音相遇,理该高兴才是,怎么竟落下泪来?”笺云急急走上去,有些焦虑地问道。 “大娘,你只知知音相遇,理该高兴。却未曾想,此种境况,遇到知音,尚不如不遇。你我身为女子,万事自己做不得主。我爹爹进京赴考,因家母早亡,他怕我无人照料,故而带在身旁,偶寓庵中。在扬州做数日停留,本意是为会友。如今他已与老友取得联系,不日就要搬往他任所小聚。我在庵中已留不得几日,爹爹家教甚严,我又难以迈出闺门。今日与你别过,我们岂非再无相见之期。从此海角天涯,尽余下无尽的思念。以后的日子,让人如何捱得过?”语花至此已说不下去,但剩哽咽。 笺云闻此,亦觉心惊。竟去央那老尼,代为想个法子。老尼忖度片刻,竟真的生出一条计策。听来似也可行,直说得语花暂时破涕。那老尼的法子,便是下月初一,庵堂修斋礼忏之时,让语花向父亲托词为亡母荐度,趁机来庵中同笺云相会。 语花也觉此计甚好,却仅是欣喜了片刻,复转忧伤。这次也不消笺云问得,便直言相告: “大娘,此计虽好,却只救得一时,救不得一世。我预想着,那日别时,料比今日更为惨伤。终究良缘不继。这一缕情肠,只怕提起难忘,把隔世的相思也酿就了。”说着,竟又哽咽起来。 笺云听了,也跟着淌下泪来,随即慌忙拭了,露出坚定的神色。 “小姐,我流泪不为别离,不为忧虑,只为你这一片真心,一番真情。你放心,既然我们初一才见,这数日之间,我定要生出个法子,以为长久之计。你我既是知音,断不会做浮萍暂聚。事在人为,我不信女子的命就那么薄,那么不定。” 这番话,不只说得语花动容,连那老尼也为之慨叹。世上竟有如此多情的两个女子。老尼走上前来,缓缓言道:“以后有用我处,尽管言来。我但能帮得,尽力为之。” 笺云和语花慌忙拜谢。 天色渐暗,然,三个女子,心却通透明亮。 预想着未来,如晚霞般绚烂。
怜香伴(二) “留春,明儿个就初一了,也不知范家大娘可曾想到好法子。” “小姐,你这几日,为着那范家大娘,人都消瘦多了。终日苦思闷想,睡似醒醒似睡,神志昏昏。这又何苦来。你还是莫再为此劳神,好歹明天便知了。” 那留春只在一旁说这些宽慰话儿,语花则似听非听,目光凄迷,凭栏远眺。 语花的父亲曹有容,弱冠登科,进京会试,却九次名落孙山,终不肯屈就官职,而今已是第十次进京赴考,与同样屡试不第的同窗老友汪仲襄相约一道进京。汪仲襄现在扬州学里任教,因此曹有容暂泊江都,现今便在老友任所稍作停留,待他公事完毕好相携同行。不料此年偏逢岁考,仲襄身为教谕需批阅秀才们的试卷,因而行程便要耽搁几日。曹有容闲来无事,也帮助批阅文章。这语花小姐,如今便随父借居。此时,她在楼上,正百无聊赖地扫视着这庠里来往的人群。 “咦,小姐,你看,好一个会打恭的秀才呀!” 语花顺着留春所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一秀才,从东厢房后退着走出,边退后边朝内打恭作揖,退到台阶处,踉踉跄跄,险险跌倒。语花莞尔,那留春则禁不住大笑。孰料这笑声惊动了那秀才,他回顾间,看到了高处的语花,顿时呆怔。语花面颊绯红,羞愤交加地说:“留春,都怪你,快随我进去。”留春自觉失礼,忙止住笑,随语花入内,却禁不住回望,只见那秀才仍呆立在原处觑着这里,纹丝不动,遂慌忙闪身进房。 那秀才名唤周公梦,乃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仗着祖上留下的薄产,吃喝嫖赌无一不沾,过着纨绔子弟的生活。今日造访,非为别事,乃是经这里门子的提点,得知阅卷将毕,教谕要将他取为“行劣”,这被取为“行劣”之人,不仅文章做得差,亦是品性有亏之流。入此列者,前程尽毁。因此周公梦取了银子,前来行贿。这教谕盼考,正如农夫望岁一般,都指望在岁考年头上从秀才钱袋里狠敲一笔。这汪仲襄并非清廉之辈,也正是他让门子放出消息,如今乐得收了他银子,大笔一挥,便把他的“行劣”改为了“行优”。 这被内定为“行优”的秀才正春风得意,不期又见到语花,着实惊艳,遂暗自忖度,自己阅人甚多,似这般姿容,这种风度,却委实少见,因此上顿生痴念。几经打听,得知是曹有容之女,便思量着央人作伐,讨了这小姐。留春和语花却不知觉,正是她们这一笑一望,惹来了日后无限风波坎坷、别恨离愁。
怜香伴(三) 十月初一,雨花庵外,车水马龙、香客众多。 这香客中,却有一双人儿,醉翁之意不在酒。 语花和笺云,重会。 “小姐,那日,我把你的诗拿与我家相公,谁料他赏爱异常。问我何人所作,我只避而不谈。孰料他道,若那女子也生在当世,该有多好,又且和诗一首。不过那诗作实在差强人意,不把与你看也罢。如此,我倒生出一个法子,可使你我长久相守,只不知,小姐是否会怪我唐突,怨我莽撞。”笺云言此,有些无措,全没了平日的豪爽,倒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忸怩羞赧。 “姐姐,你既长我一岁,从今我便唤你姐姐吧。姐姐有话,尽管言来。同你长相厮守,便是我最大的心愿。若有计可行,你便要直言相告,我不惜代价。” 一缕秋阳透射进来,映着语花一双清眸,闪耀着灼人的光芒。 一阵风起,庵内的檀香挟裹着脂粉香,袅袅幽幽地袭来。笺云有些眩晕,思绪飘摇,脑中闪回那日初见的情形。 相逢疑是前生诺。
“妹妹。”欲言又止。 笺云从座椅上站起,有些踉跄。 “妹妹。你我身为女子,若要厮守,只有一个法子。” “请姐姐明言。”语花亦立起,目光中充满渴望与焦灼。 “我既嫁了范郎……”笺云言语闪烁,终是犹疑。 “姐姐是要我同嫁范郎?”她竟懂了,她懂她的旁敲侧击。 “妹妹。” 一晌沉默。 风不定,炉香袅袅。 心不定,情怀渺渺。 结果不定,佳期杳杳。 她惴惴,她惶惶。这片刻沉寂,似有一年之长。 “姐姐。”她朱唇轻启。 她神色惊疑。她怕,她怕她拒绝。她怕,好梦成空。从此,天涯海角,再无干系。数日相思化灰尘,全盘落索、此情难终。 “士为知己者死,死尚死得,还有何事做不得!只要能与姐姐相伴,一切皆依你。” 如闻天籁。 是幻是真?笺云愣怔地坐下,却有泪水滚落,如断线的珍珠。情绪失控。哪里还用有甚言语。得知音如此,夫复何求!人生自是有情痴。 “落雨了。”留春来报。竟是这样的不合时宜,冒冒失失闯进来,闯进这情天义海,卷进这风浪之中。 却原来天也感泣。早时还是艳阳晴空,如今却淫雨霏霏,缠缠绵绵,摇摇曳曳,浸润出一种别样的氛围。 情丝在雨丝中纠结,雨丝在情丝间荡漾。 她们携手走出,鬓边微湿,不知是泪还是雨。 “小姐还是进去吧。”留春的规劝。 “妹妹,不如,我们此日结盟,天地为证。”笺云的天籁。 “皆依姐姐。”语花的清音。 挽手入内,齐并香肩。 “既是结盟,便是结为姊妹?”语花细语。 “不。我们结盟,与寻常的结盟不同。寻常结盟,只结得今生,我们结盟,要把来生也结在内。”笺云正色。 “这等,今生结为异姓姊妹,来世结为同胞姊妹,如何?” “不好,难道你我,生生世世做女子?依旧吃这诸般苦头?且纵是同胞姊妹,出嫁之时,亦需分离,又叫人如何承受?” “如此,我们来世,便结为兄弟。” “依旧不好。兄弟不和气这甚多,纵是极和睦的兄弟,倒不如不和气的夫妻亲热。你我来世,结为夫妻吧。” 此言一出,两下惊愕。 语花道:“姐姐,神前盟誓,不是当耍的。结为夫妻,生同枕席死同穴。只要姐姐不嫌,我求之不得。” 笺云说:“这等,你我又哪一个做相公,哪一个做娘子?” 左右为难。




于是,唤来二人的丫鬟。 花铃和留春提议,二人扮成男子样,谁更神似,谁便做相公。 笺云遂唤花铃取来相公衣衫。 二人各自穿戴。 语花这边,方巾齐眉、衣冠扫地,煞是滑稽可笑。 笺云那边,潇洒倜傥,俨然一风流书生。直看得语花目瞪,丫鬟们口呆。自己取镜照了,也惊诧莫名。 “想必这是天意,娘子,这等,我便当仁不让了。”笺云说罢,竟上前施了一礼,煞有介事。 “花铃,速取香烛,我二人此刻便要拜堂。”掷地有声,不容迟疑。 花铃果取了香烛,且找来一方红巾,将语花盖了,搀至笺云身侧。二人向着菩萨,端端正正跪了,当真拜了起来。孰料那老尼竟仓惶闯入,见此情景,捧腹大笑,急急避下。




