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子
“一只蛾子撞到他脑门上,死了。 下了晚自习回家,马路这时候永远是空荡荡的,吹着夏季罕至的凉风,他在沿湖的公路上骑车,握着把手,漫不经心的看着夜里张狂威武的细腰柳,看她们巨大的树冠在风里摇摆,随时可以扑过来吃了他。 而他此时在想那只蛾子,那只撞死的蛾子,车还在往前骑,败血色的叶子,晦绿的叶子,铜黄的路灯光,混着黑清水一样从他眼角掠去,他在想那只蛾子。 他撞死后曾落在左手上,他把整个视野向下移,移到可以看见他的左手,食指的指甲有一块劈掉了一部分,留下一小面粗糙的白,锋利、脆弱的暴露在空气中。 蛾子的尸体离他越来越远,他在骑车,以地面为参考系,他在运动,作为一个有形状的实体,一个渺渺的质点在运动。但于他而言,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意识,一个感觉得利凉风,看得见叶子的意识,但严格一点来说,风、叶子也都是白布上掠去的一点形状,他这空白的意识才是唯一靠得住的东西。 蛾子,那只蛾子。他把头转向左边路后的湖,那里黑漆漆的,有位蛾子女神正在湖心站着,穿着那双暗红色的高跟鞋,站在那里满不高兴的瞪他,指责他毁掉了一只蛾子的人生,他的父母会多么多么的伤心啦,他的妻子还要单独抚养孩子啦,朋友们该多么多么难过啦,诸如此类,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他有些不耐烦,向她解释他根本没想撞死那只蛾子,这只是个不幸的意外,他也被迫在蛾子的生命力当了上帝,他很抱歉,很遗憾,但难道蛾子不能注意点看路吗?他说话的时候女神一直在玩她的指甲,翻来覆去地看着,好像对颜色不满意似的,听到最后一句撇撇嘴,说对啊这就是他妈的物种公平,人类能边骑车边看风景,蛾子就活该因为走了会神撞死,道两句歉连赔偿金都没有,又瞪了他一眼,理理头发走掉了 。 他继续一个人往前骑着,但他并不孤独,或者他不能孤独,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有一大堆人和他一起闹哄哄地往前骑,快得好像后面有个九只手的怪物要吃了他一样,但他疑心后面其实没什么怪物,只是一群吉普赛人,比他现在这一堆人走得慢,他们在后面又唱又跳,晚上还堆起篝火表演话剧。他很想停下来等等他们,好和他们一起,但他不想停下来,他想赶到前面某个红绿灯的路口等,在路中途停车未免太奇怪了,还是停在那里名正言顺一些。不过他知道,别管是前面还是后面的什么人,大家都要去同一地方。 有个世界,有那么一个用潮湿,掉色的硬纸板构成的世界,里面有破破烂烂的恶俗纸在,有铁锈色的粘稠的雨,地面上一堆乱七八糟在一起的颜色,风里夹杂着正方形的石子,打在人身上就化成铅色的皮,撕不下来。所有的人都在里面赶路,进进出出、吵吵嚷嚷。他每次都像逃避宿命一样跑出来,他怕自己留在里面。 蛾子是不是死在那个世界里,他不知道。但有一点很清楚,他们最后会在同一个地方,一起相亲相爱的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