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太宰治《人间失格》中大庭叶藏的人性精神
人间失格》这本书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和太宰治之间的联系,他几乎是太宰治的人生写照。太宰治在书中进行了自我剖析,他的自卑,无奈,痛苦,彷徨在书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印在我手中这本来自云南人民出版社译本的封底小字:
这是太宰治生平最后的一部作品,也是他最重要的作品。全书由作者的序言、后记,以及主角大庭叶藏的三个手札组成,描写主角从青少年到中年,为了逃避现实而不断沉沦,经历自我放逐、酗酒、自杀、用药物麻痹自己,终于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的悲剧,在自我否定的过程中,也抒发自己内心深处的苦闷,以及渴望被爱的情愫……
几乎从序中就得以窥见这本书阴郁的基调,充满了悲剧遭遇的自我否定的人生,从滞涩的文中更可体会其内心的折磨与痛苦,几乎是作者个人精神的全部体现。太宰治在完成这最后一本书后就选择了投水的方式为他的人生画上了句号。而在此之前,他更是经历了多次自杀未遂,然后踏上了这样的道路。
初读这本书时我并不了解,为什么主人公会感受到如此的痛苦而自我阴郁,完全就是几乎没有征兆,而开始自我放逐,自我寻求毁灭。我那时觉得那小说在无病呻吟。个人的破事都拿到文学作品来说,就是在无病呻吟。直到人生阅历再丰富一点后,回头去读小说,我才明白,小说并没有“矫情”,“矫情”的是我——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存在的意义并非充当明灯给人引路,也非从这本来没有意义的人生中,给你生生发掘出什么“经验”“教条”出来。它所做的只是描摹,描摹作者的人生,描摹作者眼中人生的常态,再让你在经历了类似的情景后,回到书中去感受他,就像和一个你过去的老朋友侃侃而谈。你不会嫌一副绘画“没有积极意义”,同理,小说也是如此。
太宰治在预言中提及的三张照片----第一张孩子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脸,第二张学生的灵异怪诞以及最后一张房间主人公的“死相”,让人看了心中就有一股悚然和诡异的不舒服的感觉。大抵已经猜到这三张照片皆为大庭叶藏,也可以说是太宰治的一种自我描摹。到底现实有无这三张照片我们暂且不论,但是这的确可以说是作者本人的真实写照。从中不难得出从年幼时候开始,那诡异的笑脸,那小孩的神情无一不在说明那时候的叶藏已经与普通的孩童不一般了,已然埋下了阴郁与自卑的种子。那么长成后来那个酗酒、自我放逐、自我沉沦、逃避人生的叶藏也不无道理。
在手记一中,开头就是一句“回首往昔,我的人生充斥着耻辱”,这其中的自我厌弃不难看出。叶藏对于自己的人生是完全否定的,他并不把自己当做和他人一样的个体----“对我来说,人类的生活难以捉摸”。用“人类”形容他人,并不把自己作为其中的一份子,从此之后以至于到成年这其中的不合群和孤独的自我世界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人,本来就是社会群居的动物,叶藏的孤独使他往后的艰涩与内心的孤独抑郁的养成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小时候的叶藏早就与人格格不入,他的幸福观与他人格格不入。别人将他的生活称之为幸福,可是叶藏却觉得自己深陷于地狱之中。他对自己的生活并不满意,在他的主观意识中甚至觉得那样的生活是一种折磨。为何产生这样的想法,不得不谈及叶藏的家庭。当然,这其中也有太宰治本人家庭在小说中的一些折射。父亲的专横独断,母亲的柔弱多病,上面还有几位兄长,家庭虽是远近闻名的豪门望族,却是依靠投机买卖和高利贷而发家的暴发户。这样一个豪华而粗鄙的家庭给太宰治带来“名门意识”的同时又使他产生一种自卑从而对真正的贵族抱有执着的憧憬。因此,他存在于一个依赖、留恋家庭和背叛和批判这个家庭的矛盾中挣扎生存。