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女性的“哲学”写作者
by 卡漠
不要去证明至为真实之事的存在,要去相信。哭泣着相信。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巴西女作家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哲学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哲学,毋宁说,她一点儿也不懂哲学,甚至是文学。她早期写的一部短篇小说《濒于狂野的心》虽然书名取自乔伊斯小说,但是面对批评家指责其小说有明显模仿意识流大家之嫌的时候,她给出的愤愤不平的回应是:
批评让我感觉不好,阿尔瓦罗•林斯(批评者)的批评让我震惊,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倒是好的。我给他写信,告诉他在我写这本书时,我没有读过乔伊斯和伍尔芙,也没有读过普鲁斯特,因为那个人就差没把我称为这些作家的‘商业代表’了。
纵观李斯佩克朵的整体创作,她和乔伊斯以及伍尔芙、普鲁斯特等文学大家确实有很大区别。在我看来,李斯佩克朵的写作只能和她自己的写作进行比较。正是由于其小说创作游离于小说写作的正统路数,这导致她的小说是纯然自我的,由此,李斯佩克朵开拓了一种全新的写作向度,她创造了一种新的小说写作模式——这是一种纯粹的女性写作,女性哲学,一种纯粹的女性之存在。

阴差阳错的葡语写作者
准确说来,李斯佩克朵成为一名巴西葡语作家完全是机缘巧合的:她本该成为一位俄语作家——她出生于乌克兰,她所在的村庄在后来归属于苏联;她也可能成为一名英语作家,如果他们住在美国的亲戚先给他们一家人发出邀请函;她也可能用意第绪语写作,像美国作家辛格那样——李斯佩克朵家中说意第绪语,她的父亲是一位犹太信仰的践行者和犹太复国主义的支持者。
不管怎么说,现在李斯佩克朵这个名字镌刻在了巴西葡语文学史上了,而不是苏联俄语文学史,名字厕身于布尔加科夫、帕斯捷尔纳克之间,或者根本被埋没——因为她的写作不一定被当局认可;也不是在美国文学史上,和马拉默德或者辛格并列。都不是,她的名字孤零零地出现在南美大陆之上,无人可以和她比肩,孤独的小说创作者李斯佩克朵——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于1920年12月10日出生于乌克兰,父母均为俄国犹太人。她的出生日期很长时间以来一直不可考——由于巴西移民资料管理的混乱以及李斯佩克朵自己的刻意隐瞒(一种女性对自己年龄的极度敏感的表现)。人们猜测她的出生日期有三个版本:1925年,1926年和1927年。她逝世之后,经传记学者努力考证,最终确定为1920年。
1921年,一岁的李斯佩克朵随父母移居巴西,投奔住在巴西阿拉戈斯州的舅父家,全家的生活一度拮据难堪。在小说《星辰时刻》中,女主角玛卡贝娅的贫困生活状态无疑就是作家童年生活的某种遥远的反射写照。
4岁的时候,李斯佩克朵全家再度移居,这次的目的地依旧位于巴西——累西腓。李斯佩克朵的母亲始终重病不起——在李斯佩克朵出生前,她的母亲就患上了这种病,当地人认为再生育一个孩子就可以治好,于是李斯佩克朵出生了。但是,她的母亲这种病终生未愈——因此,家庭经济状况依然十分糟糕。

李斯佩克朵的出生是个偶然,她最终选择葡语写作也纯属偶然,虽然这些选择实际上并不是她自己作出的,但是,这种偶然性的接连发生,无疑对作家思考生命这一状态影响巨大。在写作中,李斯佩克朵经常表现出一种对偶然状态的奇特甚至堪称偏执的爱好——正是在这种对偶然的偏执之中,作家发现了生命罅隙中的神奇之处。她把这些东西指给我们看,我们也因此随同作家一同窥见了生命中的种种神奇,并因此惊叹。而当我们回到现实世界,这种领略过神奇之后的与现实世界的接触,也随之永远地被改变了。
在李斯佩克朵15岁的时候,母亲最终去世,全家人再次举家搬迁,这次,他们到了巴西第二大城市——里约热内卢。虽然所在的城市越来越好,但是他们家的经济状况依然捉襟见肘。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时候作家之魂已经在少女身上开始萌发了。李斯佩克朵此时已经开始了大量阅读,并且积极写作投稿了。
高中毕业之后,李斯佩克朵进入巴西大学学习法律,期间开始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同时着手创作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小说。毕业之后,作家旋即放弃了自己的法律专业,开始从事记者工作。
1943年,李斯佩克朵和自己的大学同学结婚后,最终获得了巴西国籍。1944年,作家的处女作《濒于狂野的心》出版,小说引起了文坛一定的反响,但是由于作家独特的写作方式,和当时文坛的主流——地域主义差距极大,因此,作家的才华并未被很好地承认。

