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做一个帅帅哒魏晋达人——《世说新语》中的啸声

作为一个既帅又萌还有钱,还任性的魏晋达人(如果你不帅不萌没钱又不任性,那当然就不是魏晋达人啦。)有必须有几项居家旅行的必备绝技。比如说,画画,比如说音乐,比如说大手一挥,就能文不加点的写出锦绣文章,当然还有魏晋时期最流行的书法,有特长的人在哪个时代都会受到追捧,在魏晋不仅毫不例外,反而因为身处“文学的自觉时代”(鲁迅语),更会得到明星般的待遇。所以,修炼好一门独家秘技,从古至今都是收集粉丝,获得点赞的最佳捷径。 魏晋达人中,别的不提,音乐达人可真是不少,擅长古琴最有名的莫过于阮籍嵇康(参见蓝雯轩《思美人》)。相貌丑陋的左思,以及安静的美男子王献之王子敬大大据说也是个中高手。精于琵琶的首推同是竹林七贤,阮籍的侄子阮咸。筝在魏晋时期也变化很大,阮璃傅玄顾恺之都写了类似《筝赋》这样的音乐专著,吹笛子的桓伊据说创作了绝世名曲《梅花三弄》(参见蓝雯轩《月下笛》)。不过,掌握一门乐器不管在古代还是今天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这一切都嫌太麻烦,那就学习“啸”吧——吹口哨总会吧?不过实际上,这口哨,可是一点也不好吹呀。

关于“啸”,古书中有许多记载。比如《诗经·召南·江有汜》中说,“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诗经·小雅·白华》中也说,“啸歌伤怀,念彼硕人。”也就说,在诗经那个时代,啸,就已经和歌咏一样,是传情达意的方式。而在屈原所在的楚文化,啸则往往和感动阴阳,召唤亡灵联系起来,《楚辞·招魂》中说“招具该备,永啸呼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而到了汉代乃至魏晋,啸就更加普遍起来了,甚至是人手一个。《后汉书·独行列传》:“向栩字甫兴……少为书生,卓诡不伦。恒读《老子》,状如学道。……不好语言而喜长啸。”学《老子》,不好言语而喜欢长啸,已经俨然是一副名士的做派。而东晋王嘉的志怪小说《拾遗记》卷五有“西方有因霄之国,人皆善啸:丈夫啸闻百里,妇人啸闻五十里,如笙竽之音”。从某种程度上就是这种时代氛围的写照吧。 《说文解字》中将“啸”解释为“吹声也”。东汉末年时的经学大师郑玄则认为啸是“蹙口而出声也”。《封氏闻见记》中则描述是“激于舌端而清谓之啸。”看起来,啸不是简单的高声大喊之类,而可能更类似于今天的吹口哨,有音乐节奏,高低起伏。不过比起今天的口哨,啸可是更“优雅”“有品”甚至是“装逼”的。

首先,如果要发出“裂石穿云诅可攀”的啸声,那可需要极大极大的肺活量。也就是说,魏晋南北朝的那些嗑药的大大们,还必须有一个非常健康的身体才行。啸大致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蹙口啸”,大概就是信手拈来,随随便便就能从嘴里吹出可以“飞廉鼓于幽隧,猛虎应于中谷”(见成公绥《啸赋》)的长啸声。另一种则是“指啸”,将手指放在嘴边吹吹出声音。但凡吹过口哨,或者说凡是曾经大喊大叫的人都知道,不凭借任何器物就能在广阔的空间中引起巨大回声,这恐怕需要经过长期的锻炼才行。今天人们都说,魏晋南北朝崇尚男子的阴柔之美,其实从啸声中我们就可以知道并不尽然如此。否则,这满是阳刚之气,犹如胡马在天寒地冻的荒漠中朝着北方长嘶,又像鸿雁在沙漠之中群而起鸣(见成公绥《啸赋》“奏胡马之长思,向寒风乎北朔。又似鸿雁之将鶵,群鸣号乎沙漠”)的啸声又从何而来?一个时代的审美,总是复杂的,任何简单的标签都难以涵盖~~魏晋时期最有名的美男子嵇康,还光着膀子裸露着健康的肌肉打过铁了。

其次,凡是以啸著称的那些大大们,基本上都非常有音乐素养。阮氏家族就是其中翘楚。阮籍的父亲侄子都是音乐达人兼文学巨巨:阮瑀是建安七子也颇通琴艺,阮咸精通多门乐器,更发明(至少是改良)了琵琶。阮籍所创的琴曲《酒狂》至今是古琴曲的经典曲目。所以他们的啸声,其中也包含了他们对音乐的敏锐。在魏晋时的人看来,其实啸声本身就是一种音乐。《啸赋》中将啸声和音乐做了一个对比,“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起。协黄宫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徵。飘游云于泰清,集长风乎万里。曲既终而响绝,遗余玩而未已。良自然之至音,非丝竹之所拟。是故声不假器,用不借物。近取诸身,役心御气。动唇有曲,发口成音。触类感物,因歌随吟。大而不洿,细而不沈。清激切于竽笙,优润和于瑟琴。”这么长段长段的形容,其实说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啸声有宫商羽徵的音调,有抑扬婉转的韵律,有清激优润的节奏,有触类感物的情绪——这就是是非丝竹之类的乐器可以比拟的“自然之至音”、“音声之至极”。能把口哨吹到这水平,真是瞬间秒杀今天的一众音乐达人。

