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诺娅:只要天地自然还在,行路的人就不孤独
我们这么八卦,当然不会只和诺娅聊徒步,在这篇里,我们聊感情,家庭,和她内心的剖白。

行李&张诺娅(下)
1.爱与孤独
行李:军队奶奶和知识型奶奶在路上发现了彼此,现在来讲讲你和丹尼尔是如何在路上发现彼此的吧。
诺娅:哈哈,其实一点都不浪漫。回到美国后,专门研究了一下德国人的民族性,发现他真是和所有刻板印象全部挂钩了。
现在想起来,我几次走长距徒步的原动力都是因为情感问题,想起来真是俗气呀,哈哈哈,不过走大陆分水岭的原动力不是因为丹尼尔,但加入了他们3人之后,从一个离群索居的人,开始结伴,学会在封闭的空间和时间状态下的二人相处。我才发现一直在坚持的人其实是他,我太容易轻易说放弃。很多关键时刻,都是他把我拉回来,说要一起继续行走,直到加拿大。
他是很妙的一个人,一开始很不主动,一度让我以为他是“同志”。当时丹尼尔说,要是你心血来潮,想过一个不太一样的全休日(长距徒步途中会有一些休息日),我们正在考虑去跑一个50英里的越野超马,你要不要加入?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没门,太疯狂了。结果还是种了草,当天结束的时候就答应了。就这样开始了,所以说我为了追汉子,还是很奋不顾身的哈哈哈。

行李:他真正让你起心动念的东西是什么?
诺娅:情不知所起,就像孙燕姿《我的爱》里开头那几句:绕着山路,走得累了/去留片刻,要如何取舍/去年夏天,捡的贝壳/心不透彻,不会懂多难得……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被吸引。可能是因为他走进湖城那家青年旅社的时候,觉得房间被点亮了,有温度了。他没有刻意靠近我,我们看电影坐在不同的两排,第二天早上一个皮卡接我们去步道口,路上我们也没怎么说话。但是他们三个一开始走路,我就被甩到了后面,然后一个人走了一整天,脑袋里想的都是丹尼尔的声音。真的很奇怪,到现在我还没想通为什么会喜欢他。但事实证明,我盲目的喜欢,还是把我领到了对的人面前。
行李:和他在一起前后,你对孤独的感受有何差异?
诺娅:菊姐总是问我一些想聊又不是很敢聊的东西,这就是comfortably hard topics哈哈。我从小以为自己很适应孤独,和周围同学也不太一样,双下巴,父母都在远方,觉得孤芳自赏鹤立鸡群,也喜欢独来独往,好像这就是自己的标志一样,把孤独和自由当成宝贝似的。
直到很最近的时候,我才知道,真没什么好骄傲的。这种性格让我不会求助,也轻易断掉了很多珍贵的友谊和感情。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说,自己轻易放弃,但是丹尼尔在很多关键时刻把我捡起来。
行李:可是你之前并未放弃过呀,走PCT、AT的时候。
诺娅:对,但是这次差点掉头了,而且是在最后的部分,觉得山火里走了一个多月,真的没有意义了。那是黑熊区,丹尼尔跟我约了露营的地方就继续开走了。我为了不一个人扎营,必须追上他们,所以没有放弃。当时是在一面巨大的花岗岩石壁前面,石壁叫“中国长城”。我对那个地方有很多幻想,可是在山火浓烟里,所有幻想都破灭了。什么都看不见,空气刺鼻,没有野花,石壁面朝东方,让我很想家。
但并不是孤独,我觉得我可能是被磨钝了,体会不到那种尖锐的孤独了。我已经没有少年时代那么敏感,大陆分水岭上如果落单,一个人走,最多能叫寂寞。因为天地仍在,从来不抛弃行路的人。如果还有天地自然可以依托,人就不孤独。这也就是为什么一直以来我会特别珍惜和喜欢一个人上路。
行李:没有旅伴,一个人才能自成一个宇宙。
诺娅:是,有旅伴和没旅伴,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心情和状态。这两种风格我都喜欢,但是要体察周遭,还是没旅伴更好。其实从内心最深处,并没有感受过孤独,孤独应该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或是与世间格格不入。周国平说,孤独和爱是相辅相成的。至今我也很难说,自己有没有真正爱过。“爱”这个字很沉重,不掺杂欲念、私心、虚荣心,孤独不是谁都有机会得到的体验。





2.故乡,故土,故国
行李:诺娅,你是怎么看待故乡、故国的?