拜堂已毕。笺云又命花铃取来酒盏,竟同语花喝起了交杯。心魂俱醉。人影也重叠起来。语花身子微微有些摇摆。 “怎么,娘子,才一杯,便上头了么?” “相公,与酒何曾相干。我醉,只为,你这一颗心、一片情。”说着,竟淌落两行清泪。 “娘子休得悲伤,这良辰美景,该欢颜才是。”她欲抽出手帕,却发觉自己是男装打扮,遂从花铃身上抽出帕子,为语花细细揩了泪水。 “相公,我今生既愿嫁你,可如何嫁得你。若爹爹不允,该如何是好?” “这个,娘子放心。范郎那边,你自不必操心,男人岂有不好色的道理。白白送他娇妻美妾,他怎会坚拒?只是,你爹爹那边,需费一番周折。料他不愿让你做小。如此,我便让位于你,你看如何?” “这万万使不得。我怎可鸠占鹊巢?” “有什么使不得。你嫁的是我,又不是他。嫁他,不过是为了嫁我。这名份上,我们又有什么好争的?” “话虽如此,但是,我心下终是不安。” “若你当真不安,那我们便诓你爹爹,说我甘愿为小,待你进门,再做安排,你看如何?” “如此,我方敢应你。” 天色渐晚,薄雨渐稀。 悠悠传来,暮钟数声。 又到分袂处,两下凄迷、益发依依。 “姐姐,你定要早日倩人说媒,莫要我苦盼苦等。我怕的是,夜长梦多。” “妹妹,你且宽心,我自有安排。” 车马粼粼,绝尘而去。 雨后的街景,焕然一新,酝酿着新一轮的离绪别情。
怜香伴(四) 天霁风和,日影微凉。 虽早过重九,菊花如今才遍放。 午后的书房,有些许沉郁。范石斜欹着山枕,闲闲取了本书在看,却大有心不在焉之态。 笺云走来,劈手夺过书本。 “相公,这大好光景,何不同我到院子里散散心、消消闷。” 款步出门,帘影轻晃。 “相公,如今虽是十月初旬,我看这菊花,倒比重阳开得更盛。人生虽不可虚度春光,更不可辜负秋色,万卉开到菊花,一岁芳菲尽矣!奴家备有斗酒双鳌,同相公玩赏。花铃,看酒来。” 酥手斜斟。 “相公,这菊花可香?”她鱼钩暗下。 “香、香啊。”他若有所思。 “嗯,香。”她意味深长。 “香……啊,娘子,前日那首美人香的诗,越想越有意味。不想妇人家偏有这等诗才,若与娘子你生在一处,朝夕联吟,合刻一部社稿,也是韵事。” 她唇边溅起一丝浅笑,不易察觉,有着计谋得逞的轻狂。
“相公,那女子,奴家倒真曾会得,不但高才,兼有……”她顿了顿,饮下一口酒,欲语还休。她在吊他的胃口。 “兼有什么?”言语间有些急不可耐。 她又呷了一口酒,缓缓放下杯子。再一抹浅笑上唇。她有些不胜酒力,双颊微红,如雨后的桃花,带露的海棠,煞是迷人,笑靥浮动。 “相公。”嗲嗲的娇唤。 急惊风偏遇慢郎中。 “娘子,你的话还未曾讲完啊。” “啊?讲什么?我何曾讲了什么?相公,饮酒来。”她佯作不知。 “哎呀,娘子。你说,那女子,你曾得见,她不仅有高才,兼有……”试探的语气。 鱼儿上钩了。 她将红扑扑的脸蛋凑将去,媚眼斜飞。 “兼有……美色呀。”兰花指柔柔戳在他的面门上。 他有些愣怔。 她自斟自饮。男人,不过如此。什么诗才、什么捷思,男人全是色鬼,只看重姿色。她用余光扫视他。 “娘子,我倒不信。她可曾美得过你?” “相公,她如同西子再世、太真复生。奴家虽有几分姿容,在她面前,难免自惭形秽呀。啊,相公,你瞧,那边有一只蝴蝶。”顾左右而言他。她抛出细细的丝线,紧紧拽着他。她不急,他急。 “娘子,莫说蝴蝶,先说那女子。” 她抽出帕子,拭汗,香汗点点。 “相公。我且问你。倘若,我与那女子都不曾嫁人,我并非你娘子。你设身处地,还是娶哪一个?”她步步为营。 “这个,娘子,怎么混说起来?”他有些惊慌,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替他擦了。 “相公但说无妨,假设而已。相公就当,从不曾识得为妻。”她半真半假。 “如此,倒真的难以取舍了。” “哦?此话怎讲?”她言语紧逼。 “舍得这个,放不下那个。放下那个,又舍不得这个。”他渐入毂中。 “相公,可有两全之策?”她胜券在握。 “不如……二美兼收。”他神色渐迷。 男人本性果真如此。她冷笑,他未察。她进攻,他防守。她和他,在打心理战。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自信识得他真性,焉得不赢? 她再次进攻:“相公,如此,倒是哪一个做大,哪一个做小?” “这个,又难办了。把这个做大,屈了拿一个。把那个做大,又屈了这一个。没奈何,值得姊妹相称罢了。” “姊妹相称,毕竟哪个是姊,哪个是妹?” “这个,序齿罢了。” “算你识窍。” 秋风拂面,花香、酒香、脂粉香,混杂纠缠、暧昧而撩人。 暧昧,而撩人。 “这等,相公,若此事成真,这艳福,你愿不愿享?”她微醺,颤颤立起,莲步摇摇。她蹭到他身畔,猛将他推起,自己又坐到他的位子上,挑战似地仰面望着他,逼视他的双眼,目光炯炯。 他呆立。无声。他不解,他迷惑,他心魂摇荡、他不能自已。 她识透了他。棋已过半,只差最后一招,她赢定了。 他仍不语。 她发话了,似自语,又似讲给他听。她没有再注视他,她把目光移向它处,她不愿看他那龌龊相。 “那小姐姓曹,小字语花,年方二八,未订朱陈。其父曹有荣、字个臣,浙江孝廉,而今赶往京都赴考,暂泊扬州,住在老友汪仲襄府上。” 她絮絮讲着,他默默听着。 她似无心实有意,他似无意实有心。 她设定圈套,他逃遁不能。 她大局在握,他任由摆弄。 她缕述前情,他佯作漫应。 话音已落。 她假戏真作、他不知所措。 秋风渐凉。 她心中泛起一股凄冷。 裙裾轻摆、心湖微漾。 毕竟夫妻一场。






妻子费尽心机、巧妙迂回,却是为了给丈夫纳妾。世上之事,多么滑稽。她转念,这也不过是表面文章。真实的情形,不过是借替他纳妾之名,得偿自己所愿。但,终究,要他讨了便宜。究竟是她赚了?还是他赚了?抑或,都赚了?如此,这局棋和了?如此,倒没有输家了?如此,各得其利?夫妻之间,不过是相互算计?她百味俱涌。悔不该,生就女儿身。 一念至此,她竟有些愤怒。那呆郎君仍旧默立不语。 她蓦地立起。 “相公,我说了这半日,口干舌燥。你究竟要怎样?爽快些,给个答复与我。”她变了脸色,杏眼圆睁、满面怒容。 他受了惊吓,从美梦中惊醒。 他暗忖。妇人家心性无常,如今她虽说与那小姐同甘共苦,久后毕竟要拈酸吃醋。这墙脚需要砌得牢固。我如今只是坚持不从,带她强而后刻,后来才没有翻覆。 他作定主意,遂装出一副可怜神情。 “娘子,这桩美事难成。俗话说得好,若要家不和,娶个小老婆。你如今只晓得同声共气的快乐,不曾想到分房独宿的凄凉。万一娶进门来,热肠翻为冷面,知己变做冤家。寻常的姬妾,容不得还好遣嫁,她是个小姐,遣又遣不得,可不坑了她一生?” 她心下一惊,未料他竟有这一招。是她轻敌。她又是何等样人,怎会无计相抵。 “相公,只要你心放平,有什么醋好吃?” “娘子说无近忧,小生偏有远虑。苦苦要我做,须写一张不吃醋的包批与我。” 欲擒故纵,风波迭起。 她小觑了他。倒成了她强他,苦苦要他做。好一个刁钻阴险的男人。她若写了,便先输他一步。她岂甘愿? 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相公既然执意,奴家不好再‘强’。” 这“强”字,她故意拉长了声。 “如此,花铃取笔,待我回绝了她,叫她及早另配高门,免得误了她青春年少。” 他亦错愕。棋逢高手。 两军对阵,相持不下。 她料定她会投降。筹码,便是他的本性。 男人好色,她心下冷嘲。 “花铃研墨!死丫头,怎片刻就不见人影!” “娘子莫唤,娘子莫唤。” “怎么?我莫唤她?那么你替我去取笔墨来。” “娘子,你容我思索一阵。”他方寸已乱。 “思索什么?相公,你不去,那我自己去。”她欲立起。 他按下她。他满脸堆笑。谄媚的笑。 “相公,你这是作甚?” “娘子,既然娘子有这番好意,我岂可辜负于你。待小生倩人说亲便是。”他亮出白旗。 “相公,可是我强你?”她不依不饶。 “不不,是我自己甘愿。”他一脸恭敬。 “娘子,我且问你,倒是唤哪个做媒最好?” 大局已定,各自鸣金收兵。 “相公,我闻听此番考试,语花父亲帮助阅卷,已取我家张仲友表兄为第一,如此,我们不如求他说亲便是。只是一件,断不可说要她做小,定要说我愿让贤。娶来之日,再做商量。” “娘子深谋远虑,小生自愧弗如。” 她瞥了他一眼,一脸奴才相。 “你明日便去吧,免得夜长梦多。被人说了去,我可就无计可施了。” “一切听凭娘子。” 暮色暗合。 此夜,料定他难眠。 她拂拂衣袖,径自入内。甩下范石,乐颠颠地收拾酒盏碟盘。 期待着太阳早些落山,再早些升起。 痴念厮缠。
