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塑造了你的语言
查看话题 >呐,我的语言风格大概是这么形成的
意识到自己有“语言风格”其实是不那么愉快的事情。在我看来,语言大约是轻灵之物,倘若被固定的风格局限住是非常可悲的事情——然而语言的最终归宿似乎总会是某些特定的风格吧,不管当事人是否意识到。
大约几个月前,一个朋友对我说看到了一篇文章,“一开始没看到作者,越看越像你的文风,拉到上面去一看,果然是你”——呐,自己的语言风格辨识度在朋友这里还是有的,嗯,比如我会很习惯于“为了说一个其实很小且不难懂的事情而说一堆废话”,当然我朋友的回复是“还好啦”。
再后来我自己在写一些和规划和规则制定相关的公文,写出来的东西被同事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怎么这东西里面有那么多的“尽可能”,“在条件允许时”这种模棱两可的表达啊?我就说,那就拜托你改一改好了。还好这位同事对我比较了解也宅心仁厚,说,唉,真拿你的这种风格没办法,不过也就是改几处这些词就好。
所以前几天在豆瓣看到了这个话题——“谁塑造了你的语言?”我就写下了这么一个状态—— 英国军事历史学家利德尔哈特,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美国作家麦尔维尔,不过影响最大的还是高中语文老师,嗯。
然而转念一想还不对,至少还有美国作家威廉夏伊勒和中国作家王小波吧。除了我的老师之外,这些作家的书我在书架上还都放着,虽然有颇不少的书籍早就不是我当时最早看的那个版本了,且很多书也都是英文版,但这并不妨碍我拿它们讲一讲自己“语言风格”形成的故事。

当然,我并不想把这篇东西写成书评,能讲的也就是很小的一个方面而已,嗯。
1,威廉夏伊勒和第三帝国的兴亡
如果没记错的话,威廉夏伊勒的那本第三帝国的兴亡(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Third Reich)是对我影响蛮大的一本书。这书我小学四年级看到的中文版(中文版的这书是有上中下三本),到了高中我开始看英文版。我手头有的这一本是今年8月从上海书展买来的,价格跟我高中那会儿拿自己零花钱买的价格似乎一样,都是208块钱(不过今年的书展上书是打折的)。在遇到这本书之前,我接触的历史,无论中国外国,也无非是平铺直叙,顶不济再加上些倒叙的成分。但第三帝国的兴亡这本书不同,它会有很多白描,怎么形容呢,是那种作者真的站在上帝视角冷酷地观察一切,不带感情地写下一些东西。在我看来,不带感情并非贬义,而是对一个事件进行描述时一种很棒的态度——换句话说,这本书展示的故事,不是那种我要平视,甚至微微仰视的视角,而是一个可以俯视的视角了。

“墨索里尼在深夜被叫醒,他抱怨道,我自己都不会在凌晨三点叫醒我的仆人......他虽然不满,但已经完全听命于德国。他对外交部长齐亚诺说,我只希望一件事情,就是德国人在取得胜利之前被暴揍一顿......”
“他不知道,西方世界其他人也不知道,德国人会得到坏得多的结果。1941年6月22日星期天,就在拿破仑的军队越过涅曼河的纪念日,德国军队侵入了苏联国境......”