诺娅:我17岁来美国,刚开始来的时候,每天晚上都听《落叶归根》这首歌,我对家乡,对四川和重庆,非常有感情,对于祖国的文化也非常自豪。但现在,我已经15年没回重庆过了,估计再不会去大渡口区探望了,亲人都从那里搬走了,听说楼下长到4层楼高的梧桐树都被砍了,重钢也从大渡口区搬到了长寿……总之,一切都不是童年记忆里的样子,所以没必要回去,让它保留原样最好。
行李:我刚从重庆回来,感觉过去十年,就只有房子和马路在不断生长。
诺娅:是,我对成都的感情就没有对重庆那么深,对纽约就更淡一点。人越成长,越不信任自己所生活的地方。而孩童时代,是可以把自己的心完全交出去的。
行李:故乡就是童年,回不去的地方。
诺娅:应该是吧。我习惯了漂泊,这就是水瓶座人的属性,喜欢飘着。然而我也对丹尼尔说过,“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过这种必须要不停说再见的生活呢?”我很难过,也很无奈,每一种生活方式都有它无奈的地方。
行李:今天好像人人都是游牧民族,所有人都在一种大迁徙当中。
诺娅:但是以前的游牧民族,宇宙和外界都在掌控之外,都在探索的范围之内。
行李:那时的人流动而有方向,而且会循环,夏牧场到冬牧场,又回到夏牧场。
诺娅:人要了解自己的内心,就必须走入自然之中,走入自我之外的万物。世间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除了你脚下的土地。但其实,土地也是会改变的。
3.误入自然界的仙境
行李:转眼间,你已经徒步4年了。第一次和你聊天时,你还不到25岁,感觉三观已经形成,才那么年轻,已经在践行极简的生活。
张诺娅:哈哈,我那时的三观要好很多,现在又重新回来断舍离。这两年信息渠道太多,诱惑太多,再加上自己经济基本独立了,就有了很多不必要的东西。年轻的时候极简,其实很多时候是因为没钱。穷不是美德,但是甘于清贫也是一种情操。我一直都是一个没有事业心的人,到现在也没想过干大事业赚大钱,也没想过在国内做出一番户外新天地。
行李:不过这几年渐渐变成了公众人物。
张诺娅:对,不过一直就是以真身见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没闲暇顾及生命个体以外的东西。这几年如果说人生有什么大改变,就是从一个书呆子和自我封闭的中国传统室内教育精品走了出来,在十七八岁左右的时候开始尝试一些新东西,就像打游戏释放多巴胺那种感觉,有了快速的回馈,然后就有了更多新的尝试和冒险,根本停不下来,因为起点真的太低了。
最开始的时候,爬一座山,喝一瓶啤酒,做一顿饭,散一次步,随便去后山走一走,听一场音乐会,都是前所未有的自我行为,都是当时的冒险。然后就有了新层次的、更大更深远的作死。所以大学四年主要在更新玩法,在换一种更有意思的活法,第一次的长距徒步,800公里的科罗拉多步道,也是顺水推舟的自然产物。
有人经过大彻大悟大喜大悲,“突然”开始一次冒险。但绝大多数人的种子很早就埋在骨头里了,该绽放的花朵一定会绽放,不过是迟早的事。
行李:你骨子里的冒险精神是从哪里来的?
