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的厨房
我外公外婆年轻时一心想要个带把儿的,结果连续生了两个女儿:大姨和我妈。后来第三次好不容易生了一对龙凤胎,养了没两年,女娃子好好的,男娃子却夭折了。外公请来个瞎子算命:这辈子还能生个传宗接代的人吗?瞎子说:要想续香火,孩子得改口叫你伯。直到现在我妈都管外公叫“大大”(湖北地方方言,指伯伯)。几年后,第四胎终于如愿,我舅舅出生了。
我舅没出生前,大姨和小姨就前后脚主动辍了学,开始承包起家里的洗衣做饭、喂猪放牛。我妈则照旧剪了短发和一群男生去上学。每次该做家务的时候,我妈就把自己关在房子,假装要做作业。外公也心疼花在我妈身上的学杂费,在家里三令五申:老二学习的时候所有人一概不许打扰。凭着有人撑腰,我妈偷了多少懒啊!后来我舅出生的时候,他的大姐和三姐已然被培养成为两个训练有素的劳动力了。
所以我妈在嫁到我家之前,是不会做饭的。
我爸恰恰相反。他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照理说,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子,还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我大姑和小姑,一个暴脾气、一个鬼灵精。大姑为了不读书,跟奶奶干过好几架。每次她不想做饭了,就使唤我爹,我爹不听,就要挨顿揍。小姑则是一到做饭的点,就跑得影子都找不见。后来大姑出嫁,小姑早早跑到城市闯荡,家务活更是都落在我爹身上。如此这般,就把我爹培养成了家务小能手!
我妈年轻的时候多少人追啊,怎么会看中我爸呢?除了颜值人品以外,他做得一手好菜绝对大大加分。据说他俩还没结婚的时候,有一次我爸大老远的拎了一大篮子鸡蛋去拜年,顺便在外公家小试牛刀,做了盘蛋皮饺子,我娘就被瞬间俘获了。

可我妈打错了算盘。
我爷爷奶奶那时候是种田大户,我妈嫁过来的第二天爷爷奶奶就去忙春耕了。我妈收拾好结婚穿的红大衣,换上旧衣裳,大清早出去帮忙放牛。村里还有人笑,“怎么新娘子就出来放牛了咧!”
最让我妈印象深刻的是婚后第二年秋,那时我一岁不满,步履蹒跚。正值农忙,我爸早早的去中学上班,爷爷奶奶则领着一群小工去田里收割稻谷。剩下我妈负责给这十几号人做饭。那时候都是大锅大灶烧柴火的,我妈一个人完全应付不过来,就把我放在学步椅里,自己在灶台锅边忙得团团转。厨房地不平,总之,我是往前走就往前摔,往后退就往后摔。我妈隔一会儿就要丢了锅铲来扶我。后来我一跤就摔到厨房外的水泥台阶上去了,哭得撕心裂肺。我妈跑出来见我那可怜模样,菜也不做了,娘儿俩哭着抱作一团。中午一大队人马饥肠辘辘回来的时候,只见到鼻青脸肿的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妈,还有两盘烧糊的菜......我妈每次讲起这段,都眼泪婆娑,说是上了我爹的大当!
我两岁的时候,我们就从爷爷奶奶那里搬出来,有了单独的家。小时候我一直觉得邻居家的菜好吃。每次隔壁刘大妈做饭,听到油滋滋的声响、闻到那诱人的香味,我就委屈的看着自家桌上那几盘色香味俱无的菜,唉声叹气。我爸也是够可以的,为了哄我妈做饭,每天都夸她有进步,自己吃很多,还强迫我多吃。果然,我妈就在我爸忽悠的道路上乐此不疲了!
那几年,只有来了客人,我爸才会勉为其难下一次厨房。平常时候绝对是沙发一躺,静观我妈忙的烟熏火燎。
量变终于引起质变。不知不觉,我妈厨艺居然赶超邻居刘大妈。赶超的标志之一就是即便是有贵客来,我爸也不下厨了!
我妈有个女同事,总抱怨孩子在家不吃饭,瘦得跟猴儿似的。有一次我妈故意烧了一桌好菜,请他娘俩来吃。那娃儿吭哧吭哧愣是扒了三大碗饭,他妈在一旁看傻了都!事后我妈对我说,“你妈做饭这么好吃,你该有多幸福啊!”
说实话,当时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多幸福,我顶嘴说,“从小到大,吃了你多少夹生饭咧。不要一有进步就骄傲,再接再厉吧,同志!”
第一次离开家,是去读高中,住校,一个月才能回家待一天半。我爸送我走的时候,说“以后回家便是客了”。我想至于吗!后来上了大学才真知道此言不虚,工作后,回家更是稀有而奢侈的事情了。
高中食堂的伙食几乎天天都是海带青菜炖豆腐,搞得我现在看到海带都反胃。想吃点好的,就要多给钱去二楼的小炒部,可是往往也寻不见几块肉,大多都是猪油渣子(怪只怪那些猪油蒙了心的食堂承包者)。高中生活的第二个星期六,我爸妈来看我,带来一大碗土鸡烧豆角,用保温盒装着。那香味,把同学全给吸引过来了,一个个馋得不行。吃完后,想着还要熬两周才能回家,难过得眼泪都出来了,感叹初中时生在福中不知福啊。
在北京读了四年书,吃了不少新奇玩意儿:东北的炖鱼,新疆的拉条子,四川的火锅,甘肃的凉皮,陕西的羊肉泡馍,还有各种各样不知真假的沙县小吃。有一次吃了一顿十分鲜美的羊蝎子火锅,打电话给我妈描述。我妈说,“外国人也吃蝎子?”我解释半天,我妈突然有一丝惆怅,“你吃了那么多好东西,回家了妈做的菜,你都看不上眼了吧!”
去俄罗斯读研前,我妈天天说要教我做饭,可我那段时间准备材料忙的焦头烂额,哪有这个闲工夫呢。出去了,才知道会做饭是项多么重要的生存技能啊。我们一行去的几个人,只有一个男生有过做饭经历。其余的全都是努力回忆自己妈做饭的程序,依葫芦画瓢。我第一次做鲫鱼,就是我妈在视频里现场指导的。可惜没有家里的剁椒酱,滋味差远了!
工作后,食堂的伙食特别棒,听说食堂的师傅是一级川菜厨师,记得头一个月,食堂的菜就没有重过样!有新同事工作一月余,体重暴涨20斤。出差也是天南海北到处跑,吃遍各地美食。每次打电话,我妈就问,“今天又吃了啥好东西呀”。她总爱说,“有时候打完电话,就像看了一集《舌尖上的中国》。以后你回家,我做什么菜给你吃呢?”