“......1942年5月30日夜间,英军飞机空袭了科隆,战争当中这是头一次,德国民众在自己的家门口体会到了战争的恐怖,一如他们在斯大林格勒和阿拉曼的士兵体会过的一样,而这种恐怖是他们一再强加给别国民众的......”
“纳粹德国征服世界的可怕的迷梦,就这样在冰天雪地的斯大林格勒和酷热如焚的北非沙漠破灭了......”
书中这种句子俯仰皆是,我就不再举例了。
很直观地讲,我自己有时候说话被朋友说成“文绉绉的”,这本书算是始作俑者(世说新语也可以来竞争下这个头衔)?在学校面对跟同桌的纠纷时,我会非常官方地说,“鉴于贵方的态度,........”——不用问,就是这本书里直接拿来的外交辞令,起草人还很可能是里宾特洛甫。那么我现在写很多东西,下意识地都会加上“在情况允许时”,“可能”这类的词语,那么这些词语很可能来自德国最高统帅部制定的作战计划,起草人可能是约德尔将军或者是其他德国的参谋军官,诸如此类。
不过这本书给我语言风格的影响不仅限于这些直观的东西,如我所说,我在进行很多叙事的时候,倾向于进行白描,或者尽量接近白描的叙述,这个习惯大抵来自这本书。
2,王小波和沉默的大多数
最早接触王小波也是在我小学高年级时,从父母书架上拿到的书,沉默的大多数。彼时王小波已然作古一段时间了。
一开始看他的这本书,会觉得书里充满了各种好玩的梗,比如说一头特立独行的猪啦,比如说在那个时候“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所以赶鸭子上架去做阑尾炎手术啦,等等。再后来这些好玩的梗背后的沉重就慢慢浮现出来。我不能说这是疯狂年代的特殊性造就了这些故事,事实上,这些故事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演。王小波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学着用幽默的办法去讲述这些悲剧,很多时候造就幽默的,并非快乐,而是无法名状的巨大悲哀吧,哭不得,只好笑。这种幽默至今还影响着我说话和看东西的习惯,我对一本正经非常反感,除非是故意一本正经地说胡话(我似乎经常这么干)。另外,关于幽默感来自悲痛,可以看看已经把自黑当成艺术的阿森纳利物浦球迷(最近又加上了多特球迷)。
另外,那本沉默的大多数,开头似乎讲到了一些故事,提到了“只会明辨是非”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情(这本书随后的章节其实也在证明这件事)。随着年岁渐长,我大概慢慢明白“观点”和“事实”是两码事,在没有事实证据的前提下,观点无法成立,这个浅显的道理,很遗憾不少“明辨是非”之人似乎并不想懂——所以我也就慢慢养成了不想和别人争论的习惯,对于那些自以为真理在握的人,我会想到王小波在自序里说的那句话——这辈子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做一个一无所能就能明辨是非的人,嗯。
当然啦,如我所说,王小波的这本散文集里,提到的乔伊斯,米兰昆德拉,卡尔维诺等人的作品也在后来被我读到。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才不会说自己是王小波门下走狗呢,汪汪!
3,利德尔哈特和他的二战史
我不太记得自己是在什么场合第一次听说过利德尔哈特的名字,但可以确定的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话就觉得,妈的好有道理啊,怎么可以这么去想呢?再后来,知道他是一个“可以做将军老师的上尉”,然后我就看到了他写的二战史。
这本二战史中文的我翻过,不过看的主要还是英文版,这本书是我中学年代为数不多留下来的书之一,现在它的塑封都已经稍微有点卷边了呢。
这本书的文字写的很优美,除了优美之外,我能想到的词就是insightful,洞察力。看利德尔哈特的书,我会时时有这种感觉。
比如他在序言里写到的一段话——那些赳赳武夫看上去很威风,但他们只不过是一架庞大机器当中微不足道的齿轮和零件而已。这架庞大的机器靠着石油,战争债券和很多看不见的管线运行,研究这些看不见的管线才是历史学家的任务(可能跟原话有出入,大体意思应该是不差的)。
从宏观角度去看,去分析的这些语句是利德尔哈特的特点。当然,他的叙述我能够感受到,饱含情感,但很克制,是一个典型英国绅士的做派。