张诺娅:我这一代中国孩子没有受过“选择训练”,很多都是被灌进来的。有时候我们想抵抗,只是想自己选择一些东西。所以这次在几个美国德国韩国同伴身上,我发现20岁之前,我们人生经历大不相同。虽然都是各个国家的中产家庭,都受过很好的教育,都在良好的社会环境里长大,可是过程完全是天壤之别。我自己是做教育的,这让我反思了很多。
行李:那么多不同,最终你们却走在了同一条路上。
张诺娅:这一代人的“身份觉悟”,很多都是脱离原生家庭,进入大学之后才发生的。可是这个发掘自我的过程,对于这几个同伴,发生得要早很多。他们有更多时间去确认自己的价值体系,去寻找自己的坐标,去完成自我人格的修养。
而我自己,本科学心理学。在近代研究性格的学说中有一种理论,区分内向性格和外向性格。外向性格的人其实是一些对外界刺激的生理反应天生不明显的人,“波澜不惊”,所以他们需要寻求更多的感官刺激来保持内外的平衡。而内向的人相反,他们内心天生敏感,容易波动,所以有时候需要避开外界的干扰,转向内观,以获得宁静。
行李:你身上好像同时有两种性格。
张诺娅:我做过很多性格测试,包括乐嘉的色彩心理,虽然是伪科学,没有太多参考价值,但是做出来,我同时具有两种完全相反的性格特质,红色和蓝色各占一半,也说明了我身上同时有动有静,变幻多端,比较无常。
行李:你最初是怎么开始接触自然的?
张诺娅:就是从来美国上大学开始的。最开始走进林子里,走进大学的后山,在空山里看到蚂蚁洞,叶子绿得像要渗出来,鸟鸣蝉悦,觉得这就是仙境。那时候像发现了新大陆,发现还有另一个地方,有一种魔力和气息,很像我最喜欢的东西——书。书是一个抽象的空间,阅读的过程就是在脑中营造一个世界和体系,完成和作者共同的旅程。但是走进山林之后,发现现实世界有这么一个具象的地方,花香犹如墨香,可以行走和停留,可以发生和书写故事,而且还有随时变化的景色和感官,那种体验就跟读到一本好书一样畅快淋漓。然后就反复地进后山去,没事就去跑个步,冬天的时候走在雪坡上,自己开发新的野路……那里就是我的王国。
行李:你竟然没有过结伴的过程。
张诺娅:恩,一开始就是一个人进去,也从来没想过要找个人陪一下,那绝对会破坏我的体验。就像灵修和冥想,是要自己一个人完成的。真正的大师会闭关,他们珍惜这个过程。
《在路上》和《达摩流浪者》奇妙的一点,就是有一些看似是群体行为的“上瘾”的体验。其实一个人如果对一件事情真的上瘾,找同伴很花费时间精力,而且破坏自身体验的过程,两个人的世界比一个人要复杂太多。所以能找到合适的同伴,是一件非常非常非常难的事情,很多攀岩大师终其一生都没有找到固定搭档,也是因为这个“场力”和“心力”的匹配不够强烈。
行李:对比四年以前,这真是挺大的变化,你忽然发现了自然界,而且以这种极致的方式进入它。
张诺娅: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宇宙,也许是自然界,也许是艺术,也许是什么别的东西,总有一两件事情能让人专注、忘我。可惜的是,现在我的学生——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并不太对游戏和手机之外的世界上瘾。我觉得这里有很深层次的时代的问题,也有一些中国教育特有的问题,最终是一种现代人的困顿无聊。这终究是一种撕裂,一种脱节。我们周遭的世界越来越陌生、抽象、割裂。土地变得遥远,自然变得遥远,很多技能也变得遥远。把学科分门别类其实是几百年前的划分了,已经非常过时,人的认知过程和学科的分门别类无关。
行李:今天物质太过富余,活下来变得很容易,所以整体上处于肌无力的状态,其实最终是对什么都不上瘾。
张诺娅:现在的人活得越来越长,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没有耐心,也没有心思去做那些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出成效的事情了,手机游戏能给人快速的反馈。
行李:作为老师,你想做点什么?
