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贵，不care不行

我欠梁百川一顿大餐，从高中欠到大学。
我想我不应当再继续欠下去，万一他计较起利息，那可就亏大了。于是我主动打电话给梁百川，说这个月最后一天出来吃饭，我请客。但是，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因为我忽然想起来，月末是我的变异期。
对，没错，是变异期。
这是大学校园里广为流传的一个古老传说：相传，每当月末临近，一部分大学生就会因“花光生活费”而变异成一种极其魔性的生物——他们一日三餐吃泡面、喝白水，仅用十块钱就能度过漫长的一周；极度饥饿时，他们还会游走于各个宿舍，诓骗甚至抢夺其他大学生储存的零食与饮料，可谓是凶残至极。
尽管我极力抗拒，却仍逃脱不了每月变异的命运，多亏无现金支付在校园内的普及，世人才没有看穿我的贫穷。和梁百川约定吃饭的日子很快到来，我揣着口袋里仅剩的三块钱钢镚，去赴了约。
我想，无现金支付在校园外应该也普及了吧？
梁百川是我高中时的同桌。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我们曾以教室为根据地，课间征讨学校小卖部，最终建立起深厚的革命友谊。后来，我回到原籍所在地参加高考，梁百川每天都会微信发我三块钱红包，让我拿去买零食吃。我很感动，把这些钱都存了起来，说回头请他吃大餐。
然而，在搬进大学宿舍后的第三天，我就向万恶的资本主义低了头，用“大餐基金”给自己买了一双新球鞋，彻底背叛了革命。
我着急和梁百川见面，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我听说，这货减肥成功了。要知道，当年梁百川的体重有两百三十斤，还是保守估计，即使他身高一米八五，那也只不过令他看起来是个直径大一点的球而已……
可就是这么一个货真价实的胖子，竟然创造了奇迹。
我想看看奇迹。
天气冷酷得有点莫名其妙，我穿着短袖T恤，在火锅店门口直哆嗦。很快，一个穿黑色长款风衣的家伙快步向我走过来，我定睛一看，是梁百川，一个瘦若两人的梁百川。
他走近我，我立马冲过去要扒他衣服。梁百川连说几个“卧槽”，一边打我的手一边嚷嚷，“王小海，你搞事情啊！你、你是冷吗？你再冷也不能大马路上对多年不见的老同桌动手动脚啊！”
我是很冷，但这不是我扒梁百川衣服的理由。
我扯着那件风衣不放，直到看见衣领下面的标签——竟然是XXXL码！我记忆中的梁百川，是一个只穿淘宝定制XXXXXXL码T恤和棉衣的专一男人，他这才瘦下来多久，就敢穿XXXL码风衣出来和我浪了？真是岂可修！
梁百川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抱歉，瘦下来是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我松了手，觉得自己应该坦然接受梁百川的“量变引起质变”。
梁百川笑嘻嘻地问吃啥，我说吃火锅。他皱皱眉，说火锅不健康，然后指了指马路对面的意大利餐厅，我心里卧了个大槽，捂住口袋里的三个钢镚。但是我又想，男人丢什么都可以，但决不能在老同桌跟前丢面子，不就是一顿高级西餐么，大不了我多变异两个月呗。
于是我“爽快”地一扭头，说走。
餐厅装修得很高级，菜单也很高级，但是气氛很诡异：毕竟来这里吃饭的不是约会的小情侣就是谈生意的江湖大佬，我和梁百川两个大男人在摆着鲜花的雅座上面对面坐下，多少有点尴尬。
我急中生智先开了口，“梁总，最近生意怎么样啊？”
梁百川一愣，随即心领神会，“哎呀，你知道的，CET6这个级别的进口货吧，不好搞。上次搞到了一批，品质刚达标，这次打算二刷，看看能不能弄些一等品，账面上也好看嘛。”
我心想，我他妈连CET4这个级别的进口货都还没搞到呢，这家伙竟然都二刷CET6了？不过，梁百川这家伙高中时英语就挺好的，经常考高分，大概是天赋技能点在语言上了吧，我安慰自己。
也许是我和梁百川长得都比较着急吧，反正餐厅里的其他人看我们眼神正常多了。招呼了服务生，梁百川熟门熟路地点了个套餐，我说我和他一样。点完之后，我扫了一眼菜单上的价格，感觉自己可能要多变异四个月。
我决定开启一个新话题来缓解一下此刻跌入谷底的心情，于是我问梁百川，你小子到底是怎么瘦下来的？
