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敏华:和川端康成走在伊豆半岛
虞敏华:作家,定居杭州,曾旅居日本一年,深受日本文豪川端康成影响,跟随他的作品在日本各地漫游。回国后用十余年时间游历藏地,今年新出版的《我转动所有的经筒》,便是这些游历的成果。
以下内容是虞敏华在【行李讲堂】线上分享会的部分节选。想要回听全程分享会,可以在喜马拉雅APP和荔枝FM上搜索【行李讲堂】。
大家晚上好,很高兴在这里和大家一起聊聊旅行,让我可以重新走进生命中那些不可复制的时光。用这样的方式,我还是第一次,一个人这样对着手机讲,还有点小紧张。还好黄菊跟我说,群里都是【行李】的老朋友,“就当是和朋友聊天吧”。
我和黄菊认识,也是因为参加了她组织的“浙江古村巡礼”,其中一天,我们从一个小山村徒步到另一个小山村,那是真正层峦叠嶂的山里,大约5公里左右的竹林小径。期间黄菊一直提醒大家不要说话,听听风吹过竹林的声音,竹叶落在古道上的声音。至今为止,我都还记得我们在山林里穿越的时候,那种宁静的氛围和融进自然的感觉。这样的行走,让我想起来了伊豆,我在伊豆半岛也有过几次这样的旅行,特别安静,安静得能够听到空气的流动,能够感受到阳光跌落的声音。
这个群里应该都是喜欢旅行的人,但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或者几个对自己的人生产生过巨大影响,留下过刻骨铭心记忆,并且会改变你生命走向的地方。对我来说,有两个这样的地方,一个是藏区,一个是日本。日本对我太重要了,它在我的生命地图上永远都无法淡去。
第一次去日本是2002年,在一个叫静冈的小城待了一年。在这之前,我一直都在当记者,每天忙来忙去的,开新闻发布会、跑现场,生活很浮躁,很多年都没有很好地静下来读一读书,或者思考一些问题。机缘巧合,得到日本静冈县的邀请,到那边去学习和访问一年。那一年让我进入了一种状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环境里,可以随时屏蔽掉外界。有时候走在大街上,变换着的街景,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像环幕电影一样。明明我就在他们之间,可是有一种无形的屏障把我和他们隔离开来,那是一个看得到,但是无法触摸的世界。
静冈是一个特别美丽的城市,靠山面海,我住在城市的西边。每天早上坐公交车穿过一条叫安倍川的河,就到了市中心。公交车的正前方就是富士山,就这样,我每天看着季节慢慢地转换,看着窗外树叶的颜色一点一点变得浓郁,远处富士山的积雪慢慢地消溶掉,又慢慢地积起来。那种疏离的人际关系,和不用再被琐碎的日常工作和生活缠绕的状态,使内心变得特别纯粹和安宁,能够敏感地感受生命和自然的细微变化。
静冈跟杭州挺像的,当然它是一个海滨城市,城市不是特别大,很安静。静冈市的市树是桂花树,杭州市的市花是桂花。到了秋天,整个静冈都弥漫着淡淡的桂花的幽香,那样的时候,我有一点点伤感,会想念杭州。我就站在城市中心公园的桂花树下,傻傻地站很久很久,落叶就在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下来。
不知道大家有没读过川端康成的小说《伊豆的舞女》,后来拍成电影,是山口百惠演,故事的发生地就在伊豆半岛,就在静冈。小说描写了一个纯情优美的故事,主人公“我”在伊豆天城路的旅途中邂逅了一对流浪艺人,其中有一个舞女,她那种清新的状态,像海风一样吹走了“我”心中的忧郁,所以那短短的一段旅程,使从小就成为孤儿的“我”的冷漠的心,变得温暖起来了。
小说写的就是这样一段旅程,这段旅程从伊豆的修善寺开始,翻越天城山的山顶,经过汤之岛、河津町,一直到下田港。当时天城山的许多地方,比如汤之野的温泉、福田家旅馆,都成为小说中的场景。
我一直都非常喜欢川端康成的小说,所以到了静冈肯定想到伊豆半岛走走,实地感受一下他们走过的那段旅程,结果去了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前前后后去了16趟。伊豆真的是太美了,它就像一个寻梦的地方,像是梦境。当我走在天城之路上的时候才明白,这样的故事,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才会发生,它现在依然那么安静,你在天城之路上走的时候,会感觉到那个舞女清脆而欢快的笑声还在路上飘着,可以听到狩野川的水依然清澈地流淌着……我似乎就跟在小说里那个“我”和舞女身后,在追着他们的脚步。
从修善寺过去一点,就是伊豆的汤本馆,川端康成在这里写完了《伊豆的舞女》。
1918年的秋天,当时还是个高中生的川端康成第一次到伊豆旅行。路途中他邂逅了流浪艺人一家。前一年,川端康成16岁,定下一个婚约,结果未婚妻毁约,对于从小就是孤儿的川端康成来说,是很大的打击。所以1918年再一次来到汤本馆时,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当年汤本馆的第一代女匠安藤,像母亲一样照顾川端康成,川端康成两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三岁的时候母亲去世,所以感觉很温暖。而伊豆美丽的自然风光,让他心中的沧桑慢慢地淡忘。与舞女一家相遇的情境浮现在眼前,于是在汤本馆写下《伊豆的舞女》,后来他许多名著都在这里写完。现在旅馆里有间房被称作“川端先生”,还保留着川端康成当年使用时的模样。
