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妹妹

1 1990年代中段，一年深秋，江淮之间气温已在零度上下，人们已穿上了毛线衣和厚外套。那天应该是周末，否则天微亮我就得往学校去了（我正读五六年级的样子），不可能在家参与那样戏剧性的事件。 家里养着孩子没养猪的村户人家，逢周末也可晚起些，赖到窗盘洞涨满白光，才慢悠悠爬出被窝，大人生火弄早饭，山芋粥、疙瘩粥什么的，小孩洗脸刷牙。 我用搪瓷茶缸从汤罐里舀了温水，往牙刷上挤好牙膏，跨出大门，准备同往常一样，走到东篱边的枣树下刷牙，视线却霎时被几十步外的晒场上一坨猩红色的东西抓住了。那时正是秋收后不多久，晒场上摊满了稻草把子。在满眼枯黄中间，那坨腥红分外醒目。 我被好奇心牵引到跟前，近看一眼，吓得心脏差点掉到裤管里，想逃，挪不动步。镇定了一会，又攒足勇气瞄了一眼。没错，是个蜡烛包，红地印小碎花，里头包着个婴儿，在霜天下睡得蛮香。 我忙撒丫子跑回家报告。奶奶和继爷爷将信将疑地跟出来看，随即便嚷起来：“没得命噢，哪个日娘的把细伢儿扔在这块噢！” 听见嚷，隔壁邻居二大大、二麻麻也奔过来看。接着，邻居的邻居，邻居的邻居的邻居……陆续围拢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谴责完遗弃孩子的父母，大家一致认为，这孩子被扔在我家晒场上，说明跟我家有缘，应该由我家收养。 某个大叔笑眯眯地打趣我：“天老爷送给你个妹妹，还不快点抱回家？” 我抬头望着奶奶，等她示下。她半张着缺牙的嘴，呵呵笑了一会，点了点头。 我还在心里揣摩抱小孩的动作，继爷爷已弯下腰，掸掉抱被上的霜花、草屑和泥巴，将那婴儿抱入怀中，面带傲然的笑容，转身往屋里走。那架势，跟他钓着条大鱼或逮了只野兔子回来差不多。 2 那时父亲同重庆继母（我的第一任继母）已搬去了镇上的新居，拿四间门面中的两间开了个裁缝铺（重庆继母是很棒的裁缝）。另外两间，一间用于吃饭待客，一间租给了我外婆村上一个女孩子开理发店。四间门面是通的，没事时大家就聚一块儿闲聊。聚在理发店的时候多些，因为理发店的仿皮面转椅坐着比较舒服。 由于小学离村子近，我仍留在村里跟奶奶、继爷爷住。——等升入初中，我也要搬到镇上去。从那以后，我便跟奶奶、继爷爷疏远了。——这是后话（题外话）。当时面临的情况是，家里多出了个人，自然得把父亲、继母喊过来，一同商量怎么办。 商量的结果是，这孩子跟我一样，管父亲、继母叫爸爸、妈妈，管奶奶、继爷爷叫奶奶、爷爷，但户口上在继爷爷那边，免得他家绝嗣。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奶奶和继爷爷自始至终都未缔结法律上的婚姻，他俩只是经众人默许的同居关系。 继爷爷去给孩子报户口时，请求将孩子与户主的关系登记为爷孙。工作人员说这样不合规定，不由分说给登记成了父女。因此，我这妹妹名分上是父亲的女儿，法律上却是继爷爷的女儿。不久我发现，事情比这更复杂。 约莫过了半年，“某某家捡了个女孩”这条新闻渐渐淡出了舆论。一天晚饭桌上，继爷爷在酒酣耳热之际向邻居二大大透露，这孩子并非来历不明，她其实是奶奶的妹妹招赘在家的二女儿生的第二个女儿。 下面为了便于叙述，我将称这妹妹为Y妹妹。 Y妹妹的生母跟我父亲是表兄妹，我管她叫姨娘。这姨娘怀头一个女儿的时候，我还是懵懂孩童，还好奇地在她的大肚皮上捶过几拳。 头胎生的是女孩，她的父母和公婆都有些失望，但并未绝望。虽说当时的政策是一对夫妻一般只能生一胎，但她父亲是老革命，可享受优待，允许有两个孙辈，因此她义不容辞得再生一个。不生的话，就像买中了彩票却不去领奖。不料第二胎又是个女儿。这一家子还是不死心。 为了给盼望中的香火苗子腾出名额，他们决定把这个女婴悄悄送掉，假装没生过。他们一向是很讲人道主义的，何况血浓于水，孩子是母亲身上的肉，自然不可能真的遗弃，于是拜托作为亲戚的我家合演了这么场戏。双方讲好的，孩子放在我家养，抚养费他家出。 我听得瞠目结舌，脑海中回放着那天清晨的画面，对奶奶和继爷爷的演技大为折服。 3 重庆继母被认为是带孩子的最佳人选。她是个年轻女人，能干又细心，裁缝店又不忙，况且她分到的角色本来就是“妈妈”…… 不知是不便推辞还是母爱爆发，总之她爽快地应承下了这项任务。接下来的一年多，Y妹妹的吃喝拉撒穿戴睡，主要就由她管着。她这个“妈妈”当得可谓尽心尽责，期间只出过一次岔子。 那时Y妹妹刚学步。一天晚餐后，大人们围着八仙桌谈笑风生。她摇摇晃晃摸进隔壁的理发店，踢翻了放在墙脚的热水瓶，开水迸溢，烫伤了她的一整只脚。 大人们大概觉得烫伤是小事，没送医，自己买了药膏、纱布，给她涂上、裹上。几个月后，疮痂脱落，脚面脚背都呈五花肉色，表面坑洼不平，像被硫酸腐蚀过，拇趾翘起，无法与另外四趾齐平。这时大人们才心生懊悔、愧疚，叹息这恐怕会影响她将来找对象。 