怜香伴(五) 阳光从疏帘里斜斜漏进来,有一丝幽怨,一丝落寞。 寂寞地等待。好事未果。 难道女人的一生,合该在等待中度过? “小姐,姑爷回来了。”花铃来报。 他进得房内,风尘仆仆。 “相公,事情怎样?” “皆依娘子所嘱,尽诉表兄。他明日便去学里拜访曹先生。” “这等,我们静待佳音便是了。”笺云的心稍稍落定。 “哦,对了,娘子,没想到我那速不来往的同学周公梦也去了表兄那里,但不知他去作甚。我到的时节,他尚未到。我走的光景,他也便返回了。问他何事,他支吾不语,好生奇怪!” 笺云闻言,刚落定的心复又提了起来。 “相公,你说什么?周公梦也去了?你们讲话的时候,可曾避他?”她惊恐万状。 “同学而已,何须避得?”他惶惑不解。 “如此,你所述之事,悉皆被他听去了?”她大惊失色。 “听去又怎样?”他错愕不已。 “骗取语花做小之言,也被他听去了?”她怒不可遏。 “是啊,都听去了。”他不知所以。 笺云愣怔地坐了下去,面色苍白。 “相公,那周公梦是何等样人,你难道不知?” “怎生不知?连娘子都知,我自然也知。只是,我与他无冤无仇,避他何用?”他一脸惊疑。 “呆子,真真是个呆子。要你何用?枉为男儿!”笺云暴戾起来,恼怒到嘴唇发颤。 “我爹娘失策,竟将我许配与你!什么才子,不过是个书蠹罢了!嫁了你,我一生尽毁,一生尽毁!你去啃你的书本吧,你去呀,你去呀!”笺云越说越愤怒,回手抄起他桌上的书本便掷了出去。 一本又一本的圣贤书飞向帘外,散落了一地。清风乍起,书页翻飞。它们不知自己因何落得这般命运,横七竖八,无辜地趟在地上,不言不语。 余怒难消。 他傻了一般立在那,不知怎样便触怒了她。他总是将她触怒,又总是不明缘由。 他和他的书,一样无辜。 她哭了,她从未像今天这般哭过。她扑倒在床榻上,悲声大作。任是何人,也劝她不住。 她第一次,这样地感到绝望,由衷地绝望。对自己的相公绝望、对自己的命运绝望。四顾茫茫,一片漆黑。她直哭得天昏地暗,渐渐哭累了,便在泪水的浸泡中入眠。 笺云是个聪明的女子,她料定,周公梦造访,定是来者不善。这样重要的秘密被他听了,难免会生出波折。但如今,大局已非她能控制。这个坚强豪爽的女子,此刻也主意全无,只能听之任之,见机行事了。 果不出笺云所料,周公梦无端造访张仲友,亦为亲事而来。自那日庠里惊艳,他便日夜不宁。他亦从门子处得知,张仲友乃曹公定下的第一,故携来银子,欲央仲友作伐。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且这程咬金乃仲友亲眷,他自然不能再提婚事,心下甚是不甘,却无意得知范石欲骗取语花做小的秘密,便奸计顿生,此时他正走在通往学里的路上,胜券在握。
怜香伴(六) 午后的书斋,清静幽雅。 曹有容正襟危坐,提起笔来,圈点文章。那文章正是张仲友新作,老先生边看边圈,边圈边叹,只道好文字圈点不尽,后生可畏并非虚言。
门子来报,周公梦到访。 二人见过礼,寒暄数句。 周公梦一眼觑见书案上的文章,便假意探问:“老先生,那文章是何人所作?” “张仲友的近作。” “老先生毕竟是法眼,他的文字果然有几句圈得。”他欲抑先扬。 “是啊,仲友才学甚高,不久便要高发了。”曹公不禁又取过文章,啧啧称叹。 “只是,”周某话锋暗转。 “老先生,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他投石问路。 “哦?你有何见教,尽管明言。”曹公放下文章,重新坐定。 “如此,我便直言相告了。论文章才学,仲友自然算得魁首,早该高中了。只是,此人心术上略差些,恐怕还要迟几科。”他故作欲言又止状,暗暗窥望曹公神色。 “照你说来,此人有才无行?这等,他所行的事,可好略举一二么?” 周某见曹公渐渐上钩,心内狂喜不已,却佯作叹息状,缓缓言道:“本来朋友之过,理该隐埋。可是君子面前,又如何盖得?” 说着,他又察言观色,见曹公在侧耳细听,便肆无忌惮地编造起来。 “他有个朋友叫范石,在雨花读书。前日有个小姐去进香,偶然吟诗一首,范石隔帘听见,次韵挑逗琴心。那小姐也未必为他所挑,他自己赖风月,说有心到他,去和张仲友商量,要做没天理的事。张仲友若是个证人,就该把药言规谏才是,怎么反助纣为虐起来?” “哦?怎生助纣为虐?”曹公显然入了他的圈套。 “他欣然以月老自居,要去说亲,假说娶亲作正,其实要骗她做小。老先生,你说即此一事,可是要上进的人做的?”竭尽调唆之能事。 曹公心里猛然一震,忆及尝携女小居雨花庵,惊疑不定,遂问:“那小姐姓什么?” 答曰:“他只卖弄此情节,未知小姐姓氏。” 周某见曹公已然深信,心内狂喜,却故作懊恼,转言道:“长者有问,不敢不答。只是背后论人长短,终究不好。日后相见之时,先生切莫言晚生谈他过失。”言讫,作不安状,惴惴望定曹公。 “你且放心,我不说便是。” 周公梦见奸计得逞,思量是非之地不便久留,便慌称有约,脚底抹油,留下曹公煞费思虑,深恐方才周某所指那位小姐竟是语花,但转念一想,庵中烧香女子往来不绝,怎便就是他家女儿,遂稍定心神,重新拿起适才批了一半的文章,却怎样看都再不顺眼,竟无可圈可点之处了。他稳心暗忖,怎同是一篇文字,前半幅字字该圈,后半幅连一句点得的都没有。想必是适才听了毁誉,因而成见在心。一念至此,他放下文章,端起茶盏,细细呷了一口清茶,略提了提精神,继续思量,那周生的言语也未必可信,许是出于嫉妒有意进谗也未可知,毕竟无据无凭,偏听则暗,还是不好对此人的品行妄下结论。何况,即便此人真的品行不端,因人废言亦不可取,总该照公道加些圈点才是。想毕,他放下茶盏,重新拾起文章,方要从公批改,谁知门子手持红帖来报,说张仲友到访。曹公看到红帖,不免惊愕,一丝不祥略过心头,强做镇定,将仲友请了进来。 仲友拜过,便照计行事,将默记千万遍的词儿和盘托出,他喜形于色、滔滔不绝,却未见那曹公脸色乌青、双手颤抖,渐近暴怒。曹公方才还虑此事恐系子虚乌有,乃周生谗言,孰料确凿无疑,且竟当真是要欺哄自己女儿,遂怒不可遏,不待他说完,便已破口大骂,一声禽兽一声狂徒,一句恶棍一句无赖,又拾起茶盏掷向仲友,幸得仲友躲闪及时。仲友愣怔惊慌,不知所以,满耳恶言,却不知因何遭诟,不及动问,却已被门子以扫帚打出。他无端遭受侮辱,气恼异常,又怎知恶人先到,只认定曹公年老昏聩、不讲道理,遂愤然离去。
怜香伴(七)
兰舟催发。 又载新愁过别院。 “船家,开船。”曹有容的声音。苍老浑厚,坚定而威严。 船舱内,隐隐约约,有低回的呜咽,挟风飘荡。 “慢,船家稍等。”不容置疑。 他看到岸上疾走的人影,却是汪仲襄。 “有容兄,你我曾相约一同赴京赶考,你怎只留书信一封,便急急离去呢?”仲襄不解。 “考事方兴,老年兄行期难卜。因小女在侧,小弟于兄处多做羁留,恐有不便,故此先行。”只是搪塞。 清风徐来,吹乱了曹有容的白须,也吹动了他的愁绪。不过在扬州做数日停留,便祸事上门。他身在客地,欲拷婢训女,又恐家丑外扬。是非之地,岂能久居。虽是半子,也费三迁。走为上策。 “有容兄,此番我来,一为送别,这二么?”仲襄略顿了顿,“欲给年侄女作伐。” “这行色匆匆,岂是议婚时节?”曹公眉头暗敛。一波未平,怎能再起波浪。但不问青红、艰辞不肯,又于礼不周,遂假意探问,“请问何人?” “非是外人,乃敝门生周公梦。” 周公梦?怎么?他倒央起媒来。曹公一丝狐疑、又一丝慌乱。 “此人谈吐之间,倒像个正人君子,但不知他文艺若何?”汪仲襄的面子不好直驳,只得见机行事、略作问询,无意装作有意样。 “文理也是极通的,乃是个德才兼备之人。”仲襄既收了他银子,怎样的好话说不出,指鹿为马也稀松平常。 “小弟只此一女,不肯招布衣门婿。此兄若果有抱负,待他登科后再议如何?”巧妙的回绝,却留有余地。