现在的汤等馆是第三代女将,日本的温泉旅馆都叫女将,因为管理旅馆的都是老板娘。她说昭和三十三年的时候,伊豆半岛受到台风袭击,汤等馆被水淹掉,损失惨重。第一个拍电报过来慰问的就是川端康成,他还出资旅馆重修。
按照川端康成的行程,进入伊豆半岛,就是从修善寺开始,一直走到下田港,这便是《伊豆的舞女》之旅。也可以倒着走,从热海进入,然后从下田港往修善寺方向走。我两个方向都走过。第一次去的时候,首先就到了修善寺。修善寺是一个非常安静和美丽的小镇,它是我们穿越天城之旅的起点。传说一千多年前,有一个叫空海的和尚来到这个地方,他看到旁边的桂川一片空寂,禅意很浓,就决定在这个地方结庐弘法,并用他的禅杖在旁边的岩石上很用力的杵了一下,就有一股温泉喷出来了,从此流淌了千年,今天变成非常有名的温泉旅馆,而那个草庐,就变成了修善寺。
小镇的街道很窄,也不太有人,街道两边有一些卖工艺品的小店,敞开着或者半掩着门,我们在小店里进进出出,店主人也只是淡淡地朝你笑笑,点个头,你买或者不买,他都不会过多地跟你寒喧,你看够了,离开了,什么不买,他依然跟你淡淡一笑。
有一天,我一个人在镇上什么也不干,就走来走去,有时候就坐在修善寺门口的台阶上发发呆。傍晚的时候,听到有吹箫的声音在小镇上弥漫开来。我找过去,发现箫声来自修善寺的院子里。推开虚掩着的门,就看到院子里特别古老的一棵大树下,坐着一个白衣白裤,白发白须,甚至脚上的袜子和木屐都是白色的老人,一尘不染,闭着眼睛,手中握着一只很长的竹箫,在那里吹古老的曲子,音乐空灵悲凉,那个瞬间突然就击中了我,深入骨髓的感动,就好像是我前世的旋律,曾经听到过。修善寺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进入我的记忆的。
桂川上有一座红色木桥,我在木桥上站着的时候,正好有一个日本的大男孩在给我拍照片,我的日语不是特别好,就没有去跟他打招呼,看他拍完,我也走了。红色木桥旁是一片绿色的竹林,竹林里有一个茶社,再往外走,街上还有一家陶艺工坊,是小镇上一个制作陶艺的画家开的。我当时看中一个很拙朴的碗,特别喜欢,就伸手去拿。突然发现旁边有个人正好也要去拿,回头一看,就是刚才给我拍照的男孩儿,他马上说“对不起,对不起”,就放下了,我也觉得不好意思,也说“对不起”,放下了。他问我是哪里来的,我说中国,在这里会有一段时间的学习,因为喜欢川端康成,特别喜欢《伊豆的舞女》,就到伊豆来玩了。然后那个男孩说,“这个碗我买了,送给你,非常感谢你对日本文化的喜欢”,旁边的店主人听到我们两个人的对话,说“谢谢你们喜欢我的作品,我还有一个样子差不多的在里面,这两个碗我送给你们,一人一个。”
过了汤岛,再过去就是河津七瀑。走过这七个瀑布,就可以走到川端康成小说中写的那段隧道,我记得小说中有一段话是这样写的“一进入黑暗的隧道,就感觉有湿湿的小水滴在吧嗒吧嗒地掉下来,而通往南伊豆的前方出口已经有一点小小的亮光出现在眼前。”当我进入那个隧道,就进入了这个描写中。隧道暗暗的,潮潮的,已经不通汽车,两边的石壁上长满了青苔,让人感觉到特别久远的历史,就跟当年川端康成看到的一样,成为伊豆文学之旅的寻踪。
过了天城岭隧道,就到河津町了。河津町是一个非常有名的温泉小镇,以早樱著名。二月份的时候,全日本的樱花都还没有开,河津町的就开了。同时开的还有非常灿烂的油菜花,当樱花和油菜花交相辉映地开满小镇的时候,那时候的河津真是非常美丽。所以我在二月份的时候也专门去了一趟,相比较而言,我好像更喜欢樱花没开的时候,那种寂寥、萧瑟,会让你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日本的禅宗意境。
从日本回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适应。因为当时的杭州实在是太喧闹了,单位里人际关系也比较复杂,我好像进入不了状态,回不到以前。这段时间里,我中午会一个人去西湖边走走,感觉所有的一切都离我很远,我是一个疏离者,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把我隔在外面,就和日本时一样,一切都是那种看得见,但是无法触摸的那种状态。
那段时间我经常莫名其妙地想哭,有一种想逃离的感觉,但又不知道要逃到哪去。后来我一个朋友,叫拉姆,她跟我说,你去西藏走走吧,或许高原的蓝天,强烈的阳光,会让你开朗起来。我听从了她的建议,就开始了西藏的旅行。那时没想到,在西藏的旅行,竟然在我的生命中绵延了十年。我走遍了所有的藏区。甚至延伸到了中国以外,跟西藏、跟藏文化有关的地区,像尼泊尔、不丹……西藏区对我的触动实在太大了,如果不写出来,就没有办法结束这段旅行。于是我写了一本书,《我转动所有的经筒》,写完以后,我一个人在家里哭了一场,好像是与这个漫长的十年做了一个告别,也给拉姆做了交待。
伊豆半岛的旅行,详见从古都到雪国【行李·川端康成文学&电影之旅】

讲述:虞敏华
整理:Dais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