可我越来越频繁的开始想家。尤其是爷爷去世后,想到下一轮就该是父母这辈人面对衰老和死亡,便心疼如刀绞。这几年夏天,我都会趁出差间隙回去一次。那时候爸妈都放暑假在家。
夏天回家,我妈必做一道菜就是老黄瓜腊肉烧鳝鱼。鳝鱼是找熟人买野生的,一般都有拇指粗细,处理干净后,砸扁切段。腊肉是过年留下来的,一直冷冻在冰箱里,就为了这道菜。老黄瓜清炒不好吃,炖出来却口感绵润,自有一股清香。这三样一起,细嫩的鳝鱼肉吸收了腊肉的浓郁油脂香味,让食肉动物如我,更加垂涎欲滴;老黄瓜的微酸又能解掉鳝鱼的腥和油脂的腻。闻起来浓香扑鼻,吃起来酸辣可口。这是我娘的拿手好菜,我的夏季最爱,她引此为傲!
夏季的第二道菜就是土豆烧腊蹄子。每年冬天剩下来的腊货很多,我妈就把它们早早的存在冰箱里。过年时大鱼大肉太多了,不爱这些大荤腥。反而是夏天吃这些腊货,更加珍惜,也就更觉得美味。尤其是腊蹄子软糯的皮啊,入口就化,太能解馋了。做这道菜,我妈总爱叫上舅舅过来吃。我也贡献出自己的酒藏,一大家子人有说有笑,就把一整只腊蹄子消灭掉啦!
夏季第三道菜,素炒藕簪。最鲜嫩的藕簪只有那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再过就老了。我喜爱吃藕簪胜过吃莲藕。藕簪更嫩更脆更香更甜,那清香的味道仿佛聚集了整个荷塘的精华。我开玩笑说,如果张翰是楚人,在洛,见秋风起,就不会有莼鲈之思,而是藕簪鳝鱼之思啊!出了湖北藕簪真是很少见,现在市面上有泡椒藕簪卖,虽然依然是脆的,但人工味素太多,失了鲜美。这种大自然的造化,趁新鲜,素炒最相宜。
夏季第四道菜,煎鳊鱼。鳊鱼嘴窄肚肥,肉嫩刺少,是我最爱吃的淡水鱼之一。我妈也擅长煎鱼,鱼处理干净后,背上开几道口子,用少许盐腌过,沥干水分,锅里下油,下姜蒜,小火干煎。待鱼两面煎得金黄,下酱油醋和我爸自己做的剁椒酱,然后加水煮。水开后,放入切丝的青红椒,大火收汤,出锅撒一点葱花末。不仅鱼肉好吃,连配菜辣椒也十分入味,单就这道菜,我能干掉两碗米饭。湖北人做鱼与四川东北不同,四川的水煮鱼讲究鱼的嫩度,千万不能煮老了。火锅里涮耗儿鱼,也是一断生就得赶紧捞出来吃。东北人做鱼讲究一个炖,直接下到水里炖,炖到点儿上了,鱼就好吃了。湖北人做鱼,似乎都有一个油煎的步骤,把鱼两背煎得焦酥,然后再加水煮。
吃过这么多鱼,还是最爱我妈的手艺。