若干年后，家人带她去县城的医院做了矫正手术，然而效果并不理想。我一直好奇她是怎样看待那只伤脚的，但一直没忍心问出口。 不管怎么说，由重庆继母带的那一年多，或许已是她未成年阶段最好的时光了。 4 我至今不知道父亲和重庆继母之间发生了什么。在我念初二那年，她说消失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云南继母。云南继母脾气坏，模样也不出众，所以比重庆继母消失得更快，快了十倍。取而代之的是临县继母。 在父亲如倒公交般换配偶期间，Y妹妹没人带，只好送到了村里奶奶身边。 临县继母跟前夫有个女儿，离婚协议上是写明跟男方的，她也承诺不把女儿带到我家来长住。 奶奶满心以为等父亲这段婚姻稳定下来，便可以将Y妹妹送回镇上，由临县继母带。她不是不愿自己带，实在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 不料，没过多久，临县继母就把自己女儿接过来，从此再没送回前夫家。由于她相对年轻靓丽，父亲默许了她的食言。鸠占鹊巢既成事实，Y妹妹便不可能回到镇上了。 后来，继母的女儿连年生病，父亲为她辗转南京、上海求医，几乎弄到倾家荡产，更没工夫过问“捡”来的Y妹妹了。她与父亲的父女关系，只剩了个一个不尴不尬的名分。 我进了高中，开始寄宿，一门心思扑在看小说、做文学梦上，尽可能不回家，不去想家里那些糟心的事，也就不大见到和想到Y妹妹了。等进了隔着长江的大学，交集自然更少得可怜。 寥寥几次相见，我的感受都是惊讶，惊讶得好笑。 她怎么都这么大了？记忆中，她始终是那个蹒跚学步踢翻热水瓶初尝水深火热滋味不明就里痛得哇哇大叫的婴孩。她怎么就这么大了呢？ 她腼腆至极，脸永远红着，好像有些怕我，用蚊吟的音量叫声“哥”，立即远远地避开，避免再次照面。记得工作头几年，逢年执行回乡探亲任务，我会记得给她封个红包或带点礼物，但只给成功过一次。她实在跑得太快了，每每是，她刚叫完我，我还没来得及答应，她就不见了人影。 5 她后来的事情，我都是直接或间接从别的亲戚处听说的。 她的生身父母如愿生了儿子。有子万事足嘛，人渐渐就舒展了。 她的生身父母一向是会持家的，多年来攒了些钱，加上他们那个村庄临近新开发的城区，轮着了拆迁，又得到了一大笔钱，便搬去城里做了新市民。 苦日子熬过了，人心越发柔软了。他们想起了对二女儿的亏欠，决定努力弥补她，于是在她初中毕业时，来接她回本家，去城里念高中。 她先是不肯的，禁不住奶奶劝，只得答应了，但坚决不肯回本家住，一放假就溜回村里奶奶身边来。直到奶奶和继爷爷相继去世，村里的祖屋被大伯后妻与前夫的儿子盘踞了，禁止她回来住（也禁止她穿过屋子去后园奶奶坟前祭拜），她才不得不偶尔在生身父母家住一住，但从未叫过他们“爸爸妈妈”。 后来她考上了本地一所卫生学校，入学不久出车祸做了开颅手术，休学了一段时间，康复不久又有了身孕，决定再次休学结婚生育。 对此，她的生身父母，我的父亲和临县继母，以及其他所有亲戚，都感到震惊和愤怒，震惊和愤怒过后，又决定原谅她。她的生身父母说，只要男方上门提亲，他们就允准，就掏钱参与筹办婚礼。 男方没上门提亲。我猜可能是她不许他去。 除了另一个堂妹，没有第二个亲戚出席她的婚礼。 同年夏天，另一个刚变成新市民搬进新公寓的亲戚车祸死了。亲戚们照例前往致哀。致哀之余，大家围坐闲聊，聊到了Y妹妹的婚事和孕事。 几个长辈纷纷批评Y妹妹不懂事，伤父母的心。 我忍不住反驳：“明明是父母先伤了她的心。” “父母怎么伤她心了？” “遗弃她还不够伤她的心？” “又不是真的遗弃，他们一直在供她的。” “感情上的遗弃不算遗弃？” 长辈不以为然，仍重复着先前的话。 “小女孩不懂事，伤父母的心。” 瞧着他们不满的样子，我忽然高兴起来，心里绽开了一朵很大的花，有一整间屋子那么大，比一整间屋子还大，把四壁和屋顶都胀爆了。 我乐不可支地想，虽然你不给我发喜帖，但我真心为你高兴、为你骄傲。 你终于有胆量对任人摆布的命运说“不”了。 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敢于听从内心的声音，蹚过众口一词的反对，为自己逼仄的人生挣出一个选择，在没有家的地球上造出一个家，多了不起啊！Y妹妹，你真了不起！ 至于别人高兴不高兴，管他们呢。二十年来，他们替你所做的种种决定，也未曾管过你高兴不高兴嘛。 只是，想到你的小宝贝，心总不由地一沉。 你的心智真的已经成熟到足以胜任一个孩子母亲的角色了吗？你和你先生所拥有的财富以及获取财富的能力，真的足以撑起一个孩子的幸福吗？ 转念一想，又释然了许多—— 二十大几乃至三十几岁做父母的人们，以及许多已经生了一窝孩子的父母，又有几个真的做好了当父母的准备呢？有多少父母，至死都不知父母一词的分量。 2017-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