当然,“啸”的环境也很重要,如果随随便便在大马路上吹,恐怕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会遭到白眼。啸这样感气而发,率性而为的行为音乐艺术,也需要环境来烘托。《世说新语·任诞》中说,桓玄在登楼时长啸不已,一边啸还一边想着要给王恭王伯孝做一篇悼念文章,啸完了就下笔。(啸原来也是酝酿感情的一种方式呀),《啸赋》中早就说,在崇山峻岭之中,望着陡峭的岩石和飞流而下的瀑布,坐在突出的石头上,用山上流下的清泉漱口,最好旁边还种点兰花啊竹子啊什么的,于是大自然的的情感和个人的情感形成呼应,从而达到“舒蓄思之悱愤,奋久结之缠绵。心涤荡而无累,志离俗而飘然”的境界,这个时候,啸声也就呼之欲出啦。所以我们的王子猷同学,抱着棵竹子狂啸(参见蓝雯轩《竹林之游》)才是真正合乎那个时代风气的。打赢了淝水之战的谢安,隐居东山时曾经和孙绰王羲之等名士在海上游玩,遇到了风暴,其他名士早就神色惊恐高喊要回去了,只有谢安“神情方正,吟啸不言”,从而证明自己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男神中的极品(参见《世说新语雅量之二十八》)。别说当时的一页扁舟,即使是今天坐着远洋大轮船,试想风急浪高,啸声在海上回响的情景,才是对“啸”之气度的最高回音。

当然,这里就不得不提到我们的阮籍大大了,他这个人啸得很特别,偏喜欢在庙堂之上“啸”,别人都在晋文公的宴会上正襟危坐,只有他盘着腿(在跪坐的时代,盘着腿是很失礼的,若要问为什么失礼,据说是那个时候人们普遍不穿内裤……大家可以自行脑补一下……)“啸歌”(参见《世说新语简傲之一》),这场景,打个比方,大概就是开中央常委会议时有某个常委穿着条裤衩在吊儿郎当的吹口哨,那场面实在太美我不敢看……

有大山大河大海的衬托(或者像我们阮籍大大那样,专挑最庄严肃穆的场合来烘托下自己的酷),再加上一票要美貌有美貌,要才华有才华,要身材有身材的男神,这此起彼伏的啸声就已经很难被人从历史中遗忘了。不过且慢,魏晋时代的啸声之所以那么超凡脱俗,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原因,换做今天时髦的话来说就是“情怀”,而用《啸赋》中的话来说,就是“傲世忘荣,绝弃人事。睎高慕古,长想远思。将登箕山以抗节,浮沧海以游志。于是延友生,集同好。精性命之至机,研道德之玄奥。愍流俗之未悟,独超然而先觉。狭世路之厄僻,仰天衢而高蹈。邈姱俗而遗身,乃慷慨而长啸。”简而言之,那就是要“傲”(比如阮籍),要“思”,要有“节”和“志”,还要多读几遍《庄子》,“愍流俗之未悟,独超然而先觉”,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那份装逼的心态。

《世说新语》中说有个叫做刘宝刘道真的人,曾经因为犯罪而沦为囚犯,潦倒得连饭都吃不饱了,可是还是天天在沼泽地里一边打渔一边长啸,那啸声太吸引人以至于一位老太太杀了头小猪给他吃。(可见会啸也是讨饭的必备绝技呀),这就叫做啸的境界。后来这位刘道真被人用五百匹布赎身还当了官,也许他的这独门绝技也多多少少起了点作用吧。

竹林七贤中最擅长啸的阮籍,在苏门山中遇到当时最有名的隐士孙登,这位有着“默士”之称的隐士这辈子也没留下什么丰功伟绩,却引得阮籍嵇康等一众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最有名男神竞相折腰,就是因为他实在啸得太好。因为不说话,一切语言就化作了“啸声”,用啸声来和人交流沟通,想来阮籍嵇康对这种方式大为激赏。他和阮籍在苏门谈古论今,最后用啸声结束了所有的谈论,什么上古三皇五帝,道德玄理,都不如那回荡在苏门山中的一声长啸,大有一切尽在不言中,“大音希声”的道家风范。这就是情怀——在游戏中体悟着生命的价值,用一种最原始最无所顾忌和凭借的方式表达自己,也只有在魏晋那种历史环境下,才得以成全了男神们空前绝后的啸声吧。

其实,严肃点说来,我们的阮籍大大看上去很潇洒,心里还是很苦逼的,整天写的诗就是“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估摸着也是满腹的苦水无处诉,所以王恭才说,阮籍心中有块垒以酒浇之,既然那个充满阴谋权力,既虚无又血腥的时代无处可说也无话可说,那么,到最后也许就只能发而为一声长啸吧。这样说起来,啸,就是那个时代凝聚的最强力的叹息和吟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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