似应未应,似拒未拒,让仲襄再说不得什么。 仲襄欲去。 “年兄稍等,我忽想起一事。”曹公故作漫不经心状,“考试已毕,贵庠的优劣可曾定下么?” “优行就是周公梦,劣行还不曾有人。” “这等,小弟倒替年兄访得一个了。” “何人?” “范石。”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轻轻吐出,多日的积怨,似也随之喷泻。他想,非是他睚眦必报,只怪那狂徒欺人太甚,竟打他女儿主意。何况,这等行径,取他作劣行,委实再合适不过。 “此人一向不来相见,小弟也有些责怪他,只是不曾查得他的恶款,把什么事迹开他好?” “只消‘宿娼酗酒,出入衙门’八个字,就够他了。”他信口雌黄,又补上一句:“年兄若不信,只问你那门生周公梦便是。” “年兄所闻,自然不差,何须再访,竟将他开去便了,就此告别。”如同草菅人命的判官,朱笔一圈,擅定生死。 残霞缕缕,日暮乡关何处是? “船家,开船。”那声音,依旧坚定而威严。 “曹相公,船且慢开。”一阵呼喊声划破沉寂。那脚步慌乱不稳,几次欲跌,险险稳住。待她近前,原是雨花庵的老尼,手中却执着一封书信,显然是受人所托,传书递简。 “曹相公,范大娘有……有书信寄与……小姐。”她奔走得气息不匀。 “哪个范大娘?”曹公时刻警觉。 “秀才范石的娘子。”老尼不知避讳,照实言讲。 “船家开船。”凌厉的吼声震得水波微颤。 船桨轻移,水纹向后漾去,波光点点,有些耀目。这是个动荡的黄昏。水波动荡、人心动荡。 渐行渐远。 那老尼,渐缩成一团模糊不明的光影,披着暮色,在江边跃动。 没人理会她的竭厮底里。 只有舱内的语花,隔窗观望,泪泻如波。 绝望,彻底的绝望。 山水情韵两茫茫。 此一别,如纸鸢断线,旧缘难续,命薄如纸。 海誓山盟,顿作虚无。夜半梦回,断尽柔肠。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走了。万事皆休。 轻舟一叶,载着她的躯壳离去了。 轻舟一叶,却载不动她那已被泪水打湿的魂魄,载不动她眉间心上那无限的离愁。 她的心魂失落了。 飘荡在幽茫无际的山水间,踟蹰于黯淡凄迷的斜阳下,从此无主、从此成孤。 谁与寄愁笺。
“留春,只恐此去,我命将休。” 此语出口,再无它言。她只愣怔地、麻木地、迷茫地靠在窗畔,空洞地望着远方,望着漆黑黝暗的未来。 怜香伴(八) 已是黄昏独自愁。 又是一番等待。等待、等待,何时是个尽头?女人何时可以不等?何时能够主动? 轻尘乱舞。 一个躁动的黄昏。她等得有些忿忿。 终于等到了来人,带来的消息却如晴空霹雳。 “语花?她,就这样去了?”笺云喃喃。 她无力地瘫软下来,默不作声。 “你们都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老尼去了,花铃也退下了。独剩她一人。 残阳褪色,暮色渐合。 一场冷雨、一段新愁。 一夜无眠。灯枯泪尽。 她立起身子,有些不稳。推开窗子,细听秋雨。一点一滴,敲打在心坎上,生疼。 语花去了。方才又有人来报,说相公被取了行劣,他去讨个说法,却反被周公梦同汪仲襄合谋作计,拉他到县衙,一口咬定他辱骂师长,受了褫衣之辱,狼狈落荒。 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她重重叹了口气。 认命吧,看来,女人就该认命。争什么?求什么?到头来,终是一场虚空,反落得伤心肠断。 女人、女人,谁叫她生就是个女人!! 不由得、怒火中烧!难道女人生来便有罪?一落生,便如萍如絮、逐浪随风,没得半点自由、没得一丝希望!女人的命运,就合该男人来操控?凭什么? 她愤怒了。她破门而出。 她淹没在苦雨里,失声痛哭。雨水滂沱、泪水滂沱。 深院无人,夜色惨淡。 这院子,又曾葬送了多少女人的青春呢? 多少女人,一生,被圈囿在小小的庭院里,消磨晨昏。女人的世界,就只有一个庭院那么狭窄?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点缀、陪衬? 恰如黄叶舞秋风。 她万千愁绪欲诉无人,她几近崩溃。 她只求知音相守,难道这也是奢求?也是妄想? 凄风阵阵,雨势益猛。这样的大雨,却也只是默默地下着,连雷声都没有。 她所期待的,电闪雷鸣,终究没有来到。 这雨,竟也如女人的眼泪,纵是不停歇地流淌,也只是寂寞无声,背人暗泣,不敢奋起反抗,不敢控诉、不敢惊动人间。这般懦弱、这般萎靡。 这雨下得沉闷。 连雨也不肯为她造势,不肯为她悲愤的心情作衬托。 她站在雨里,不知何去何从。 不,她不甘心。天上无惊雷,她心中却有惊雷炸响。 她凭什么认命?凭什么和千千万万的女子一样自甘沉沦?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要争,她一定要争!纵使四处碰壁、头破血流,她依然无悔! 她常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觉得她在人间走这一遭,似乎只是为了用整个生命去证明一些什么。 所以,她要振作! 泰山压顶、岿然不动。 她不是一个柔弱娇怯的小女子,她骨子里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不,不能这样说。凭什么小女子就注定柔弱娇怯,凭什么大丈夫就是顶天立地的?这不过是人为赋予的性别色彩。她要扭转乾坤,她是顶天立地的小女子! 她笑了,噙着泪花笑了。 雨住了。 早上会有彩虹吗?她痴痴地想着。 该是做决定的时候了。她要救语花,靠自己的力量!同样,救语花,便是自救! 东方发白。 淋了一夜的雨,她却未曾生病,反倒一扫抑郁,精神振奋起来。 沐浴更衣。临窗独坐。冥思苦想。 旧缘重续,还要从范石下手。但范石如今被取了行劣、前程堪忧,早已无暇顾及美人。更何况,曹有容对范石已心存芥蒂,看来要别生妙计才可好事重谐。那范石原不姓范,舅家无子,他便自幼过继。如此,不如……是了,不如让他返舍归宗,恢复原姓,立志功名,改头换角,日后若得高中,这亲事便有望重提了。 笺云想到这里,喜不自禁,径自跑出去,推醒昨夜被她赶到书房独宿的相公。可怜那石相公尚睡眼朦胧,被拉起时依旧不辨东西。 “相公。”她向他撒娇。 回应他的,却是重重的叹息。 刚被取了行劣、前程难卜,更兼昨日公堂受辱,他已万念俱灰。 这个怯懦无用的男人,她心里骂道。脸上却堆起笑靥,有些骄傲地说:“相公不必担忧了。为妻自有妙计,不但能令你功名可成、前程完好。而且,那佳人,依旧会归于相公。” 范石依旧垂头丧气。 “喂!相公,你不信我是怎的,总是这样一副苦相。”她有些不悦,双手重重推了推他,他木木地摇晃了几下,如同玩偶。 “唉,娘子,若非因你痴心妄想,做什么计策,我今日怎会受这番连累哦!”他眉头紧蹙。 什么?他倒怨恨起她来?真真岂有此理!明明是他坏了她的好事,是他笨,是他呆,是他做事没有头脑,讲话不知避人,才惹得祸事进门,才害得她同语花音信不通。可是,他居然怪起她来! 她有些光火,忿忿地站起,想要发作。 不,不能这样,她强压怒火。他现在需要她来哄,这个男人,她了解。她复又换作笑脸,重在他身畔坐定,撒娇似的用自己的肩头去撞他的肩头。 “相公,”声音娇柔得让人心醉,又掺杂些许委屈,令人心疼。 “相公啊,之前的事,是为妻考虑不周,我给相公赔礼了,相公你莫怪我。”这样讲着,竟有两串珠泪滑了下来,委屈万分。 她望着他,委委屈屈,弱不禁风,含着晶莹莹的泪滴。 他心软了,他揽过她,她伏在他的肩上,竟嘤嘤哭了起来。他反倒要劝她了。 这就是男人,她心里冷笑。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女人要适时装娇、装笨,装得楚楚可怜,否则,男人不会买你的账。 是时候说她的计策了。 “相公,为妻通宵未眠,愧悔万分,只想着如何弥补过错,竟当真生出一计,委实可行。为妻订下此计,乃是经过深思熟虑,断不会如上次那般草率匆忙,请相公相信我。”她纤纤素手握住他有些僵硬麻木的手,目光真诚而坚定地注视着他。 