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生活在社会主义童话下】 最近的事情总教我想起巴塞罗那的那些天。 先是加泰罗尼亚闹独立。警察冲进了体育馆,年轻人则堵了高速公路,举旗子,甚至支起小桌下棋喝咖啡。当然,这很加泰。 我记起我曾经的室友,从帕尔马来的Pablo。那时我兴冲冲地告诉他我马上要去西班牙了。他问,去哪个城市?巴塞罗那,我说。他笑了笑,很微妙,以至于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表情。原因自然是后来才明白。 另外一个契机是上礼拜聚会时一次突如其来的胃痉挛。 几乎就是一年前,那天半夜,跪在逼仄的公寓厕所里,一肚子正露丸散发出的烟熏腊肉味儿,我后悔不该贪嘴,方才不该在巴塞罗那主教堂门口迎风灌下冻得冒烟的伏特加,更不该在教堂边的小巷里偷偷撒尿。这一举动可能激怒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于是降下一道无形的闪电将我放倒。瓷砖地沁着凉气,让我愈发无力,甚至一度打算起如何叫救护车,如何在救护车来之前换好像样的衣服,如何向大家表示歉意,更重要的,保险公司会不会给我报销?但是最后,我还是在自己的床上迎来了伊比利亚的第一缕阳光,肚子里一干二净,身心轻盈,仿佛重生一般。 人作为生物来说实在太脆弱了,尤其是人生地不熟的,说实话,有些后怕。 生活在别处究竟意味什么?

关于这一点,我真正想讲的是另一个故事。某天晚上我在海边遇到了一个巴基斯坦小哥。那会儿我们一行人刚从一家温温吞吞的酒吧走出来,在海滩上走走停停,女孩子们找到了新的乐子,在打湿的沙子上印着脚印。这时走来了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从沙里冒出来一般,问我要不要啤酒。我摆摆手,没在意。毕竟刚刚才喝了杯寡淡的金汤力外带一瓶更加寡淡的啤酒,一肚子水饱。谁知道这小哥停了下来,跟我并排站住,也望向远处兴奋地踩着脚印的身影。 你是中国人? 是啊。 我是巴基斯坦来的。小哥眼里竟有些兴奋。 是嘛!我也起了劲。毕竟巴铁、巴铁,中巴友谊牢不可破,永远的兄弟嘛。我想起了家里的老人讲起在巴基斯坦中国客人是受到如何热情的招待,家乡大学的水利专业接收了多少巴基斯坦学生。于是我也不禁被这种革命友谊所感染,很容易地将自己代入,把“好兄弟”这套搬了出来。即便在此之前我从未和任何一个巴基斯坦人讲过话。 小哥明显愈发高兴了,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料。“你好!朋友!”我说的对吧?小哥的普通话还挺标准。他接着又赞美起两国的友好关系,感情如此真挚,仿佛忽然有灯光打向他,和一开始那个轮廓灰暗的小贩形成极大的反差。我有些动容了,看来我国支援亚非拉同胞的努力毕竟没有白费。 “Do you have a coke?"我竟有些口渴起来。 然而小哥却一脸不明白地看着我。 百事、可口可乐,再不济雪碧什么的也行,我赶紧补充道。 “Aha, but sorry, I only have beer, and... coke only means drug here."小哥恍然大悟的样子,晃了晃手里半打听装啤酒,然后有些抱歉地看着我。 我顿时为自己的冒失感到不好意思,尴尬地向小哥笑了笑,然后重新审视了一番远处的几簇身影,克制了继续问下去的冲动。 我问起了小哥的工作。他说他很早就离开巴基斯坦,待过很多地方,到巴塞罗那也就两个月的样子。只有晚上才工作,先在一家饭馆打工,结束后就在广场或者海边卖啤酒,到天亮。白天就在屋里睡觉。避免麻烦,他说。他计划下一步去德国。等一些手续办好了,那边有朋友,工作也比较容易。 ”Some of my best friends are Chinese."道别的时候他使劲地握住我的手,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不知道他是在哪里认识这些中国朋友的,或许是在打工的餐馆?毕竟华人在哪里都是餐饮业里不可忽视的一只队伍。 小心小偷,还有其他卖啤酒的。临走他还回头嘱咐了一句,然后彻底消失了。 我自然无从知晓他后来究竟有没有去到德国。 后来还有一次和巴基斯坦人的交集是在学校的一次历史课上。奥地利由于其地理位置,历史上就大量接收来自东欧的难民。当时正是欧洲难民潮引发争议不断,于是学校请来了附近一个安置场所的几位难民代表和学生们交流。其中就有两位来自巴基斯坦。不同于在巴塞罗那遇见的那位小哥,他们的眼神、谈吐隐隐约约给人一种不太明朗的感觉——或者说是异物感。尤其是当谈到为何离开家乡的时候,大多只是讲到“安全得不到保障”为止。更多的,他们似乎更愿意谈谈对未来的愿景,上课,学习新技能,争取早日把家人也接过来。 生活在别处。兰波以它为诗句,昆德拉以它为书名。对于一个满怀憧憬的年轻人来说,周围是没有生活的,生活总在别的地方。