冬天过年也是必须回去的。冬天的湖北,虽然最低温度只有零下四五度,可是阴冷潮湿,让人难以忍受。在北方习惯了暖气后,每年回家都要感冒一遭。所以冬天最爱的就是热气腾腾的火锅啊!
冬季第一道菜:清水煮鱼糕。每年过年前,我的几个奶奶就会聚在一起做鱼糕,炸丸子。我小时候曾经全程观摩,但现在记不太清程序了。只知道自己家做的鱼糕,鱼肉多,淀粉少,更香更嫩更滑。一比较,外边卖的鱼糕简直是没法吃。冬季,最简单的火锅,就是清水煮鱼糕了,配上一点鱼丸、肉丸或者绿豆丸,水开后,鲜味全都渗到汤里,再下点白菜叶子,最后洒一把蒜苗,一家人围坐在厨房里,就吃这口热乎劲儿。

冬季第二道菜,粉条烧鸡。爷爷奶奶家这些年来一直养些土鸡,我们沾光,一年到头都有土鸡蛋吃。每次我回家,奶奶就会拎一只土鸡过来叫我妈红烧了。所以不管是冬夏,我回家的第一道菜往往都是烧鸡。记得小时候,过年前都住在爷爷家,爷爷家墙上挂满了为过年准备的腊土鸡。每次奶奶卤腊货的时候,爷爷会专门多切几只鸡腿一起卤了。每天早上拿一只啃。还没到大年初一,所有的鸡腿就全让我一个人吃完啦。
烧鸡,我妈就从来没有失败过,永远那么香,那么入味。我妈说,不是她厨艺好,是鸡本身好,不用放什么佐料就已然很好吃了。我最爱吃的就是粉条烧鸡,粉条吸满了鸡汤,吃的时候用筷子卷起来,一大坨放进嘴里,觉得特别满足。

冬季第三道菜,粉蒸蔬菜。过年以肉菜为主,对比起来,我就格外爱吃粉蒸蔬菜。家里最常做的有粉蒸菠菜、粉蒸白菜、粉蒸香菜,粉蒸茼蒿,或者这几样混着蒸。把蔬菜剁碎,混米粉佐料拌匀,上面铺一层腌好的裹着米粉的五花肉。在蒸锅里蒸的时候,五花肉的油就渗到蔬菜里去了。蒸好后把肉捡出来,粉蒸蔬菜单独盛一盘,舀一勺猪油化在最顶上。每次我妈做了这道菜,我便不吃米饭了,就着腐乳,单把它吃上两大碗。

每次回家,我妈就说,“每次只听说你做饭如何如何好吃,妈妈却从来没吃到过,你什么时候露一手嘛!”可每次我真要动手的时候,我妈又唯恐我累倒了,又来抢着做,“算啦,回来一趟不容易,还是多吃吃妈妈的菜吧。以后你成家了,我们去你家的时候,你再做给我们吃。”
我在家就做过两道菜。一次是买的南瓜没吃完,我做了一些南瓜饼。第二次是炖了一锅西红柿牛腩。南瓜饼卖相不好,但味道不错,我妈兴高采烈的给邻居送去些,自豪地说是儿子做哒。后来炖牛腩,我觉得很好喝,可爸妈吃不习惯,觉得牛肉就该吃辣,这酸甜口的,感觉很奇怪。可他俩还是硬着头皮呼啦啦喝完了。

昨天,我姐夫在长江里钓到好几条大鱼,给我家送去一条。我妈发照片跟我得瑟,“儿子,你这次没口福啊!”
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我都迫不及待想回家了。今年真是格外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