他有些感动了。 她知道时机成熟。打铁需趁热。 “相公,你被取作行劣,前程堪忧。你本是过继舅家,不如返舍归宗,回嘉兴老家,恢复旧名,改头换面。如此,你博取功名,便再无障碍。谁又晓得石坚原是范石呢?” “娘子说得实在有理呀。”由衷地赞叹。他不禁对眼前这朝夕相处的女子刮目相看起来。 “相公,你再听我说。依你的才华,蟾宫折桂指日可待。曹有容并不曾见得你面,你易了姓名,得了功名,再去提亲,他又怎会相嫌呢?” “娘子越发说得有理了。”他开始双目发亮,“只是,”他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我们又往哪里去寻曹有容呢?” “你妻自有胜算。”她狡黠地一笑。 “请娘子明示。”他又谦恭起来。 “那曹有容此番进京赶考,若有幸得中,自然多半留京为官。倘他不中么,他定会再考,相公你日后也要进京赶考,自然能寻得。”一切在她掌握之中。 “可是,你又怎能保得,这数年之久,他不将语花另嫁他人?”他怀疑。 “相公,我相信语花,她与我已盟订生死,她决不会负我。”笺云严肃起来。 “娘子啊,你就这样信她?”他讶异。 “相公,我们女子的深情,你又岂能懂得?”她轻蔑地望着他,有些一丝不屑和嘲讽。 “只是一件,”她竟惆怅起来,“我只怕彩云易散琉璃脆。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一番心血,尽付东流。”她沉默了,她千算万算,只无计通报于她。她只怕她,肠断无人同倚。 她思念她沉重的时节,身边尚有个相公可作消遣。可是,那语花,连个可作消遣的人都没有,亦没有知冷知热的娘亲,可以劝慰于她。她伤心起来,又如何延捱得过?笺云这般思量着,心如刀绞。 “相公,我全指望你了。”言讫,她又伏在他臂弯里,失声痛哭起来。 “娘子,你放心,我定会博个功名回来。我们不日便动身返乡吧。”他用手抚了抚她的后背。 两颗碎裂的心,何日可得重聚相慰? 心事茫茫。 怜香伴(九)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曹有容中高魁、入词林,一日看尽长安花。 然而,他此刻却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只为语花。 “老爷,您来了。”留春也是暗蹙蛾眉。 “小姐怎样了?”说着,他便走向语花的绣榻。 她斜欹在枕上,一语不发,形如枯槁。 “小姐依然如故,茶饭不思,病情没有一点起色。”留春一脸的忧愁。 “可曾发寒发热?” “不曾。” “夜里咳嗽么?” “也不曾。“ “有什么特别的症状么?” “都不曾有。” “这也奇了,既无症状,小姐怎会一病至此?请来数位医生,也都不曾看出个名堂。语花啊,你真真愁煞为父了。女儿啊,这病究竟从何而起呢?”曹公疼惜地望着语花苍白如纸的脸,一筹莫展。 “爹爹请回吧,女儿累了,想安歇了。”已是气若游丝,语气却冰冷而决绝。 沉重的叹息声,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爹爹,你……”她挣扎着下床来,才立起身,却虚弱得摇晃不定,踉跄欲跌,幸好留春及时扶稳。 她又重重地坐下,哭得梨花带雨。 “爹爹啊爹爹,你好比那生罗刹,执了锁杻来勾我魂魄,却做哑装聋,反问我枉死的因由。世上哪里有你这般狠心的父亲!”她声嘶力竭、捶床捣枕。 “小姐,你莫再哭了,保重身子要紧。”留春也陪着落泪。 “唉,原是我说差了。世上无不是的父母。自古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如今受命而死,只当交还原主了。”她目光凝滞起来。 “小姐,你这话,太凄凉了。” 两下里,相对凝噎。 “小姐,你这病根,旁人不知,我原是知的。小姐呀,从来相思的也多,偏是你这一种相思害得奇特。‘相思’二字,原从‘风流’二字上生来的。若为个男子害相思,叫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又不曾见得个男子的面。那范大娘是个女人,她有的,你也有;你没有的,她也没有。风不风,流不流,还是图她哪一件,把这条命都要断送了?看来都是前生的冤业呀!”留春心痛不已。 “呸,你懂什么!”语花推开她,有些愠怒。 “呆丫头,你只晓得‘相思’二字的来由,却不晓得‘情欲’二字的分辨。从肝膈上起的叫做‘情’,从袵席上起的叫做‘欲’。若定为袵席私情才害相思,就害死了也只叫做个欲鬼,叫不得个情痴。可笑世人浑沌,竟把这两件东西混同了。我与她,盟订生死,皆是为情。若我死了,她也决不独生。我与她,原是结的来生夫妇,巴不得早过了今生。今生良愿,来生相酬。死倒是解脱了,胜似如今,死非死,生非生。”泪干了,她目光刹那间坚定了起来。 “小姐,你说这情欲二字的分辨,倒让我想起杜丽娘。她又何曾见得那个柳梦梅,为梦而病,为梦而死,当是情鬼无疑了。”留春若有所思。 “非也。杜丽娘梦中遭遇,不是欲又是什么?那男子于她,不过一团模糊的影儿而已。牡丹亭,不过一个闺中怀春的故事罢了,哪里称得上‘情’字?我与笺云姐姐,吟诗酬韵,性情相投。唯她懂我、怜我、知我、解我,我也懂她、怜她、知她、解她。我慕她的才情,我敬她的为人,我感于她的痴心。似这等聪颖灵秀、善良温婉、有胆有识、敢作敢为、多情重诺的女子,世间能有几个?我语花何幸,此生得到这等知己。我与她气息相通、情意相连、生死相共,这等深情厚谊,岂是常人所能解得的?为这样的人,莫说死上一次,纵是死上千万次,也是值得的。真情可贵知音稀,留春,你懂不懂?”她紧紧攥住留春的手,因了激动,手里已沁满了冷汗,泪光点点、含而未落。 “小姐,我懂,我懂了。”留春被她的话所感染,唏嘘不已。 世间竟有这样两个奇女子。为情而生、为情而死。 “留春,这世上,什么最可贵?唯一情字。”语花说到激动处,喋喋不休,就连那苍白的脸上,竟也有红云浮动。她的精神,在这时,竟好转了起来。眼睛里闪着耀人的光辉。 “可悲可叹!当今世人,大都只会追名逐利。为了金钱、为了权势,不惜倾轧同僚、出卖朋友,什么背信弃义、失节无道的事都做得出。古今往来,重情者鲜矣。殊不知,临命终时,束手空空,带不走一物。一世劳碌,为谁辛苦为谁甜?可是,留春,你知道么?唯有这情,是能带去的。不论魂归何处,真情都能相随。情,是永远不会消失不会磨灭的。情的力量最大,情撼山河、义薄云天,留春,你懂么?”语花说着,竟激动得不能自已。而留春,也心潮激荡。她虽跟随小姐多年,但这样的话,她实是初次闻听,震惊之余,只有无限的钦佩和敬重。她觉得,她有责任帮助她们。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小姐,我听下人说,刘管家最近要回绍兴,少不得从扬州经过,你何不写书一封,央他寄去。” “留春……”语花已哽咽不能语。 有如天开一径、路转峰回。 奋笔疾书。 一字书成几泪流,情长楮短多遗漏。 只是,她却不知,笺云已随范石回转嘉兴原籍。 又是一场,好梦成空。 斜晖疏疏落落洒了进来,正映着她充满希望的双眸。 又怎知,无限欢喜化成灰。 好事多磨。
怜香伴(十)