张诺娅:控制住自己去改变一个人的欲望。教师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一批人之一,这种权力很伟大,也很可怕。按照行为心理学的说法,每个人生来就是一张白纸,可以被改造成任何模样。但现在认知科学发达了,人们认识到大脑并不是一个黑盒子。就像户外对于我,是一种深埋的基因或者种子的意外觉醒。我想把我教育的孩子的自我觉醒的时间提前,但是现在做这件事情,其实有了几年前没有的挑战,要去跟很多东西争抢孩子的注意力了。我有很多的想法,有很多的价值观:我认为体验是最好的教育方式,我认为要手脑结合,要重视自然和应用,要让他们自己做决定,探寻自己的空间……但这些最终都只是我的“认为”,是单方面的。但教育不是一个人的独舞,是两个灵魂的交谊舞,要有引导,也要有创造,
行李:你要想一想,换作四年以前,如果别人和你说自然界的好,你也未必听得进去,迟早有一天,自然界小径分叉的花园,会使他们误入其中,然后沉醉不知归路。
张诺娅:恩,我之蜜糖彼之砒霜。要让他们的声音给自己引路,我们做的主要是让他们开始听到自己的声音而已,顺便开拓视野,知道人生还有很多可能性。




4.背影和脚印——诺娅的独白
【虽然步道被雪埋了,但是脚印还在。 这些脚印在雪地上特别明显,有深有浅,有大有小;每天不同的时段,脚印也是不同的。早上的雪硬,脚印就比较浅;而下午的时候,太阳把雪晒软了,雪一踩就踏,这时候就成了一个个深深浅浅的雪坑。 有几次,我近乎癫狂地寻找着认识的脚印——或者是任何脚印。我对于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脚印,都有一种痴迷的依恋——我坚信它们的正确性,坚信它们带领我走向对的方向。我为此做过一些错误的决定,吃过好几次亏,都是因为脚印本身领向的方向是错误的。 而我知道,这些脚印对我的意义不再是路标和导航而已。它们被具象了。它们成了一个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陪伴着我;它们成了苍茫大海上的灯塔,成了岛屿上的炊烟。哪怕看不见人,只拥有脚印、灯光、乃至人的气味,都能磨灭我对未知的一点点恐惧。有几次,在终于发现脚印的时候,高兴得几乎落泪。有几次,却又孤独惆怅。 七天之后,我终于在下一个补给小镇Mammoth Lake与我的同伴重逢了。我还特别查看了他们的鞋印;发现我并没有“最强大脑”,竟然把一些鞋印记错了。然而哪怕是把脚印完全认错了,那种依托感是类似的、无可取代的。 三年之后的今天,我渐渐对孤独有了新的理解,也明白了自己坚持走下去的动力是什么。其实很简单,就是两个字——寄托。 在出发去走阿帕拉契亚小径之前,有一个名叫王子龙的朋友通过邮件联系了我。他提到了pilgrim(清教徒),提到了精神世界的生态理论,也提到了宗教。那时,子龙已经开始策划他自己的“朝圣之路”了。现在的他已经行走了一年多,依然在路上。 除了子龙,还有另外一些朋友,觉得我能走完三年8500公里的路途,一定是出于以下一些原因:意志力特别强大;特别喜欢走路;特别热爱大自然、喜欢在自然里生活;特别有目的性;特别不怕吃苦;或者是特别爱装X。 这些原因都有,但都不是最主要的。 我其实特别佩服那种把“极简生活”付诸到人生之中的人,更佩服一个对步道从一而终、不忘初心的人。因为步道于我,只是一段旅途;我任意由步道改变着我,带给我新的故事。而在这个过程中,终点是什么,加拿大是什么,卡塔丁是什么,杜兰哥是什么,都被渐渐模糊了。战胜孤独、继续行走的动力,其实不再是几千公里之外的一个我没有见过的终点线,而是一个个具象的寄托。 孤独一直会有,孤独一直相伴。 我是凡人,也许今生都与慧根无缘,无法成为一个心神合一的行走的人。我将会让贪、嗔、欲、执相伴,与七宗罪同行。我的世界里没有佛和基督,只有自然的魔,内心的魔。 路是这样窄么?只是一脉田埂 拥攘而沉默的苜蓿,禁止并肩而行 如果你跟我走,就会数我的脚印 如果我随你去,只能看你的背影 顾城这首《田埂》里的背影和脚印,也许就是我们完成一条条长距离步道的力量吧。】


采访:Daisy
照片:朴豆豆 丹尼尔 张诺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