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在你身上粘满霓虹的鳞片
|| 关于雨夜巴黎的四个片段 ||
1.
雨滴摔落在冬天的正中央,用全身的重量扯掉几片梧桐树叶,和它们一起敲打还残存白日温热的柏油地面。
刚过夜里十二点,她才结束今天的工作,或者说,最近这段时间忙于应付的项目终于宣告收尾,在下一个项目接踵到来之前,她可以先喘口气。
至少,明天早上起来,她允许自己多花一个小时挑一套好看的搭配,化一个喜欢的妆;再多花一个小时,改乘公交车慢悠悠晃去公司,并在上车前等街角面包房新烤的羊角面包出炉。
只是现在,她这么想着,正从写字楼的旋转门里跨出来,还没来得及把围巾裹好,就被大雨猝不及防糊了一脸水珠。她迅速转身往墙根去躲,但这面高大的玻璃幕墙顶上光秃秃没有一点遮盖物。
无处可躲,她用脑门抵住玻璃墙面,围巾拉长一角盖住头顶,肩背轻微弓成弧形,营造出一个小型干燥地带。她从兜里掏出手机,顺便在尚未打湿的衣襟上蹭掉手指间的水。
她决定叫个车:从办公楼到地铁快线入口的路上会经过一片巨大的商业广场,她害怕被雨浇透,也害怕已经熄了灯的广场,害怕偶尔臭熏熏的地下通道,以及这个点只剩下醉酒流浪汉和脏话青年的站台。
她往上车的路口缓慢挪动,这样就会显得正在刮着的大风不那么凛冽。她将双臂使劲交叉,紧扣在胸前。她喜欢这个动作,身体感受很像用力拥抱,躯干的团缩蜷收带来一种扎实安全的错觉,多少可以抵御一阵冷风冷雨。
此刻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回到家里打开暖气,把橱柜里最后一包辛拉面煮了,放一枚鸡蛋两片火腿,坐在地毯上边吃边看之前落下的国产综艺。
2.
大雨把许多人封锁在路边的咖啡馆里,密密麻麻的脑袋围聚在橘红色室外暖灯下。半透明的液态树脂从不可见的高处注入城市每道缝隙,现下还有少量人和车正在搅动这个湿漉漉黏糊糊的空间;再过一会儿,整座城市凝固在乳白色的立方体底部(也有可能是圆柱体或者是多边形柱体),等到脱模成型,就把这件巨型雕塑送给Rachel Whiteread。
她和其他人一样被雨困住了,即使随身带了伞,也不愿勉强继续行路,反正是周末的晚上,反正她的计划总是可以被随时随地打乱。“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因为急切和多虑而露出窘迫狭隘之态。”她这么告诫自己。
雨是在她正要斜穿过蓬皮杜广场的时候骤然放大的,她钻进广场南侧的“美丽堡咖啡馆”(Café Beaubourg,翻成“美丽堡”莫名带感😉)。
店门口雨篷底下的室外座位已经满员,但她只想坐在外头,于是随意走到一位落单的食客身旁,拉开他对面的藤椅询问道:“打扰了先生,我可以加入您吗?”对方伸手示意她落座,轻轻微笑点头,用深沉又戏谑的声音回答:“当然可以,两个人肯定比一个人更好不是吗?”
同往常一样,她要了一杯产自罗讷河谷南部的葡萄酒,不是出于对口感和品质的特殊要求,仅仅是因为曾经在罗讷河畔的一座老城长住过,对这个产区最为熟悉,她偏爱这片土壤温厚、沉和的香气以及平衡、利落的气象。
他端详她的脸。质询总是从身份确认开始。
“你不是法国人吧?你从哪里来?” 他问。
“中国。”
“我朋友说我对中国无所不知。”
“这么巧,我对法国也无所不知。”
“好,那我考考你。请告诉我一样南法的特产。”
“特罗佩小蛋糕(La tartetropézienne)。”
“不是吧,这不可能,很多巴黎人都不知道这个。”
“有段时间我每天都吃一小块,它里面有很多奶油的……”
“是的,我知道,我就是从南部来的。”
“嗯,还有教皇新堡产区的酒,可惜这家店里没有。”
“第二个问题。是谁发现了加拿大?小提示,是个法国人哦。”
“雅克·卡蒂埃。”她想都没想,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不!可!能!”
“其实这是我上个月的课题,文艺复兴时期的探索发现(les Grandes Découvertes de la Renaissance)。”
“好吧我承认你确实厉害,接下来最后一个问题,请假装不知道好吗。”
“我试试看。”
“圣·马洛在哪里?”
“……很抱歉,这个我可没办法假装不知道,因为我前几天刚订了两周后去圣·马洛的火车票。”

3.