“1940年5月10日,世界历史的轨迹被永远地改变了,这一天,希特勒的军队入侵西方,而真正戏剧化的一幕在三天后出现,这一天,古德里安的坦克部队在色当突破了默兹河......”
“在色当的突破很快就变成巨大的缺口,德军的坦克从这里冲出,在不到一周之内打到了海峡,把英法联军合围在比利时——这直接导致了法国的投降和英国的孤军奋战。虽然英国靠着海峡天堑勉强活了过来,但那只是战争演变成世界冲突之后才有的机会。希特勒最终固然被美国和俄国的力量打倒,但欧洲也因此残破不全,在赤色思想的阴影下瑟瑟发抖......”
一段充满理智分析,却又饱含感情的文字。
我朋友说我是历史虚无主义者,这个我承认,回头想想,这个历史虚无主义至少受利德尔哈特的影响颇深——在冲出黑暗的隧道之后,那看上去的光明却只不过是海市蜃楼。
我现在看看自己写的英文,会发现自己颇受利德尔哈特的文风影响,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最直观来讲,我发现自己写东西特别爱用的一些关联词,像“in such situation......”, “it should be noted that......”之类的表达,差不多都是看这本书看来的。
当然,利德尔哈特的书里有非常多的配图,这些地图是我曾经一幅一幅认真临摹过的,再以后,我在说很多事情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手绘一张地图,非如此大约不能把事情讲清楚吧——当然讲清楚又如何,还是历史虚无主义。
4,麦尔维尔和白鲸
我在高中看这本书的时候,班上一些男生会看到Moby Dick的英文名各种发笑,dick大约可以用来形容男性身上的某个器官,而青春期的男孩子大体上都是对和性有关的任何事物过度敏感吧。
这本小说特别长,中文版的很多人都看不下去,遑论英文。
但这本书吸引我的就是贯穿整本书的,平凡,肮脏甚至龌龊的捕鲸船水手生活和在大海中漂泊的幻想之间的强烈反差。捕鲸船一次出海就得好几年,那些底层的水手到底经历了什么,书里描绘的非常详细。对于大海,很多人会有些幻想,但这本书足够让这些幻想消失的无影无踪。
当时我最好的朋友让我给她简单讲讲白鲸的故事,我是这么说的——你看过老人与海吧,至少听说过对不对,这是老人与海的加长版,但也不能这么说,因为这里头的所有人都是恶棍,最终的结局也惨得多。
最终,这个故事以同归于尽的悲剧收场。这部小说的最后那句话写的太好,摘录下来——Now small fowls flew screaming over the yet yawning gulf; a sullen white surf beat against its steep sides; then all collapsed, and the great shroud of the sea rolled on as it rolled five thousand years ago.
差不多跟看这个小说同时,我看了一部很老的电影,从海底出击(德语是Das Boot)。完整版接近5个小时,故事情节也很简单,一艘二战时期的德国U艇,历经千难万险,最终在回到母港时被炸沉了——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信哉此言。
Efforts come in vain. 这个表达真是对失败入木三分的刻画,努力归于虚无。
我自己大约很不会安慰人,看到那么多这类事情,语言变得很冷是可以想见的。很多时候听身边的朋友讲自己如何努力,如何激动,如何愤怒,等等等等的时候,我大约只好说,嗯,何苦来。
5,卡尔维诺和看不见的城市
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如果没记错的话我看了二十几遍肯定是有了。关于这部小说的解读我想也轮不到我来做,我想说说别的。
至少在读到这本小说之前,我看到的每一部小说都在试图用自己的方式重现,或者反映现实世界。但这部小说不是,它构建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跟很多科幻小说完全不同,它很轻,轻到随时就会破碎的那种脆弱。
我每次读这本书都会有很多不一样的感悟,比如有一次,我就在想,文学可以不必反映现实的世界,而且,好的文学真的应该离现实的世界远一些,或者用福克纳的话说吧,在短暂的,易逝的现实中找到人性的永恒。
我看过一些所谓的苦难文学,看头两本的时候感觉还好,但看多了未免千篇一律。我自认为读小说很少,大约是很早就拿看不见的城市和白鲸当标杆了,在这个标杆下,的确没几本小说是能看的。
“忽必烈汗对马可波罗说,此时此刻,我正在战场上卷起烟尘,你或许在市场上讨价还价,但我们闭上眼睛就可以回到这个花园,听你描述那些城市......”
当然啦,我自己那些厌世和历史虚无主义的态度,这本书也是有功劳的。
“或许此时此刻,我们两个只是叫忽必烈可汗和马可波罗的两个叫花子,我们在垃圾堆里翻来捡去,偶尔翻到几片碎玻璃就开心起来,以为这是东方的宝藏......”
这本书对我的影响很大,但非要说对我语言的影响嘛,只好说是潜移默化了。这么多年,不止一个人说我“不食人间烟火”,我想这书是逃不掉干系的。
6,关于我的语文老师
我说过,我的这位老师对我影响甚至比这几本书加起来都大。但我不打算在这里展开许多——引用看不见的城市里头的某个段落做个隐喻好了。

“忽必烈可汗对马可波罗说,你讲了那么多城市,但有一个城市是你没讲的——威尼斯。
波罗说:每次我在描述其他城市的时候,我都会描述一点威尼斯。在我每次描述别的城市的特点时,我需要用一个城市作参照,这座城市就是威尼斯......”
嗯,大概就这样吧。没记错的话,直到现在,我说话的很多语气跟她都是蛮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