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晚上去和P喝酒。 这是一个临时计划。
“我们当了这么久的朋友,为什么从来没有一起喝过酒?”我问道。我们开始回忆彼此认识的过程。我们在法语课上认识的,我偷看了他写满中文的笔记。 他研究着某个量子物理学擦边的理论物理领域。在闲暇时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加缪。
“当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多了,阅读是个很自然的事情。” 他解释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二十出头,博士二年级。而现在我们都要博士毕业了。
他长得像《无因的反叛》里的詹姆斯·迪恩,卷曲的金色头发,体型优美,F常常说,P在路上一脸冷漠地走过时,身后的姑娘们便在小声谈论他,讨论如何要到他的电话号码。
我们都想,像他这样的人,几乎能把到任何一个姑娘。但是P一直没有女朋友。他告诉我,自从15岁之后他就没有谈恋爱了。
“我不是当男朋友的料.” 他解释道。
P是个聪明的怪人,似乎可以在一个没有人类的地球上无性繁殖。他过着僧侣般的生活。工作一整天后,他去健身房健身,搞搞烹饪(三个博士后学位水平),会在晚上十点左右出门,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到午夜回来。每天如此,星期五晚上和周末雷打不动。游乐园,酒吧和焰火吸引不了他。他默默打扫厨房,垃圾没有人倒了,他会默默拎出去。洗衣机坏了。他蹲在地下室里,默默地修理洗衣机。
P喜欢学习语言。我并不知道他自学的中文程度多深。直到某天我拿我的小说给他看,他指着其中一行磕磕绊绊地读了出来。他自小拉丁文成绩优异,中学时因为这个上了波恩的报纸。那个时候的他坐在课桌前,露出一种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奇特的梦游般的神情。
我们总是邻居。过去我住单人公寓的时候我们就是邻居。有一次晚上十一点半,他来敲门,要和我当面讨论维特根斯坦。
然后突然有一天,我们听说他有了女朋友。
晚上P戴着眼镜,穿一件上好的法兰绒长外套, 他看上去有点陌生了。
我说,“把眼镜摘下来看看。”
“你现在看上去让人觉得熟悉了点。但是不,还是不一样。 ”
“我没有变化。”
“你要相信一个作家的直觉。你内心的某一点开始变得柔软了。”我看着他确定地说, “感觉你更幸福了。”
“这倒是真的。”
他的话多起来,“我有女朋友后, 觉得好像一切都有意义了。 ”
“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奇怪。”
在酒吧,他用了好几分钟才笨拙而挣扎地脱下一件毛衣。
“对不起,我今天有点瞌睡。 ” 他在酒吧前台为他的不善言辞道歉起来,他替我付了我的酒钱。
“没有关系。 ”我说,“音乐很吵,这样子哪怕我们没什么好对对方说的,也不会感到尴尬。 ”
我们点了黑色的司陶特啤酒。
“这黑黑的东西喝上去像中药。如果你闻过中药的味道,那么你会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如果我没有尝过中药,或许我会喜欢喝这个东西。”
P说,“我可能会和女朋友一起去中国生活。”
“你又让我惊讶了。”我看着他,“独立和甜美的女生,你喜欢哪一个?”
“我喜欢甜美的。”
“真奇怪, 我突然发现我们做朋友那么久,我竟然一点也不了解你。 ”
P看着我说,“到最后,我们仰慕的那些人,和我们选择在一起的人。总是两类人 ,不是吗?”
他形容他的女朋友:“她很好。 她很聪明,也很谦卑。我想,等我们毕业后,我们就可以找到一个城市住在一起。”
我突然想到,这两年里,我几乎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或许我并没有了解过很多人。很多夜晚,那些下班后,从咖啡厅写作回家后的夜晚,我和P在厨房里探讨小说构思和灵感。我想,或许我只是把对方当成一个容器。我将对方身上那些文学和艺术的部分引诱出来,而我看到的始终是这个面向。我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P并不想再做物理学研究了。他不是一个冷酷,疯狂,离群索居的物理学家。 事实上,他最大的愿望只是和一个甜美的女孩相爱而已。
我选择性地看到了那些我想要看到的部分。我或许没法想象他既不是个科学家,也没有讨论文学和艺术的时候。
回来的时候我说:“今天在衣橱里没法找到一双没有破洞的袜子。 我开始变得抽象了。早上走在路上像是磕了药,感觉可以飞到树上去。但是当你有了灵感,灵感却没有找到可以缠绕的栖息物,这反而更让人沮丧。创作太美好了, 我简直想象不出有什么东西带来的快乐可以和创作相比。”
P说, “现在,你听上去像是一个陷入爱情的人了。 ”
我们重新回到文学上。我们谈论现在正在写的这本小说。
“你说的这个故事让我想到了一个人。我们是在中学夏令营上见到的。她是天才型人物,是个数学家。她很冷淡和超脱,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打扰她的恬静。似乎一切事情对她而言都如此容易。无论是数学,古典音乐还是其他什么,一切都只是从她身上自然的流动着。 你就觉得,对于那样brilliant的姑娘而言,任何事情都如此轻而易举。
我们再也没有见面。之后的高中时代,以及大学,我都在想着她。我想了她整整四年。到现在为止,已经九年零八个月过去了。”
“你又让我吃惊了。”
“后来我想那不是很健康,只是我对她的幻想而已。所以就断了对她的想念。”
“万一那些幻想是真的呢。万一她真的这么美好,甚至更美好呢?”
他站在自行车旁边,没有说话。
“不过确实也没有关系了。”
然后我们就说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