Pablo有个朋友,有时会到宿舍来找他,于是也算认识了。名字怪怪的,很难念。他也对此十分自觉,于是给自己起了个Nick还是Mick之类的的名字,总之后来也忘了。个子高高的,脑袋光溜溜,尖鼻子,经常戴顶黑色线帽,加上讲话有些东欧口音,很像黑帮分子。 一次在楼下碰见他在等Pablo,两个人就聊了起来,这才知道他是贝尔格莱德来的。贝尔格莱德,南斯拉夫首都啊,立马想起《桥》还有小时候看的电视连环画《黑名单上的人》。于是两个人这么的就聊起了电影。他说塞尔维亚的城市治安非常糟糕,毒品、谋杀,简直就跟黑帮电影里一样,和中国不一样。我说是,至少在北京还是挺安全的。我说我一直挺想看看贝尔格莱德的。他说有机会一定要带我去,因为那里有”The craziest bars in the world"。按他的说法,贝尔格莱德的年轻人是用生命在释放自我。 当然,后来并没有这样的机会。而他那时正在为签证到期的问题发愁。不过在布拉格,在布达佩斯,我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了一点东欧青年疯狂的影子。 再后来,我又在不同的机缘下遇到了来自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或是斯洛文尼亚等地的人们。后来也实在记不住,便统统把他们归到了南斯拉夫同志里边。 有一回是在萨堡的酒吧里。周末的酒吧人轧人,周围的人们一杯杯地喝着健力士,谁和谁都像是兄弟姐妹,台上的长发小哥则又一次唱起小红莓的Zombie,毕竟是爱尔兰酒吧,大概是每周的保留曲目。就在这个时候我的酒杯撞到了另一个酒杯。是一个一头黑发,五官棱角分明,唇色格外红艳的姑娘。大概她告诉我她来自波黑,于是我才想起了《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我特别喜欢一部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什么的,我说道,然而语言能力有限,只能讲到这一步了。但她显然立刻明白了我在讲什么。“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一长串颤音从她嘴里倾泻而出,但不难听出她说的正是这个名字。然后便是她为此兴奋地叫来了她的同伴们,然后我们为瓦尔特干杯,为“桥”干杯,甚至为铁托干杯。时至今日,我怀疑我到底有没有完整地看过这些电影。“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是啊,暴风雨要来了。”这是我唯一记得的台词。但是这并不妨碍社会主义的旗帜当时将我们联系在了一起,大家笑得很开心。

然而现如今回想起来,事后那种隐约有些异样的感觉和被巴基斯坦小哥握手之后的感觉很像——一种撒谎后的亏心。 生活在别处,或许或多或少是生活在谎言之中。当曾经的社会主义革命友谊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实际没有人在乎那些字眼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毕竟我们现在是在资本主义的欧洲。南斯拉夫、瓦尔特、桥、铁托、社会主义联盟,在这种情况下它们不过是抽离的符号,让大家无需束缚于“此处”的种种而纵情于“别处”的生活。至少对我来说大概如此。 然而,一旦从“别处”回到了“此处”,不得不面的是这些符号一下又有了其具体的所指境。于是你很难再轻松的面对这些字眼,因为你清楚的知道它们背后沉重的语境,而你的生活正确确实实地扎在其中。 生活在别处,大概还是容易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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