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

午夜梦回时你曾来过许多次,以往总是在乡下故居的堂屋,窗外的梨花随风摇曳着,你还穿着孔雀绿的及膝裙,蹬着带搭扣的白色皮鞋,坐在靠窗台的布艺沙发上,手里忙着些活计,偶尔抬头跟我说上一两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聊。右边的立柜上铺了一张小小的白色格子方巾,大大小小的相框摆满了那方寸之间。一阵微风袭来,你抬手拢了拢脸颊旁的碎发,小指有一点翘起,像极了你床头的那张舞台旧照。
你还是那般神韵和气质,如同时光从未流逝。
而这一次入梦之时我却独自躺在故居的床上,是你常睡的那张,裸露的肌肤挨着水牛皮的席子依然是熟悉的质感。朦胧间伴着风吹过竹林的声响你轻轻地坐到了床边,我微微睁开眼看着你笑了笑,然后便撒娇似的枕在你的大腿上想跟你说说话。
我说,你记得吗,有一年乡下发了大水,昏黄甚至泛着一点赭石色的洪水已湮没了家里的庭院,它贴着堂屋前最后一级台阶的边缘迟迟不肯散去。我依然没心没肺的赤脚在水里捞着各家漂出来的各式零碎:一个破碎的会闭眼睛的娃娃,一只紫红色的塑料拖鞋,偶尔还有半斤大小的鱼儿扑腾着尾巴甩在我的小腿上。现在想来,那水简直脏的可怕,你焦急的叫住我,而我却不管不顾,还想跑得更远些,于是你实在按捺不住也挽着裤脚下来,赤脚踩在光溜溜的石子上还险些滑倒,却硬还是趟着水把我拖回了屋里。没能畅快玩水也没能捡回些小玩意儿的我还因此跟你生了闷气,而你也微微有些气恼,作势要拍我脑袋,最终还是又放下了手臂。
我说,你记得吗,以前你最喜欢做馒头了,白白胖胖的大小不一。我总爱吃小小的馒头,觉得大馒头是大人吃的,而小孩就该吃小馒头。小馒头也真的小,一口一个,每一口都充盈着淡淡的奶香和甜甜的滋味。每到你开始做馒头时,我总是缠着你分我一小块面团。你做着规规整整的馒头,而我却捣鼓着奇形怪状的小人。最后你做的热气腾腾端上了桌,而我做的玩腻了之后扔给了池塘里的小鱼儿。你说我糟践了家里的吃食,而我嘴硬的反驳池塘里的小鱼儿也是家里的一员。你哭笑不得也拿我没办法,但之后我每次要玩你还是会给我一小坨,也可能只是因为怕我不停地缠着你吧。
我说,你记得吗,我离开你去上小学,很久很久没有再回去了。而你总是揪心我过不好,日日夜夜都在担忧着。后来一个夏天过去了到接近晚秋之时,你动身到学校来看我。那时天气早已转了凉,而我的父母却因为工作繁忙无法照料我,甚至周末我也是住在学校里的。天气骤变,我却并没有保暖衣物。好心的生活老师寻些往届学生不要的旧衣裳,洗一洗便予我穿着,免得冻得发了病。而你来时便正看到这样一副光景,我穿着别人有些破旧的连身长裙,长裙下掩着一条薄薄的秋裤,在深秋的寒风里瑟瑟发抖。你丢下手里的提包,半跪着抱着我心疼的哭了出来。我有些欢喜又有点不知所措,来来往往的老师、同学和家长频频回首,眼神里都是探寻。彼时我并不懂你为何如此难过,我想安慰你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心里想了千万遍终于才伸手先为你擦去了脸颊上的泪水。我的动作却像是突然惊醒了你一般,你麻利的擦了擦泪水便领着我跟老师请了假,带我去置办了不少衣服,还去肯德基大吃了一顿。那时肯德基还是一年轮不上吃一次的高级洋快餐,我特意打包了一小包薯条回去在同学面前耀武扬威,那是整个小学的记忆里我最开心的一天。
我还说了好多好多我曾和你在一起的时光,而你只是应和着,我少了些兴致便懊恼的直起身子想看看你的表情。就在望向你的一刹那我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梦,而现实里你已永永远远的离开了我。我手足无措,只能哀伤的望着你不发一言。你见我突然默不作声,惊诧的望了我一眼,却不发一言,我忍不住带着哭腔问你:“你是专门来看我的吗,你是知道我近来不开心所以来看我的吗?”你迟疑了一下,然后微微笑着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对啊,我来看你的。”我的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直起身子来抱住你,此刻的拥抱,心安和心慌交织在一起,不知道哪一头占了上风。
你一下一下的拍着我的后背,待我如同总角的孩童,然后将我放回床上,你也躺了下来,右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团扇,扑哧扑哧的扇了起来。我揽着你的左手渐渐平静了下来,想与你再多说说话。
还未等我再开口,与你左臂的触感还未消散,你便消失在空气里。我惊慌着爬起来跑到了堂屋。那里依然是记忆里的模样,同样靠窗的沙发,同样铺着方巾的立柜,连窗外亦是同样飘零着些许梨花。但里面却坐满我不认识的人,他们像是被我打断了重要的谈话,齐齐看向我。我的眼泪一瞬便决堤对着这一屋的陌生人哭喊:“她来看我了!刚刚她来看我了!她不见了!她去哪里了!”
