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时节说燕子

                
                
惠山菊会的菊早摆出来了，泼街的菊花好象专门为了照顾跑马的人，有些造型做得别致，比如去年看见的大龙猫和京剧脸谱，一月之间从纯是菊叶到次第开满，龙猫在花间隐去，脸谱由花容勾出，很有意趣，只是与菊何干。这可能是看惯菊会的观感，如果来年忽然不办，也许又会想念，谁说菊花不可以闹市呢。
菊花时节说菊花便如闹市的菊花，我却忽然想起燕子来，不知道燕子是哪一天走的，往年十一期间尚能看见秋燕，现已立冬，燕子一定走了，十一回老家是否见到燕子也不大记得了，再往前忆，就更加渺茫了，但春天夏天的燕子还是留有印象，但那都是别人家的燕子，我愿意看见燕子还巢在自家檐下，我喜欢看燕子从天空中深潜下来，顿在廊下小小的巢上，那样亮丽的弧线，黑闪电一般，决不犹疑，全无炫技之意，谁能画那样悠长流丽惊心动魄的一笔，用这等线条作一身衣裳。
忽然想起燕子，因为忽然想起“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庄子/逍遥游》记鲲鹏与学鸠之事，或曰鲲鹏与学鸠是可以等视的，就如九万里之与杯水，不妙的是学鸠笑了鲲鹏。如果燕雀不曾笑鸿鹄，鸿鹄不曾笑燕雀，那这一句闲话有何意味，鸿鹄我不知道，或高可入云一展千里，而人仍能致之网罟之中，燕子呢，以人为靠山而人居然让它依靠，鸿鹄远人仍不免为人所食，燕子近人而人祥瑞视之，入世而超拔，鸿鹄安知燕雀之志。
据说世上并无一间空屋，人不住便有鬼物去住，没有人气的城被称之为鬼城或也有这层意思吧，燕子是要人气的，自然要避鬼气，有燕来巢在这层意思上就是吉祥吧，现在，村上会有一些空房子，或是主人去到城里了，或是绝户了，门是锁着的，檐下绝对不会有燕子，这是真的。想到这一层，便对“空梁落燕泥”有所会心，这一句的“空梁”作何解呢，郑板桥有句云：“空梁蛇脱，旧巢无复归燕。”空梁或就是空屋的意思，又或者是塌了屋顶露在天光下的梁，更成残垣断壁景象了，燕子肯定是不会来了。从前，燕子是巢在梁中央的，住人的屋子里也会有蛇，蛇将不利于燕子时，燕子会示警，人知道了便会用一根长竹篙帮架，这便是人气之可靠。我以前理解这一句，以为写的是无人之境，主人不在家的家里燕子在筑巢，偶一失口，燕泥落下梁来，这间暂时无人的屋子里仍旧春意融融。原来落下的却是旧巢碎粒，旧巢不会无故破落，必有一物动了它，或是蛇虫之类吧，这便阴森森的了，“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分明是写鬼屋。
连带想了想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或曰“王谢之第宅今皆变为寻常百姓之室庐”，或曰“此叹金陵之废也，朱雀、乌衣，并佳丽之地，今惟野花夕阳，岂复有王谢堂乎，不言王谢堂为百姓家，而借言于燕，正诗人托兴玄妙处”，或曰“若作燕子他去，便呆，盖燕子仍入此堂，王谢零落，已化作寻常百姓矣”，果然玄妙不呆，以前我也这样想，然而果真如此吗。王谢家族的破败对诗人刘禹锡而言是三四百年前的事情，《金陵五题》第一首“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这可以说是当下景致，山、城、水、月，相对于人而言是长存的，月上著一个“旧时”，便似有月曾见的数百年前的繁华在眼前与当下的故国空城相对。而旧时燕与旧时月是不能并论的，我可以以为今年来巢的燕子就是昨年那对燕子，这是很自然的，但是让我以为今年来巢的燕子就是儿时那对燕子，这就不可想象了，我不知道燕子的寿数，难道古人真认为它是不死的玄鸟，“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若说这一句也是兴数百年之叹，是不是有点于理不通而又与“石头城”的旧时相犯呢。《金陵五题》第二首“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我现在认为这是诗人在吟咏金陵新遭大乱后的景象，前一首是月亮把旧时的信息带到了当下，这一首是诗人飘然幻入旧时，当下面对那旧时景，这是春三月，燕子飞了回来，发现旧巢不复存在，又或者发现旧巢虽在而堂前已无人气，于是飞入寻常百姓家，那里还是有人气的，就是这样，燕子爱好人间，而燕子眼里应该没有人世的高低贵贱，燕子重筑一个巢穴是容易的，它不会有悲哀，于是啄泥的燕子穿梭于巷陌，华堂已废陋室尚存，燕子斜阳野草花皆无情，而诗人正可多情。这样读便呆吗。
十一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