冲破地域主义的女“哲学家”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这个古老的哲学问题难倒了古今中外许许多多人,每个人的回答都不尽相同,而且答案至今仍然未定。不如说,这个问题实际上探讨的是一个古老的起源及存在的本质问题——是鸡孕育了蛋?还是蛋孕育了鸡?二者究竟谁是本体,谁才是起源?
对于这一哲学难题,李斯佩克朵另辟蹊径。她在短篇小说,或者说短篇随笔《蛋与鸡》中给出了另一种独特的解释——
我只用看看那枚蛋。我立即发现根本不能看蛋。
李斯佩克朵的语言如一个人在独自思考时的喃喃自语,她在这句断语后跟随而来的梦呓般的解释如下:
看蛋从来无法停留在此刻:我一看到蛋,便是在三千年前看到了蛋。——看到蛋的那一瞬间,便成了对蛋的回忆。——只有看过蛋的人才看到蛋。——只要他一看到蛋,便为时已晚:看到了蛋,失去了蛋。——看到蛋是一种应许:有一天会去看蛋。看是暂短的、不可分的;如果有思考;没有思考;有蛋。——看是必要的工具,用完就可以扔掉。我会拥有蛋。——蛋没有自我。蛋作为个体并不存在。
在李斯佩克朵的女巫般的话语里,蛋的存在被作者否定了——无性别的原生的蛋的存在被“看”这一摄入主体的方式所彻底地摈弃——“我”不能看蛋。李斯佩克朵甚至狡猾地在一开始,就通过对看的拒斥,达到了对整个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拒斥——她的哲学显然不是形而上学的,不是古希腊源头的,她的“拒绝看”甚至甩了柏拉图一耳光。

在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中,“看”这一认识事物的方式被放到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地位之上,由此对西方哲学所造成的影响是巨大并且深远的。在柏拉图这里,正是视觉的存在,才最终导致了哲学的产生——
我认为,视觉是给我们带来最大福气的通道。如果我们没有见过星星、太阳、天空,那么,我们前面关于宇宙的说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我们看见了昼夜、月份、年份,从而有了数和时间的概念,以及研究宇宙的能力。于是我们就开始有哲学。
正是依赖于外在五感和世界的接触,尤其是视觉所形成的图像,众多学科的大厦开始破土而出,并陆陆续续拔地而起。柏拉图教会了人们如何通过视觉和外在五感去认识这个世界,并因此形塑了人们去认知这个世界的方式——认识世界首先是通过视觉。宇宙万物通过视觉,投射进我们的脑海里,并因此逼迫我们去思考,最终形成我们对世界的认识。
但是李斯佩克朵没有,她抛弃了这一追寻真理的途径,她毫不在意地另外铺了一条自己的路——她一点儿也不看,她只是去感觉。她的哲学和整个传统哲学彻底脱了节,并且似乎意图永远保持下去。
对看的拒斥表明了李斯佩克朵意图去采取的另一种认知方式——向内自省。李斯佩克朵实际上破除掉了人们对外在五感的依赖,她将自己的内心投射向了母鸡,她为我们做了一个完美的范例——像一名领头的潜水员,她身形轻巧地跃入水中,让真知温柔地包裹住她的全身,与此同时,她伸出胳臂,在水面上温柔地摇晃,邀请我们去和她一同体验真知的包裹——她最终和母鸡化为了一体。“我”去替母鸡感受,“我”去认知了,即使我没有去看蛋,我也没有去看母鸡。知晓自己身体内部存在的蛋,甚至因此赋予了它的存在,这就是母鸡。母鸡才是“源”,蛋是一种未完成的状态,它只能被感受,它不能存在,更不能被看,它不是独立的,始终无法独立存在的蛋。但是这些思考母鸡本身并不知道,母鸡如果知道,她就会失去做母鸡的状态——她会为蛋的存在忧心忡忡,因之这半成品存在于她的身体里,她就要丧失自己的主体性了!因为这可恶的蛋!
但是与之相矛盾的是——母鸡爱蛋。李斯佩克朵说:
蛋是母鸡伟大的牺牲。蛋是母鸡一生背负的十字架。蛋是母鸡难以企及的梦。

