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做学生—我的求学之路
河南大学教授 刘炳善
回顾平生,我最怀念的是上中学和大学的时代。那正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我以流亡学生的身份度过了自己的青少年时代。尽管是在战乱、流亡、饥饿、苦难的交织中生存,我却是以青年人的朝气寻求着人生和学习的道路。支撑着我的力量,一方面来自许多好老师、好同学对我的无私关怀和潜移默化的教育,另一方面来自我自己旺盛的求知欲和对于文学艺术的强烈爱好。当时生活中唯一乐趣只有读书。我贪婪地阅读着一切能到手的好书,并且参加各种文艺活动,在思想上则追求进步。这一段生活,物质上贫穷,精神上丰富,是我一生的“原始积累阶段”,此后成为我一切活动的精神核心。几十年的求学和习作生涯,就围绕着这个内核、以此为基础发展下来。但在很长时间内,除了1952年一篇英文作文偶尔获得过一个国际奖,算是唯一的亮点外,其他方面都成绩平平。而从50年代末期开始,由于政治运动,正常的生活、工作和学习也完全停止了。
改革开放以后,长期的积累才慢慢开花结果。20年中,我主要做了五件事:1�编写、出版并三次修改了英文教材《英国文学简史》;2�翻译了近百篇英国散文,出了《伊利亚随笔选》、《书和画像》和《伦敦的叫卖声》三本书;3�翻译、出版了两部莎剧《亨利五世》、《亨利八世》、一部萧剧《圣女贞德》;4�出了两本文集:《中英文学漫笔》(评论)、《异时异地集》(创作);5�近十年来,则在编纂、出版一部帮助我国学生攻读莎剧原文的工具书《英汉双解莎士比亚大词典》。寥寥几本书,无法与许多著作等身的学人相比,但我总算尽了自己的微力。
一个知识分子的求学之路(或说“治学之路”),实际上也就是他的人生道路。人的一生,不能不受国家民族命运和时代环境的制约,也不能不受个人思想、才能的局限。两个方面冲撞、扭结、化解,便形成他的人生坐标和发展轨迹,见诸文字便是他的成果。
我的学生时代在我心中形成一种情结。我认为,一辈子做一个真正的学生,是一个有志于学的知识分子的最佳、最自然的选择。
学生以读书为乐———书,是什么时候都要读的。在战争年代,如饥似渴地读书。借到一本好书,看完了,还恋恋不舍,就动手抄下来。那时对书的爱是多么强烈、纯真!现在条件不同了,市面上出书良莠不齐,但稍加辨别,好书仍然不少,为什么不读呢?
学生要写作业———我的著 译都是向祖国、人民递交的作业和答卷,敬请人民批改。
做学生,最大的优点就是对于知识有一种永不熄灭的兴趣,对于新事物有一种小孩子一般执著的求知欲。“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敢于承认自己在很多方面无知,一点一滴学习,才能稍加一二。这样,每读到一篇好文章,每读一本好书,才会有豁然开朗的惊喜。这是读书人的最大乐趣。
青年人都有一点锐气———这就是上进心。青年人也都有一点“痴”———爱什么就全神贯注地爱,对于自己所喜爱的作家、作品如痴如醉(只要不疯疯癫癫,这其实是一种很可爱的脾气)。这两方面结合起来,岂不就是进取精神加上钻研精神吗?———这种精神对于求学和写作,是很宝贵的。
在英文当中,scholar这个单词很有意思:它既可以解为“学者”(learned per-son),又可以解为“小学生”或“学生”(pupil)。这么说来,“学者”和“学生”原来是一回事啊!就我个人而论,我宁愿做学生,不愿做学者。因为做学生思想上没有负担,更自由。对于学生来说,无知并不是耻辱,而是求知的起点和动力,只是不要安于无知,就行了。
因此,我作为一个学生、作为一个learner,首先为了自己,同时也为一切像我一样渴望看懂莎剧原文的我国学生,编纂了《英汉双解莎士比亚大词典》。我坦然面对莎士比亚,向他求教,他似乎并没有将我拒之门外。依靠着中外前辈学人的引导,依靠着自己的辛勤努力,我游泳在莎翁的语词海洋里,通过了一个又一个暗礁险滩,每当我毁掉一张又一张卡片,解决了一个难题,最后誊清成一张定稿卡片时,我都如释重负、无比高兴。这个学习过程,到现在为止,给了我十年的愉快劳动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