不知道你是否有过这种体验:站在水岸边,当视野里没有陆地只有摇晃的水波时,你的大脑产生眩晕感,心中升起跳下去的念头;有时站在高处也会这样,越是万丈深渊,越想纵身跃落。
法语里有一个表达,“L’Appel du vide”,直译为“虚空的召唤”,专指在日常生活中突然出现的想要做一些毁灭行为的冲动。这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哲学家用“存在的焦虑”去阐释它,心理学家用“死本能”去分析它。
然而当她站在塞纳河的游船码头边沿,双眼紧紧盯住水面,双腿忍不住微微颤抖的时候,她想到的不是以上任何一件事,因为她不懂法语更没碰过什么哲学心理学,没念过几年书,也没想好接下来到底该靠什么生存。
这是她成功入境法国后的第一个夜晚,她所有的积蓄现在都带在身上,出国前她把这些年辗转各处打工、做买卖攒的钱全部换成了欧元。
她在西班牙的某位大哥拍着胸脯对她说出来能挣大钱,过高级的日子,她大约只思考了几分钟,立刻撇掉手头所有的活,在网上买了个“代办签证加钱保过绝不拒签”的服务。
选择第一站先落地巴黎的原因是,在她的朋友圈里躺着好些个崇尚金钱、追求奢侈、执着于变美并经常假装在巴黎的小姐妹们,她要让她们通通嫉妒自己,要她们气愤于她“更胜一筹”的同时强忍怒气或者骂骂咧咧地给她点赞。
所以截至目前,她的全部计划是在未来几天内,不遗余力地花钱、拍照、发朋友圈,直到剩下最后一点钱够买去西班牙的火车票为止。
可是今天忽然就站在了巴黎面前,她有些茫然无措,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她的探险。
是的,探险,她深谙不远的将来必定危险丛生——她必须在兜里这张只有三个礼拜效用的旅游签证过期前,顺利抵达那位大哥所在的城市,找到隐蔽且稳定的容身之地,然后静候自己正式成为一名非法偷渡者,也就是黑户。
成为黑户意味着她不再有任何退路,不过她无所谓。
流动的深水使她心怀畏惧,她感到困顿和恍惚,意识停滞并不断下沉。好在水面上猛地砸下一阵散碎的雨点子,把她空荡荡的思绪也给砸散了。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河两岸已经亮起层层叠叠的灯光,映照出那些她叫不上名字却只觉得怪异好笑的中世纪建筑。
她决定坐一趟游船,在河道里绕一个大圈,这样还可以消磨掉两三个无所事事的小时。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往河里吐了口痰,掉转头蹦跳着跑向岸边的游船售票亭。
4.
公交车还有二十分钟才到,他们躲在车站正后方一间商店门口的屋檐下避雨,商店已经关门,橱窗里的霓虹灯管有节奏地跳跃。她侧身倚靠墙壁,因为头戴一顶硕大的藏青色渔夫帽,帽檐被她拉低至整张脸上只看得见嘴唇和下巴。所以她察觉不到他疲惫、惆怅又局促、慌张的神色,视线所及是他低垂的双臂被雨水打湿,裸露的皮肤表层粘满晶莹鳞片,折射出身后驳杂的光。
“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先开口说话,“虽然这么多年的同学了,但好像今天我才认识你。”
“是啊,”她附和地笑了笑,左右张望路过的汽车,“毕竟以前除了社团活动以外我跟你也没什么交集吧。”
“那个时候我特怂,你又是一副很高冷的样子,我其实特想跟你说话,就是不敢……”
“我哪有,明明那个时候是你比较高冷吧,整天戴了副大耳机,一张生人勿近的臭脸,酷酷的坐在角落里,我才是不敢跟你说话的那个。”
他爽朗地大笑,一种颇有年龄感与分寸感的笑声,这种笑声以前她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听到过。
“看来中间这四五年你改变不少,不过我也是。”他说。
“竟然已经过了四年吗?”停顿半晌,她接着说,“也对,你比我早毕业两年。”
她低头继续演算间隔的时间差,并且讶异于眼前这个多年不见的人为何并未让她产生丝毫陌生感。
在喝了一小杯莫吉托并滔滔不绝说了一晚上的话之后,她的大脑稍稍有些消极怠工。
他沉默不语。
不远处的圣·奥诺雷大街上,有间酒吧里传出现场演奏的爵士乐,一架钢琴和一把大提琴,就可以很热闹、很繁盛、很具体。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还是他再次先开口,“在巴黎还是在上海?”
“没想好啊,不过这也不是我能选的……”她仰起脑袋看他,“你呢?”
“还是会留在洛杉矶。或者可能去纽约吧。”
她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会在上海再见么?”他又追问道。
“当然,”她补充,“一定会的。”
“那……”他欲言又止,“谢谢你今天带我逛巴黎……”
“谢什么,是我应该谢谢你,还记得联络我。”
“……”
“……”
“我明天下午的飞机走。”他说。
“嗯,好,下午好,早上收拾整理什么的,可以慢慢来,挺好的……”她忽然感到悲伤,习惯性地向下拽了拽帽子,头低得更低了。
在被帽檐框定的视域里,她瞥见他的双脚朝她转过来,并一步一步向她靠近。他凑近她的耳边,压低嗓音,平稳且坚定地说:“我可以吻你吗?”
她顿时愣住了,保持静止的状态大约有七八秒钟,随后她缓缓抬头,向后提了提帽子。她想要确认。她望向他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温柔、沉着和悲伤。
他举起手盖在她的头顶,把她的帽子按压下去,帽子重新严严实实地遮住她半张脸,只露出嘴唇和下巴。“这样是不是让你觉得更安全?”他低声问。
不等她回应,他就吻了下去。是轻浅的,礼貌的吻,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圣·奥诺雷大街上的爵士乐声停止了,只剩下窸窸窣窣的雨声,以及车轮碾过沥青的声音。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看着她的嘴唇和下巴,“其实很多年前我喜欢你,可是那个时候我很快就要走了,才没有说出来。”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今天晚上我爱上这座城市了,不知道是因为她是巴黎,还是因为你。”
“谢谢你呀。”
“谢我什么?”
“谢谢你很多年前喜欢我,也谢谢你今天晚上喜欢我,”她扶正她的帽子,“我的车来了,我走了。”
他抓住她的手:“要不要再等下一趟车?”
“不了,”她抽出她的手,“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美好,就到这里吧。”说完她快步踏上公交车,没有回头看他。
她挑了个让他看不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有别的乘客给她做遮挡。她也没有看车窗外浸泡在雨水里的街景,只是掏出手机开始逐条回复耽误了大半天没有回复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