“报报报,石相公高中浙江乡试第一名!” “不要报差了?”闻听喧哗,笺云袅袅娉娉挑帘走了出来。 门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不差不差,纸条在此,请看!” 笺云看罢,喜出望外。 “花铃,先取花红送他,改日再来领赏!” 石家上下,顿时沸腾。 “恭喜相公,秋闱首捷,春榜先声,裙布荆钗,忽然生色。”她喜难自禁。 “多亏娘子才德兼备,内外并理,小生专心举业,才得成名。”更名为石坚的范石此刻容光焕发,一改旧日颓丧。 “小姐!”花铃突然冒冒失失闯入,因跑得急切,险些绊倒。 “花铃,怎这等大惊小怪。”她嗔怪道。 “小姐,喜事呀。适才报人叫卖《南京乡试题名录》,我倩人买来,你看,张仲友相公也高中了!” 笺云夫妇这才发现花铃手中的名录,急急夺过来。 “呀,有才的毕竟都中了!”她喜上眉梢。 “咦,不对呀,怎么,那一窍不通的周公梦,他怎么也会中了?这一定是弄手脚来的了。”石坚脸上顿起阴云。 笺云看了,咬牙切齿、愤恨不已、咒骂不迭。若无此恶徒,他们又何至受这种种波折! “相公,那恶徒当初拆散你与语花姻缘,必定心怀鬼胎。如今他既高中,必定要去说亲。小姐虽然不肯变节,可万一曹公许了他,怎么处?” 余怒难消,复有万千忧虑涌上心头。 “唉,这叫我也没奈何。”石坚摊开手,一脸无奈。 呆子、书蠹,没骨气的东西!她心内暗骂,纵是中了,也还是一样的懦弱愚顽! 她早有远虑。 “相公,奴家有个愚计在此。”她有些傲慢地扬扬眉,狡黠地一笑。 “哦?娘子有什么妙计?” “奴家早从表哥处得知,那曹公中了甲榜,入了词林,小姐一定随任在京中。如今相公去会试,奴家要随相公进京,通个消息与小姐,一来破周公梦的诡计,二来图自己的机缘。相公心下如何?”她成竹在胸。 “当初只因娘子没正经,惹出那场大祸,革去了我的衣巾。如今才挣得一个青袍上身,又不要去招灾惹祸。”他忐忑难应。 “当初始孩儿家见识,轻举妄动,鼓了风波。我如今老成练达,计出万全,不是从前卤莽了。”笺云说着,纤纤玉手勾住他的手臂,撒娇地晃了起来。 “论起理来,不该做这等迂阔事。只是周公梦那个狗才,当初为鬼为蜮,弄得我家破人离。我的亲事不成也罢了,难道公然让他做去不成?也罢,就依了娘子,同到京中。我的亲事断不想了,只是不可使他得志。”他义愤填膺。 亲事不想了?她暗自冷笑。男人做这些事,总是要找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使周公梦得志,目的还不是为了让自己得志?何苦说这些话来装点门面呢?算了,只要他肯依,由他将嘴上的便宜占了去。 晓行夜宿,日夜兼程。 这闺中女子,千里迢迢,只为寻那知音,只为践那誓盟,只为解那相思结,只为了那未了情。 近了、更近了……
怜香伴(十一)
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又是一年春花发。 细雨霏霏、新柳依依。 心荡荡、人渺渺。 魂梦悠悠、佳期杳杳。 病榻缠绵,捱过了三度春秋。 珠帘暗挑,莲步轻摇。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声轻惋的叹息,幽幽地飘入雨幕,袅袅地纠缠在雨丝间。 心结难解。 欲知日日倚阑愁,但问取,亭前柳。 可这愁思诉与谁?欲诉无处诉,欲哭向谁哭? 只有孤灯伴孤影,空剩自伤自怜。 多少夜,听尽残漏,数尽残更,拭尽残泪,忆尽残梦。 三年前,重托锦书信不回。 到如今,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枝头鸟鸣,在她听来,也是这般低回凄婉,声声牵动柔肠断。 她唇边绽起一朵凄凉诡秘的笑,是该离去了吧?还能捱过几个春天呢? “小姐。”是留春。 “留春,你在唤我的阴魂么?”她又笑了,笑得凄凄惨惨。 “小姐,”留春凄恻地唤了一声,背过身去拭泪。 “小姐,那日请来的太医说小姐之病乃七情所惑,老爷方才便拉我前去拷问。我实在不忍小姐这般遭受折磨,便照实说来了。” “哦,晓得了。”语气淡淡的,淡到了无痕迹。 淡淡的一笑,如水纹漫开,悠悠摇摇。形骸土木枉咨嗟,真魂却在天涯。 “小姐。”留春怕了。 “小姐,你这是何苦?”只剩啜泣。 “老爷闻听内情,便说‘心病还须心药医’,直嗔怪留春不曾早些言讲。” “心药?他哪里去找心药来?”冷笑,冰冷浸凉,寒透骨髓。 “老爷说,小姐既是为的没个知己,便给小姐寻来就是。这校书女史,遍满京华。一呼自集,歌风奏雅,只怕小姐应酬不暇。”留春语罢,忐忑望着她,生怕她又生出诡秘的笑。 她终于没有笑,她恼了。 “这是我的‘心药’?!只怕是抓错了药,病医不好,反催我早日命赴阴曹。那些女子,怎与我笺云姐姐相提并论?他岂能找到一个与她一样才一样貌一样性一样情一样痴心一样重义,一样懂我解我知我怜我疼我念我的女子!这世上,有才的女子千千万,但笺云却是唯一!她是我的唯一,我是她的唯一。这一生情结,早已系定,岂能李代桃僵。这等笑话,着实闻所未闻!” 她拂拂衣袖,入了闺房。 珠帘兀自摇晃。 “小姐,”留春跟了进去,“我岂不懂你心意?只是,老爷已传令下去,要收个女门生同小姐结社,但凡能诗的女子,三日后皆来听考,考中的留下与你作伴。” “可惜我那爹爹,枉费心思。”她又笑了,却落下两滴清泪,笑靥在泪光中荡漾,恰如落红浮于春水,一样的飘零一样的凄清。 斜欹山枕梦未成。 又是一个漫长的夜了。
怜香伴 (十二)
一番周车劳顿苦。 到京城,已是二月春。 她倩他去曹府打探情况,怎的恁久不归? 清风阵阵、疏枝横窗,却疑作他的影儿。又是一阵扫兴。 “娘子,”石坚的声音。 呀,怎往日叫得没这般动听。她心花怒放。 “相公,可打探着什么情况没?”她顾不得他风尘仆仆,她心急如焚! “娘子,听说那语花小姐为你相思成疾,而今命悬一线。”他闪烁嗫嚅。 她呆若木鸡。怔怔地坐了,悲难自抑。 “娘子,你先莫哭,还有下文。”他吞吞吐吐。 她恨他的迁延:“快些讲来!” “那曹公因女儿心病难医,遂传谕下来,但凡京城能诗女子,三日后前去应考,考中者留与小姐作伴。” 呀!柳暗花明,怎不喜泪盈睫! “相公啊,这真是天赐机缘!我三日后便去赴考,定考得个女状元!” “娘子莫欣喜,这普天下女子都考得,唯你考不得。”他一副苦相。 “咦?却是为何?”她迷茫不解。 “你是他的仇人,他怎肯取你?只怕到时,他不仅不肯取你,还要株连着我。他如今尚不知我改名换姓,你若去考,他查处角色来,当初可以嘱托教官开我‘行劣’,如今也可嘱托试官不中我了。”他闷闷不肋、忧思万千。 她心下暗恨!她崔笺云的悲哀,便是个女人。更大的悲哀,是嫁给了这等自私自利鼠目寸光又胆小怕事的男人! “相公!你莫怕,你妻不是等闲角色。”她立了起来,用眼角斜睨着石坚,不屑地笑笑。 “我若中了,绝不说是你的妻子。我只说……”她顿了顿,挑战似地望着他,“我只说,我自幼父母双亡,一身无靠,他毕竟收我为义女。那时节我和小姐作定全套,从里面打出,何怕亲事不成?”俨然一位女中诸葛。 “这计太险。”他也立了起来,却不敢正视他,只背过身去揉搓着双手,一副忐忑样。 她瞧不起他,是的。 “娘子,万一他的女儿不肯嫁我,反要把你嫁起人来,怎么了得?” 他怕赔了夫人又折兵。纳妾未成,反把如花似玉的娘子也送了人。 他这时倒不呆了,她冷笑。 “你放心!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立志不从,他也强不得我。” 这一计,她稳占上风,她运筹帷幄,成败,皆是她定。 他当然怕。到那时,他的命运,全然由她操纵。 她了解他的担忧。 “相公,我这里有个完全之策。若说是你的浑家,固然不可。若竟说没有夫妻,也难止他的妄念。我如今只说父母在日,曾受过石家之聘,后来两家迁播,音信不通。埋伏一句,以为下文张本。你看如何?”这计是未雨绸缪。 “说将什么为聘?”他穷追不放。 “花铃,取我的金钗、玉蟾来。” 她从花铃手中取过物件。 “这金钗奴家带了,说是你家聘物;这玉蟾你收了,说是我家回聘之物。后来以此为据便了。” 他接了玉蟾,依旧神色不宁。 “娘子去了,小生怎么寂寞得过?” 她瞧不得他这样,一脸猥琐,令人欲呕。他当她是什么?打发寂寞的工具?休想。只是,嘴上还要哄着他,否则计策怎得施行?攘外必先安内。 “先有隆冬,后有剩暑。如今虽然冷清,日后我与她一并嫁来,还怕热闹不过。” “娘子你去了,几时转来?”他仍是不舍。 “这个,”她故作高深,“凯旋之日难轻拟,好事成功方回辔!” 面对这样的娘子,他只有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人离去,欲问归期未有期。 她那里春风得意,他这里别情依依。 她毅然离开,撇下他,伫倚危楼风细细。 让他也做一次痴妇,尝尝等待的滋味。 她好生欢喜。 她驾驭了男人。 她距离她的知音、她的梦,愈发近了。 前程似锦!