“管住嘴，迈开腿。”他耸耸肩，“反正不能靠拉屎。”
我不甘心，又问有没有什么秘方，或者特别靠谱的减肥产品？你告诉我，我去卖给需要的妹子们，说不定还能赚一笔。梁百川看了我一眼，说别多想，减肥这种事就和游戏练级一样，要么做任务，要么刷副本，没有捷径。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服务生开始上菜了，“两位的黑松露鲜虾沙拉。”
“就是一份沙拉而已，卖那么贵？”我小声念叨了一句。
我承认，在高级西餐厅里说这话有点low，但现在毕竟是我的变异期嘛，吃饱可比吃爽重要多了。我看着面前那一盘再普通不过的混搭蔬菜，裹着蛋黄酱的虾仁屈指可数，实在不能理解它高级在哪里。
梁百川和我解释，“因为黑松露比较贵。”
我茫然地看着他，“黑松露是……一种蘑菇吗？”
我的问题像是触碰到了某个不得了的开关，令梁百川瞬间开启了科普模式，他从食材来源讲到营养价值，又从营养价值讲到烹饪方法，最后，连邻桌的大叔都忍不住凑过来问：小伙子，你是不是在搞松露这方面的研究？我最近有投资健康食品的打算，不知道能不能合作一下？
梁百川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刚好喜欢看和食物有关的书罢了。”
我拆他台，“你什么时候有这种爱好，我怎么不知道？”
梁百川又看了我一眼，“还不是为了减肥？”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一些高中时的事：那时，我和梁百川总喜欢趁课间休息去小卖部买零食，只要第二节课迟到，就一定会被班主任袁大头训话。梁百川一手拿着百事可乐，一手拿着咪咪虾条，走得稍微快一点就气喘吁吁，我跑得很快，却不得不停下来等他，然后两个人一起迟到、罚站。
这成了梁百川下定决心减肥的理由。
他说等他瘦下来，应该就可以和我跑得一样快了，绝对不会再拖累我。梁百川做到了，他真的瘦了，现在如果让我们赛跑一次的话，我可能会被他远远甩在后面吧？毕竟，他是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不停拨动着沙拉碗里那几片薄薄的黑松露片，心情复杂。
尽管我一再表示自己今天是金主，但梁百川还是强行买了单——而且是用现金支付。我怔怔看着他拿出鼓鼓囊囊的钱包，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大佬，你是月底拿生活费吗？
“我暑假打工赚了些钱，还开了个小网店，所以就一直没问家里拿学费和生活费。”梁百川说得很随意，并不是向我炫耀的语气，“有时候也参加一些电子竞技比赛，运气好的话，还能赚点零花钱。你知道的，我法师玩得贼溜。”
我当然知道，高中时玩游戏被他虐成狗，害得我只能好好学习。
高中时代，能够让我们一决高下的，只似乎只有相貌和成绩。那时候的梁百川，被脂肪遮盖掉了本来应该散发出来的光芒，他走得很慢很慢，被很多人甩在了身后。我们以为，那时候的距离就是一辈子的距离了，谁也不会想到，那个常常被嘲笑的大胖子，会一步一步追上我们。
我看着梁百川，感觉他已经跑到我前面去了一大截。
梁百川又说，“其实，我一直想请你吃顿饭。”
我有点疑惑，“为什么？”
梁百川想了一下，“因为那时候，你每次都愿意停下来等我。”
我知道梁百川说的是去小卖部的事，但好像又不止是去小卖部的事，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以前那些操蛋的事儿都已经过去了，现在的梁百川是全新的梁百川，一个跑得很快很快的梁百川。
我们并没有急着告别，梁百川说他们系里明天有比赛，他会上场，问我要不要去看，他赢了奖品可以都送给我。
“篮球？”
“农药。”
“哦？奖品多吗？”
“有抽纸、牙膏、电话卡，第一名每人两瓶洗发水——超大瓶的那种。”
我和梁百川都考上了本地的大学，虽然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但所幸不算太远。我想了想，反正自己在变异期，口袋里只有三块钱，周末跟着梁百川能蹭吃蹭喝蹭洗发水，这是多好的事啊！于是，我毅然决然拿出三分之二的家当，坐了一个多小时公交车，来到梁百川的地盘，X大。