激烈的情绪宣泄使我骤然惊醒,我依然还在哭着,还在喊着,上气不接下气。
黑暗里我回想着梦里每一个细节,试图将它全盘烙印在心里。但梦境的回忆如同烟雾般毫不留情的散去。我翻身下床寻出纸笔,潦草的记录每一处的细节,眼泪却还没停,晕湿了一角。
在你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我是如此的对不住你。你初犯入院急救时,我还在学校里,一无所知。而周末当我兴高采烈地来看你时,才发现家里空无一人、一片狼藉。而后家人告知下,我匆匆去往医院,却被一面玻璃挡着了脚步。主治医生的嘴里都是我听不懂的术语,只知道你清晨洗漱时突然倒下,到现在也还没醒来。而这一昏迷便是6天,没有你的消息的日子里不能旷课的我在学校里度秒如年。中间医院一度发出了病危通知书,而你最终还是挺了过来,而后便是接回家调养。
出院后第一次见你,我完全不能将眼前的你跟记忆里的你画上等号。眼前的你毫无生气的躺在床上,眼睛不知望向哪里,嘴里无意识的呢喃着些什么。曾是文工团台柱子的你总是将自己收拾的优雅大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鞋子也擦得锃明瓦亮;而如今你衣衫凌乱,毫无半点昔日情形。我凑近了问你可还认得我,你费力的转过来看了我一眼,并未理睬又接着喃喃自语。这一场大病让你的一切都回不去了,初始我还极有耐心的跟你讲话,虽然你有时并不理我,有时又说着无关联的话。而在说话的间隙,时不时护工进来将你的被子掀起,查看你是否大小便失禁。我总是偏过头不去看,我内心里不能接受你成了这样无助的人,像是懵懂的幼童,却永远无法长大。我只能一遍又一遍说我们曾经历的事情,开心的不开心的此刻都是珍贵的。我像是《恋恋笔记本》里的诺亚一次次跟身患阿尔兹海默的恋人艾莉重复他们的爱情传奇,电影的最后艾莉还是记起了昔日的点点滴滴,而你却再也不认识我了。
而后来你愈发严重起来,无法动弹,也很难再发出只言片语。你就像我曾经未能捡回的破败的娃娃,四肢无力而瘫软,唯一能做的只有眼皮的开合。给你喂得吃食你也并不会咀嚼,最后只能是一些半流质的食物,却也总是洒落在身上,如同幼时的我。而你曾对我耐心备至,我竟不愿去见你,找着各种理由躲着你,胆小怯弱的我无法面对这样全然陌生的你。每一次的草草见面,我内心里从未停歇挣扎,我明白自己一定会后悔的,会因为在能够陪伴而没有去陪伴而后悔,会因为你曾为我倾尽所有而我却不曾同样待你而后悔,会因为漫漫一生再也无法弥补所有我对你的亏欠而后悔。每每思忖之后我却又自私将它抛诸脑后,回到我既定的生活轨道上。而你却就这样缠绵病榻,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那里,直至往生。
你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并没有见到,应该说并没有一个人见到。无人知晓,你就这样独自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永远不会知道你在最后的时刻到底是什么样。你还曾有留恋吗,你是否记起所有的种种呢,你会想要抓住谁的手,你会再挣扎着说些什么?你会怪我吗,还是会恨我。明明你最爱我,明明我就在离你不到十米的地方却没有时时去看你、陪你、跟你聊天。我忘不了遗体告别时,尘世里你的最后一面,想着上穷碧落下黄泉,世界之大,我们却不复相见。我只能哭泣,在你面前我永远只是个懦弱的孩子,无休止的用泪水宣泄情绪。我控制不住自己,也分辨不出泪水里除了想念、叹惋还夹杂了多少愧疚。我果然后悔了。