怜香伴(十三)
三日后,初春清晓。 幽草泣露,空气明净。 曹公于后堂正襟危坐。 前厅是赴试的考生、监场的婢女。 考题是《班姬续史》。 考毕,丫鬟呈上考卷。 他一一过目。 一张张翻过、一页页抛掷、一连连叹息、一次次摇头。 他的目光在一纸诗笺上凝固了。 眼前一亮。 一锤定音,就取她了。 传她来见。 细碎的卷帘声和着环佩叮咚,清脆悦耳。 蓦地一缕轻云掠过,幽幽袅袅、仪态万方。 一袭素裙、一抹浅笑、一派端庄、一点娇俏。 身材高挑、眉目清朗,如空谷幽兰,独占一身孤傲。 顾盼之间,竟英气逼人,脂粉气全消。 女儿的妖娆、男儿的倜傥,水的阴柔、火的炽热,云的轻灵、月的疏朗,花的娇媚、树的挺拔,竟集于一身——集于眼前这个女子之身。 她并不是多么美丽,她并没有出众的姿容。只是,那份自信与清爽、那股出尘拔俗的气质、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度风范,实在使人无法不折服。真真愧煞男儿汉。
她低眉敛衣,道一声万福,音如黄鹂出谷。 这样的才貌、这样的风度,还用再试么? “这位小姐,这诗可是你所作?”他倩丫鬟将诗稿递与她。 “奴家不才,今日斗胆献丑了。” “能否将立意讲与老夫听来?” 她谦逊地一笑,先读过这首草就的七言绝句。 “兄未书成妹踵将,千年文字数班香。女中何代无良史?才格惟闻破汉皇。” “奴家想班姬以一女子,夺太史公著作之权,真是千载奇遇。虽然是她平日稽古之力,也还由汉天子破格之仁。若使班姬生在今时,谁许她恁般得志?倘若是有才不遇怜才圣,也不过是向绣阁香奁做些文字游戏,泼点墨水消消闲闷而已。故此班姬真真侥幸,连奴家也妒她红颜有命了。” 笺云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竟说得入了境,忽而仰慕、忽而艳羡、忽而叹连自身、唏嘘不已。 曹公听她言语,心内暗赞她见识非凡,果真才女口气,分明是怀才不遇之感叹,哪里像个闺中人?她生而为女子,真真可惜了。 “小姐,请问仙乡、贵字,尊堂在否?”他捻髯微笑。 “奴家嘉兴人氏,父母早故,未曾出嫁,飘零异地,何以为情?”一绺忧伤悄然袭上粉面,落寞而孤凄。 却原来是个身世堪怜的女子,他也不觉悲叹起来。曹公早有怜才意。 “老夫只生得一个小女,闺中无伴,小姐若不嫌弃,就留在敝衙,与小女结为姊妹何如?” 她聪颖灵秀,自已领会其中深意。 盈盈一拜,叩谢深恩。 “爹爹在上,受女儿一拜。” 出奇制胜、马到成功! 他蒙在鼓里,却喜不自胜。这样的女儿,哪里去求?纵是自家孩儿,比起她来,竟也逊色了。 “为父带你去见语花。” 她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梦里早见千百回,焉知而今不是梦? 强烈的眩晕。 闺阁渐近。
怜香伴 (十四)
“小姐,老爷为你选好了女伴,还认了螟蛉。”留春焦虑的声音。 “我不认、我不见。”笺云面壁而卧。 耳边忽闻佩声悄。 如同心有灵犀,她竟坐了起来。 四目相对一刹那! 震惊、震惊、震惊! 天崩地坼、天塌地陷、天昏地暗、天旋地转! 天啊,似曾相识燕归来!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 她狠命地扯出帕子,揉搓双眼! 难道此命休矣,竟产生这般幻觉?难道此系梦境,梦怎会如此分明? 是她吗?是她吗? 那让她魂牵梦绕、日思夜念、牵心挂肠、寝食难安的笺云! 那知她解她懂她怜她疼她念她的笺云! 那与她有两世约定、生死之盟的笺云! 那重情重义、独一无二的笺云! 那与她拜过花堂,叫过她娘子的笺云!相公! 她只感到晕眩。 此身不复有。魂儿荡在半空,落不定,她望着她,怔了! 留春去晃她,她呆呆地没了反映。 笺云也在狂喜,笺云也已心荡魂摇,但她不能失了分寸,不能露了马脚。 她拼命告诉自己,她拼尽一生的力量命令自己,镇定!镇定!镇定! “小姐,今日我与你……”她重重地强调,“一——见——如——故!” 她在暗示她,她懂不懂,她懂不懂?她要她配合她,她知不知,她知不知? 笺云心上如火、面上如冰。 她懂,她懂!知音怎会不懂! 她确定了,那声音,那如同天籁的声音,分明是她的笺云,她日夜想念的笺云! 笺云唤回了她的魂,她的魂稳稳落入她的躯壳。 她的魂早在天涯飘荡三年整,今日始被唤归。 “姐姐,你我初见便相怜,这久后更何如,这久后更何如啊?” 她的病早已不知去向,她一脸红润、她一派欢喜、她神采奕奕、她精神飒爽。 曹公大喜过望,急叫:“神医、神医。” 见二人这般相怜相惜,他不由得退避三舍,竟不告而别了。
“笺云姐姐,”泪如雨下。 不由得抱头大恸。 久别重逢!三年来,心如飘萍、魂梦无踪! 三年孤苦、三年飘零、三年望断南飞雁、三年不见旧芳容。 三年坚守、三年痴情、三年阑干闲倚遍、三年长夜数残更。 苦尽甘来、柳暗花明,情难自已,喜不自胜! 无言相看眼底泪,此时无声胜有声! 哭了一茬又一茬,却不断拭泪,唯恐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三年了,三年未见了。 “姐姐,这别后情形呀,一言难尽。”语花泣不成声。 “妹妹,你这容颜已成闺怨图,何须再把衷肠诉。幸得今日相逢,愁眉共展。从今后,你我再不分别。生生世世、相依相守!” “姐姐,”语花抹尽残泪,踱至窗前,推窗揽日,光辉万丈。她心绪激昂。 “‘情痴’二字,毕竟输我辈裙钗。笑世上的薄幸男子,半路丢负红颜。不枉姐姐闺中豪杰、女中丈夫,远隔着这千山万水、万水千山、跋涉前来,还趁着我残生未殂。” 她拉定笺云,跪拜照耀万物的朗日一轮,重新盟誓。千秋万代不相负。 千山万水、万水千山,这是何等情义! 千秋万代、万代千秋,这是何种誓言! 此夜共剪西窗烛,却话京城夜雨时! 语花要把这思念、这愁绪,一一诉与笺云; 笺云要把这计策、这谋划,细细说给语花。 为只为,相伴长久,不做浮萍聚。 东方发白、又是东方发白,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并肩携手。 欢声笑语心底流。 悲莫悲,有情难聚;乐莫乐,知音相守!





怜香伴(十五)
春闱已毕,尘埃落定。 “语花,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笺云满面春风。 “姐姐,喜从何来?” “石郎高中,我张表兄亦高中了。” “哦?姐姐从哪里得知?”语花亦难掩欢欣。 “可巧,爹爹入帘阅卷,石郎张表兄皆出自他房,现已成为他的门生。妹妹,这可是老天保佑呀。这样一来,亲事必谐了。” 二人皆喜出望外。 “妹妹,还有喜事一桩呢,可谓大快人心!”笺云说着,握紧拳头,恨切切砸在了书桌上。 “姐姐快讲来。” “我听爹爹讲,那企图拆散我俩姻缘,兴风作浪恶贯满盈的恶徒周公梦,在考场挟带被当场查出,现已听候发落了!” 提起周公梦,语花比笺云更恨三分。那恶徒不仅险些拆散她俩,且色胆包天,竟厚颜无耻倩人提亲。得知仇人落马,语花竟拍起掌来。忍不住询问究竟。 “听说那周公梦乡试原是靠买通科场老吏割了多人的好卷面凑起来才中的。至于此次么。”笺云神秘地笑笑。 “姐姐快讲,莫要吊人胃口嘛!”语花撒娇地推搡她。 “好,好,我讲。这次,那恶徒倒是费了一番心思,他抄了百篇拟题文字,折成小块,用绸缎包严,藏在舌面下。本来未被搜出,谁料上天有眼,让他在此时打了个喷嚏,生生把那东西喷了出来,被抓了个正着。” 姐妹想着周公梦那猥琐样儿,便忍不住伏案狂笑。 “妹妹,”笺云强止住笑,继续道:“我石郎和张表兄既已成为爹爹门生,听说明日便要来拜见,我俩可静候佳音了。” 春暮夏初,望帘外,乱红飞逐。 但,这再也不是一个伤春感怀的时节!