其实吧，大学和大学之间都差不多，食堂和食堂之间也差不多，但宿舍，因为有天南地北的室友，所以每一间都显得格外特别。
梁百川和室友关系不错，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在玩最近流行的一款网游，梁百川看我有兴趣，就顺手给我建了个号，说以后可以一起玩。他还说，他们玩的服是老服，好名都被猪占了，让我想个特别点的ID。
我说ID这种事随便起就好啦，比如“梁百川是狗蛋”不就挺好的嘛。然后，我亲眼看见这家伙给我在ID栏输进了“一颗黑松露”五个字。
我立马炸毛，“什么鬼！我不要和屎球球一个名！”
梁百川在给我科普的时候，我偷偷手机百度了一下，没切片的黑松露长得真就和屎球球差不多，谁搜谁知道。谁知梁百川听了我的话，立刻删掉最后三个字，将ID改成了“一颗屎球球”，然后重重敲了回车……通过了。
我想这名肯定能通过啊，谁会给自己起这么傻逼的ID呢？
我发誓，绝对不会用这个号和他们一起玩游戏的，绝对。
X大的宿舍是六人间，一边是三张上下铺，一边是六张写字桌。梁百川睡最里面的上铺，他说隔壁上铺的室友回老家养病了，空出床位今晚正好可以给我睡。我哼哧哼哧顺着铁质扶梯爬上去，隔着床头栅栏朝梁百川喊话，说要给大家表演一个“越塔杀人”。
我翻身，起跳，越塔，落地，动作潇洒又干练。
然而，床板没支撑住我和梁百川两个人的重量，“咔嚓”一声，断了。
“卧槽，你不是已经减肥成功了吗？”
“我觉得现在是你该减肥了……”
在其他人七手八脚的帮助下，我、梁百川、还有下铺的倒霉蛋哥们一起艰难地爬出“废墟”。我们像傻子一样坐在地上大笑，为了庆祝劫后余生，梁百川还将偷偷藏在宿舍里的啤酒全拿了出来，分给我们喝了个精光。
的“农药”比赛，种子选手梁百川睡过头了。
他连牙都没来得及刷，就一路小跑奔去阶梯教室，把我远远甩下一大截。我心想，要是当年下课去小卖部梁百川能有这个速度，我们肯定一次都不会迟到，也不会被班主任领出去罚站。
“你不是说10点比赛就开始了吗？现在过去也赶不上了吧？”我拉住梁百川，“再说了，每支队伍不是还有替补上的么。”
梁百川停下脚步，“我是那几片黑松露啊，不能缺席。”
啊？我有点茫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提起那个昂贵且并不好吃的食材。
“之前练习的时候，都是队友在尽力配合我输出。我要是不能上场的话，那盘沙拉就没有它该有的价值了。”梁百川向我解释，“而且，宿舍快没有洗发水了，我得替兄弟们赢两瓶回来——超大瓶。”
“你那天还说，赢了奖品归我。”我纠正他，“超大瓶洗发水给我。”
“哦。”梁百川没赖账。
我忽然又想起昨天他给我起的游戏ID名，隐隐有点得意，我说我知道了，原来“黑松露”代表MVP的意思，承蒙梁总看得起。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就……差不多那个意思吧，要不是和你当了同桌，发生了好多好玩的事，我觉得我的高中时代简直一文不值……”
我想，我是不是在无意间拯救了一个自卑的胖子？
但我只能说，“你早上没刷牙，嘴巴真臭。”
梁百川最终还是赶上了“农药”比赛，只不过种子选手今天状态不太好，他的队伍只拿到了第四名，奖品是每人两盒牙膏。
我不知道有了“黑松露”，那盘沙拉是不是有变得更高级，但梁百川和他的队友显然都在为这个第四名而高兴，他们举着牙膏拍了很多照片上传朋友圈，还特意配上一位伟人的经典语录——恋爱和战斗都要勇往直前。
我记得，这话好像也是小乔说的。
比赛结束后，梁百川把牙膏递给我，说留个纪念。尽管我知道自己并不需要牙膏，但还是接了过来，我要尊重梁百川的劳动成果。他问我月末那天要不要再出来吃大餐，我说可以，不过这次换我请客——为了每个月不变异，也为了追上梁百川的步伐，我决定，从这个月开始勤工俭学。
“不过先说好，我的经济状况和梁总还是有差距的，特别是月末。”我老老实实告诉梁百川，“如果到时候只能请你吃沙县小吃或者兰州拉面……”
我话没说完就笑了起来，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不会介意的。
毕竟，有我这颗屎球球在，吃什么都很高级。
【本文首发于storybook】
【为《我的同桌两百三》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