到这里,其实我们知道了,李斯佩克朵关注的并不是谁是起源的问题,她最关心的,是蛋和鸡的关系——在这个世界上,难道不是蛋和鸡的关系更为重要吗?谁是本源会对此刻我们的存在有任何影响吗?会改变什么吗?或许本源问题永远只是哲学家们的庸人自扰罢了。如果要继续生活,就更该去关注蛋和鸡的关系——因为蛋的存在,让母鸡的存在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蛋是被爱的,母鸡是爱的主体。在这一爱与被爱的关系中,李斯佩克朵看出了母性这一隐秘而永恒的母题——
爱其实是一种贫困。爱是不拥有。
在结尾,作家不无伤感地写道:
出于对蛋的虔信,我忘掉了蛋。这是我必不可少的忘却。这是我出于私心的忘却。因为蛋是一种逃避。面对我占有欲一般的爱,他可能会逃遁,再也不回来。但是如果他被忘却。如果我做出牺牲,只去活我自己的生活,忘记了他。如果蛋是不可能的。那么,——那个自由的、脆弱的、没有给我任何音讯的蛋——也许他会从太空漂浮到我那扇总是开着的窗子。早晨,他会在我们的楼宇中降落。平静地来到厨房。在我的苍白中把厨房照亮。

从以上的分析中,我们可以一窥李斯佩克朵这一独特的奇妙写作风格之一斑,然而这种风格显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欣赏得了的。在李斯佩克朵生前,她独树一帜的写作并没有能够引起文坛足够的重视。在当时,巴西文坛占统治地位的主要是地域主义。这一文学传统要一直追溯到二十世纪初的优克利德斯·达·库尼亚的《腹地》上。这部准确的说,应当属于报告文学的作品对很长时间里巴西的小说写作范式定下了一条基调,即高度关注巴西的腹地,关注平等、苦难以及政治和宗教等议题,它的内核始终围绕着现实主义旋转。同时,这一书写范式显然也被视为书写“巴西性”的一条最宽阔的路径之一。
纵观李斯佩克朵的整个创作,和她的巴西同侪不一样,她的作品中通常很难见到巴西的奇异风光、土著居民等等巴西特有的风情书写,与之相反的是,她笔下的人物,场景,你经常会感到一阵似曾相识:在地铁里看报的大叔、一枚蛋、一只母鸡、一个蟑螂、一只死去的老鼠、普通女打字员、爱看书的小女孩……
这些人物身上并没有贴上显眼的花花绿绿的“巴西标签”,他们所生活的世界也和我们的世界没什么两样,但是正是这种对外在世界特征的刻意忽略,这种高度内省的写作风格,让李斯佩克朵得以最终接受住了时间的考验,使得其写作从历史中脱颖而出。
如今,李斯佩克朵已经被视为巴西现代主义第三代中的代表作家之一。她的写作通过极具想象力的并置不相关之词与形容词化任何词类,让普通的词生成了新的意义,并使葡萄牙语这种被视为“不善于思索的语言”在抽象与形而上学的层面上获得了一定的提升,虽然这一提升与传统的形而上学传统显然有着不一样的意蕴和内涵。与此同时,李斯佩克朵这种致力于向内部深挖的自我及对他者的艰难身份找寻的书写路径,无疑也引领我们走向了一条新的小说道路。
最后,身为女性的李斯佩克朵的写作,实际上也给当代的女性写作指出了一条新的方向——我们可以不采取男性的书写方式以及不去理睬他们的书写标准,我们就是这么写的,你看着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