怜香伴(十六)
午后的书房,一派和谐安然。 屋外虫鸣声声。 屋内,曹公正在会客。 来访者正是石坚、张仲友,分别高中二甲三甲。 “石兄如许青年,为何文字恁般老到?多少尊庚了?”曹公难掩一片爱才心意。 “学生刚及弱冠。”他谦恭有礼。 “娶尊阃了么?” 曹公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语花已年届二九,却未曾字人。此前因她疾病缠绵,曹公始终无暇顾及。而今面对青年才俊,他顿起招婿之念。 “先君宦游之日,曾与僚友面订为姻,后来两家迁播,音耗不通,所以蹉跎至今,未偕婚媾。”石坚依笺云叮嘱,谨慎对答。 “芳龄易逝,镜合难期,还该别寻佳偶才是。”弦外有音。 留与他思量的余地。 他转向仲友:“张兄,自从广陵别后,不觉三年。当初贱性乖张,言多冒犯,幸勿挂怀。” 未曾想,当日那被他扫地出门破口辱骂的张仲友,如今飞黄腾达,且是他的门生。 “恩师,自那日受训,犹如醍醐灌顶,亵渎老师深自愧悔,还求老师汪洋大度,不记前愆,门生才得安宁于覆载。”仲友亦恭顺有加。 “那范生今做何状了?”他不忘问询。对往事,依旧耿耿于怀。 “他已经舍弃功名,回乡隐居了。”鱼饵暗下,待伊上钩。 师生三人,叙谈甚洽,不觉红日西沉。 二人起身告退。 曹公望定仲友,话中别有深意。 “石兄先别,张兄留步,还有一言请教。” 晚风轻起,暮色渐浓,屋内有些暧昧不明。 “老师有何赐教?”他明知故问。 “当初原为小女姻事,得罪吾兄,如今还喜小女未曾出室,不如还借重吾兄作伐,以此赎罪何如?”黯淡的天色遮掩了他的窘态,维护了他的尊严。羞于启齿,却不得不启齿,只为语花。儿女真是父母的债,他暗叹道。 “哦,不不。别事小生只管效劳,若说起‘做媒’二字,门生头脑都疼。自从受老师那番教训之后,门上贴了戒约,神前发了誓言,再不替人做媒了!” 仲友欲擒故纵,欲待他多央一央,一来可保此事万无一失,二来,也报报当日被辱之仇。 “门生告退!”撩衣欲去,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兄不要太执。”他苦苦曳住他衣袖。已顾不得师道尊严。 “不不,若应了老师,老师后悔起来,难保后患无穷。”他未雨绸缪。 “当初那范生有了前妻,难怪老夫峻绝。如今老夫属意有人,要兄做个现成月老,这有何难?”已是委曲求全。 “这等,不知恩师属意的是谁?”他适可而止。 “就是方才的石兄。”约略松了一口气。 “门生与他是同门兄弟,相与不深。据他方才说,当初曾聘过一家。这岂非又是范石的故事了。”他紧逼不放。 “兄不要管,老夫要赘他为养老东床。只要他见允,就是兄的鼎力,那以前以后的事,都与兄无干了。” 好,他要的便是这一句。曹公果入圈套之中。一切皆在他们掌握之内。 “老师既如此说,学生方敢遵命。只是,石兄若允,佳期订在何时?” “尽快操办。” 他一诺千金!他大获全胜! 天色已晚,曹公留他用饭,心内只感念他不计前嫌,愿做冰媒,却不知自己是他一颗棋子,任由摆布。 席终人散。 各怀心事抱梦眠。
怜香伴(十七)
一切顺理成章。 从托媒到成亲,不过三月。 石坚入赘曹府,已成快婿。 仲夏时节,酷暑煎炎。 蝉鸣蛙噪,一派喧嚣。 曹公心神颇不宁静,只为生女已嫁,义女尚待字闺中。 欲将她配与高门,怎奈她誓死不愿,细问因由,却原来父母在日早已许婚,只因两家迁徙,音讯已断。劝其断了痴念,另配他人,她却执意做个烈女,不肯相从。由此笺云倒成他一块心病,奈何不得。 他正烦闷间,语花却自内堂走出。 “孩儿有话,要与爹爹禀告。” 姐妹二人已做好戏本唱与曹翁。 “女儿何事?”他心不在焉。 “爹爹,姐姐当日受过石家聘礼,誓死不肯二夫。” 这话正中曹公心病,他颇不耐烦:“此事我早知了,又提它作甚?” “爹爹,”她顿了顿,望了望曹公神色,缓言道:“如今那人已访得了。” “哦?我都未曾访得,你个未出过闺门的女儿家,怎会访得?”只当她添乱。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语惊人。 “什么?”他面色骤变。 “爹爹,你道她受聘石家,是哪个石家?正是我夫石坚。” 如当头闷棍,震得他一阵晕眩,脚步不稳。语花慌忙搀住。 “作孽!作孽!你倒是有何凭据?”他愧悔交加。 “爹爹莫要动怒,且听女儿慢慢讲来。当初石崔两家联姻,石家以金钏为聘,崔家以玉蟾答之,后来两家迁播,二亲都丧,故此音问不通。前日孩儿见石郎以玉蟾自佩,问他何来?他说是崔家回聘之物。孩儿带在身边,姐姐见了认是她家故物,拿出金钏来一对,才知她便是石郎原配。”语花边说,边察言观色,确信父亲已深信不疑,心下略定。 他几近崩溃!真真家门不幸,祸事连连! “岂有此理!你已嫁了石郎,难道又把他嫁与石郎不成?我且问你,既然两个并嫁,还是谁做大,谁做小?” “她受聘在先,又且年长,自然让她做大。”言毕,却惴惴不宁。
“胡说!好没志气!我当初做老儒,尚不肯把你与人做小,如今中了进士,入了翰林,你还说这等丧气话。叫花铃,请大小姐出来,待我自己劝她。” 终是偏心。哪有父母不疼自己儿女。 又一位主角粉墨登场,上场便跪,不留给他回旋余地。她先声夺人。 “爹爹,爹爹若劝我别嫁,我誓死不从。”言简意赅,剖明心迹。 “这等,你又待如何?方才妹子说你与石家这段因由,果然诧异,只是知道迟了几日。若在妹子未赘之先,我便替她别选才郎,完你两人夙好。如今妹子既与他结了秦晋,势难两全。” “爹爹,”她打断他,“爹爹在上,容孩儿说明。女儿自小熟读《女诫》《烈女传》,自以古人为楷模,愿做贞女,从一而终,誓死不侍二夫。”她义正辞严、一脸凛然。 心内却暗笑,《女诫》《烈女传》这类鬼书,书中这类鬼话,她从小便深恶痛绝。什么好女不嫁二夫,什么三从四德,什么从一而终,她皆弃之如敝屣、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只是未曾想,今日上演这出双簧,倒要挪了它们来做挡箭牌,委实好笑。这样想着,她不由忍俊不禁,遂慌忙用手暗暗拧了自己一把,死命忍住,方未露出破绽。好险!她要做个合格的伶人,此时她的角色是——烈女! “你若再嫁石郎,置妹于何地?” 她那里礼义纲常完无损,他这里却为私心,不由得语气暂缓。难做是家翁! “爹爹不须过虑,奴家也再无归石郎之理。”她一脸庄严,不像在开玩笑。 他困惑不解。 “不劳爹爹费心,孩儿自有个退步。待儿削发为尼,一来可成全妹妹,二来可保自家声名。”言罢,她蓦地起身回房,未及片刻,便传来花铃的哭劝声,随后留春跑出。 “老爷,大小姐要削发了。”她面色焦急。 好一群出色的伶人,配合默契。 又该语花的戏目了。 “爹爹,姐姐竟去祝发了!她丈夫被我占在身旁,使她不得其所。她如今做了烈女,我被外人谈论起来,成何体面?罢!不如也随姐姐出家。”说罢,竟转身去取剪刀。 曹公已被眼前情形搅得头脑发昏、惊慌错乱,这一桩又一桩事情接踵而至,桩桩令他猝不及防,他早无招架之力,他束手就擒。 他投械交枪。 唯恐赔了女儿又折兵。 只好商量定,不分大小。 他忧虑重重、叹息声声。 她俩完美地谢幕,回身进房,狂笑不已。 明月中天、幽梦暗近枕边。良夜如斯。
怜香伴(十八)
张灯结彩、钟鼓齐鸣。 满天欢喜满目红。 梅开二度。 傧相未唤新娘,新娘竟自己从后堂奔出。 曹公大惊。 “女儿,你一向是识礼自重的,怎么今日这等直率?傧相不曾请,你怎自己走出了?!” “爹爹恕罪。”说罢,便敛衣跪了,再不肯起来。 “女儿,你倒是说说,你何罪之有?!大喜之日,成何体统?!” 曹公面色发青。 该是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内堂叙话。 各路角色悉皆登场,生旦净丑齐聚一堂。 细说分明。 举座皆惊。 等待发落。 骑虎难下。 苦酒自酿。 木已成舟。 这暗亏,不得不吃下。 真真家贼难防,竟把奸细,认作儿行。 “好啊好啊,你们将老夫骗得好苦。也罢也罢,都怪我人老无能、自家懵懂,难怪别人。” 真个似哑巴吃黄连。 欲退已无路。 不如做顺水人情。 众人见此情,齐齐跪拜。 负荆请罪! 曹公只无奈地挥挥手,流水落花随它去了。 喜事照旧。 一切如常。 皆大欢喜。


天地尊亲拜毕,送入洞房。 倒是送入哪一个洞房? 两位娘子竟伴他左右,一齐进去了。 今夜享尽齐人福。石坚酒意微醺、情意酣畅。 咦,怎么回事? 只见两扇房门缓缓闭了。 竟抛他在外。 房门又慢慢开了一条缝,他望见笺云似挑逗又似嘲弄的笑。 未及回神,门又重重合了。 红烛顿熄。 他独立花径半身凉。 回书房独宿去吧……









说明:文中图片部分来源于11月10日成都锦城艺术宫昆曲演出《怜香伴》现场的朋友们,部分为个人拍摄,所分享图片均征得原作者同意,且原作者也希望通过分享宣传让更多人了解昆曲,感受昆曲的魅力。
后台花絮:




后续:观众们的热烈反响,感慨万千







由这场文化饕餮盛宴而生的故事,还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