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碗岛》到《仨模特》

《大碗岛上的星期天下午》（图1）的艺术史地位，在于它被视为新印象派的开山之作。新印象派主要使用分色主义（Divisionism）理论来处理色彩，而这其中有些作品主要是由色点构成，被称作点彩法（Pointillism，当时的评论家起的讽刺性名称），《大碗岛》则集这三个术语于一身，不过修拉本人称之为色光主义（Chromo-luminarism），以示对色彩和光线的重视。甭管这个那个术语，事实只有一个，即，修拉是在创作这幅画的过程中，酝酿思考创造了艺术史上的一种新风格和新理论，直接影响了包括梵高、马蒂斯、毕加索在内的后辈大咖（虽然梵高比修拉大几岁）。

图1

还有一个事实是，在《大碗岛》创作的前半程，修拉采用的并不是分色主义（如上所述，彼时这个主义还没在他脑子里成熟），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的《大碗岛》草稿（图2）来看，原画风格大概跟他的成名作《阿涅尔的浴者》（图3）离得更近。这幅画是1884年5月开始创作的，他本来准备拿到1885年3月的第二次独立者沙龙上展出，可是沙龙延期了。于是才有了第二阶段创作，他开始在画上面打点，并改变一些对象的轮廓和造型，这个重新创作的过程正是点彩法诞生的过程。1886年5月，这幅画在第八次印象派画展上展出，引起轰动。此后，经由一百年来学者、艺术家和大众媒体的推介，成为举世闻名的画作。

图2

图3

由上可知，它既是点彩法的开山之作，又并非一幅纯粹的点彩法作品（当然，修拉从来没说过它是点彩法），好似厨师的半途改刀。问题在于，在大众媒体中，这幅号称由“几百万个点”组成的神作成了点彩法的代名词，包括正经心理学教材讲到颜色理论时也会提到它，反正我是被误会了很多年，幻想着密密麻麻的无数色点向我涌来的激动情境，直到在芝加哥艺术博物馆看到原作，顿时心理落差好大！这幅画既非完全由色点构成，实际上也远没有那么多的点。它能产生的那种经由人眼进行色彩混合的视觉效果，实在有限。

再来说内容。修拉通过《大碗岛》想表现的，是中产阶级的休闲时光，结果有评论家吐槽说，这种麻麻点点的技法只适合表现风景，或者大气变幻。修拉当然不服气了！你觉得我创造的新风格只能画风景（西方艺术中风景画的地位一般），我就用它画出逼格最高的题材堵你的嘴！画什么呢？画历代大师和王侯民众都喜闻乐见的裸女，无论神话、历史还是宗教这些传统的高逼格作画题材中，都少不了裸女啊。不过呢，我仍然要坚持我的三观，不画那些假模假式的裸女，不画女神、不画贵妇，我画的就是现实中身处画室的女模特，拒绝cosplay！不仅如此，我一画就画仨，把裸女的正面、侧面、背面都画出来，且画得特别好，看谁再胡扯我的风格只能画风景！

图4

这就有了收藏于巴恩斯基金会的《仨模特》（图4，法语原名Les Poseuses，中文名是我取的）。在这幅画里，修拉特地把被某些人吐槽过的《大碗岛》作为背景入画，也正好符合这幅画表现画室里的裸女这一情境。《大碗岛》里衣冠楚楚的女人跟画室里一丝不挂的女模特形成生动对比（还有自然光和室内光的对比）。三位裸女的设置很容易让深谙艺术史的观众联想起被历代大师画过无数次的《三女神》，特别是拉斐尔画的同样一丝不挂的那幅（图5），还有左边那个大裸背会让人想到安格尔的《浴女》（图6）。与传统不同的是，传统里这些所谓神话题材的创作，实际上是冠冕堂皇的色情作品，女神们常常被画得性感、手舞足蹈、姿态妖娆；而修拉画了三位互不搭理的女模特（实际上是同一个模特），既不丰满，也不轻佻，一个赛一个地性冷淡，这就是她们的惨淡营生啊。总之，我用新风格既很好地展现了传统，又保持了现代性，既不崇古，也不媚俗，看你还能挑什么毛病，哼。

图5

图6

这幅画我去巴恩斯基金会看过，无奈挂在高处不能得见细节，难以体会其妙处。而托了该基金会开放收藏品图片下载的福，今天看到细节的我，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才是一幅彻底的点彩法作品！有了《大碗岛》打基础，这幅画对于色点的处理要成熟得多，比如中间裸女腋下和脚下的阴影，远观是符合自然的灰色，近看是由不同比例的红黄蓝色点构成（图7）。包括作为背景的《大碗岛》，不仅技法与原作差异很大，由于新添了不少暖色点，对比效果更强烈，看上去也更生动（图8vs图9）。

图7

图8，出自《仨模特》

图9，出自《大碗岛》

如果说《大碗岛》是点彩法的开山之作，那么《仨模特》无疑应该被视为点彩法的代表作、巅峰之作！要知道，画完《大碗岛》时，修拉年仅26岁；《仨模特》问世，他28岁。三年之后，他就死掉了，留给世人的点彩法作品，十幅都不到。《仨模特》在尺幅上仅次于《大碗岛》，内容又与之呼应，是为了向世人展示其才华的意气风发之作，可以想见修拉注入了多少心血于其中。只怪那傲娇的巴恩斯博士，限制自家收藏品的传播，让一幅本该写进艺术史的名作，就这样埋没了许多年，如今即便得以传播，怕是也不会有多少人问津，毕竟，人们总是爱名气胜过爱艺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