不,不是后悔,我是恨我自己。
我恨是我去医院为你办理了死亡证明。当晚麻木的我坐着急救车去往医院,到了之后便一直等着医生空闲下来帮我录入死亡证明。我坐在医生办公室里,茫然的看着来来往往的患者和家属,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我究竟身在何处。我不愿待在这样充满着生离死别的场景里,我本能的抗拒着,抗拒着环境,也抗拒着你的死讯,只想逃离。然而死神的收割或许也会约定时间,市内发生了连环车祸,一辆接着一辆的救护车出去没多久又呼啸着归来。见主治医生无暇分身,邻座的坐诊大夫一边诊断病人,一边让我先行录入你的基本资料到电脑里。我恍惚着对照带来的身份证和户口薄将资料一点一点录入到或许是你人生最后一份档案里,打错了好几个字,但又很快改正过来。你的生日我一向记得不是很准确,但此时死亡证明上的日期终其一生我都无法忘却。伴着急救车的声响和走廊上不知是病人还是家属的哭喊声,我机械的打着字。虽然在录入,但每一笔都像是橡皮擦把你存在着的痕迹一点一点的抹去。
我见你生前最后一面,是你离世前的一个星期。家里买了新的榨汁机。我们榨了许多新鲜甘甜的梨汁,惯例会给你预留一部分。而这一次家里人让我去喂你,埋怨我回来这么久也没去看看你。我内心依然还抗拒着,我不愿看到惨烈的现实,我不愿一次又一次直面你的病容。但我必须要去喂你,即使你不认识我了,但依旧是我最爱的人,哪怕面目全非。最后的这一碗梨汁,你喝得很香,眼神里也都是渴望,而我却不愿意看着这样的你,微微的撇过了头。每每念及此事我痛彻心扉,我为什么不能多看你几眼,为什么不再多跟你聊几句。即使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不知道我是谁,但我还是能多陪你一会儿,再多陪一会。回来的次数毕竟不多,不知道哪一次见面就会是最后一次。
没成想竟一语成谶。
如果人真有来世,我希望我做外婆,你做孙女。我便可以像你对我一般对你,喂你吃饭,帮你洗澡,带你去溪边捉鱼,带你去山上采野果。每到夏夜星垂之时,我一边为你扇蒲扇,一边告诉你天上星星们的故事;每到深冬凌霜遍地,我一边为你煮汤圆,一边唠叨你穿上我为你新织的毛衣。也跟你身后絮絮叨叨地叮嘱着,担忧着你事事都会搞砸,也随时准备着帮你收拾残局。
但我却还囿于此生此世,我可能还会再遇见许多人,唯独没有你。
你病前,乡下的故居便已经夷为平地。你走后,我独自故地重游,平地早已盖起了高楼。所有的往昔都被清零,我从哪里都找不到你,就连梦里也是。
梦见你的这天,我亦过得很不顺利。不论是工作、生活、恋情都不尽如人意。而就是这样一个情绪低落的夜晚你却专程来看我。你是不是都没有怪我,你是不是仍然很爱我。外婆,如果你能来看我,那也一定能知道我心里真正想说的话。我很爱你,我也很想你。我很愧疚此前没能好好陪你,你一定不要怪我,不要不再爱我了,好吗?
写于外婆逝世一周年,今日整理修改了些发出来,恍然间外婆已走了两年有余。
由于此文对我有特殊意义,如有评论我看了不舒服会直接删掉,希望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