手记一中关于叶藏的一个故事:父亲去东京,问孩子们想要什么礼物,问及叶藏当听到又是“书”而并非自己想给他的狮子球时的不悦溢于言表。于是叶藏害怕得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初衷在父亲的小本子上写上“狮子球”,这才又获得了父亲的喜爱。小时候的叶藏就慢慢学会了用表演来掩饰真正的自己,即虚伪。而与此同时他又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虚伪和没有自我并且为之痛苦。手记二中也曾提及“父亲很难接近,严厉而可怕”,可见父亲对叶藏的影响是影响至深的。在父亲的权威之下,叶藏缺乏一种自我意识。儿时是如此,及至成年以后亦是如此----畏惧世人对他的看法而小心翼翼地伪装自己。他最大的悲剧在于自己从儿时开始就没有自我,在世俗眼光和个人欲望之间犹豫不定,做出的决定既惹恼了“父亲”又并未得到自己想要的。在身怀对他人的愧疚而撒着白色谎言取悦别人的同时也会因为自己的虚伪而愧疚,进而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没有了自我。
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之外的作品中值得我们注意的还有叶藏从小便具有的“丑角精神”-----用一种幽默而又痛苦的方式迎合讨好他人,使得别人发笑,来从中寻找到一种诡异的“自我”。用搞笑来维持与周围人的关系,令人发笑却又显得尤其悲凉,搞笑的行为举止和笑容之中都似乎带着深深的苦楚与害怕。第一张照片中的那个诡异笑容的孩子也由此而来----“其他人都是一本正经的表情,唯独我总是很奇怪的歪头发笑,事实上,这也是我幼稚而又可悲的搞笑方式。”叶藏如是道,幼稚且又可悲。
等到了手记二中叶藏的青少年时期,他的“丑角精神”更一步加深了----背井离乡的高中学习和寄宿生活似乎使他更精于此道。肆意欺骗、敷衍他人,以悲哀的方式来引人发笑。也是在这个时期中,促使叶藏进一步放逐自己的“朋友”也出现了----堀木。掘木在叶藏的心中也是这自我欺骗的人群中的一员:
“相互轻蔑却又彼此来往,并一起自我作践——倘若这就是世上所谓“朋友”的真面目,那我和掘木的关系无疑正好属于‘朋友’的范畴。我和掘木。我们俩在外表上是那么相似,甚至被误认为是一模一样的人。当然这也仅仅局限于四处游荡着喝那种廉价酒的时候。总之,两个人一碰面,就顷刻变成了外表相同、毛色相同的两条狗,一起在下着雪的小巷里来回窜动”。
这是叶藏对自己与掘木之间朋友的定义。然而叶藏在后面谈及堀木时又是“尽管我对每个朋友都友爱而和善,却从未真正体会过那种所谓的‘友情’,像堀木这样的玩伴另当别论,所有的交往都只给我带来了痛楚,为了排遣这种痛楚,我拼命地扮演丑角,累得精疲力竭。”对于掘木,叶藏是鄙视的,而且显然的,在文章中对于掘木的鄙视之情相较于对于他人的恐惧,更加毫不留情地展现出来。应该说正是因为叶藏和掘木同样沉溺在酒肉声色中,正如文中讲的那样,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人”,但是掘木却处于一种自我欺骗之中,压抑本心活着而犹不自知,虽然放浪形骸却觉得自己高叶藏一等,这样明明相似着却也天差地别着,正是作者想要借此作为对比和批判。
掘木是世人眼中有些放浪却还恪守为人的正常人,而看透了一切,一边沉溺一边厌弃的叶藏,却是丧失了为人的资格。而叶藏的自我放逐也是由遇见堀木而开始加深-----堀木使“我”见识了世间让人沉溺的东西:酒、香烟和女人。在失去父亲提供的优渥生活以后,叶藏的生活愈加醉生梦死,为了维持酒池肉林的生活,“我”在堀木的教唆下开始频繁出入当铺。这时的“我”早已失去了自我意识,将生活过得一团糟的同时却仍在乎外界的目光,生活的虚伪、痛苦且可悲。叶藏若是像堀木一样虚伪而又不自知,倒也不必生活得如此痛苦。偏偏他一直都是直面自己的虚伪,在坚持自己真实的一面的同时又一直用虚伪来欺骗他人。叶藏痛苦着,于是烟、酒和女人就成了他逃避现实和麻痹自我的手段。
在这样孤独又痛苦的情况下,当他遇到了相似的人时就会忍不住亲近,于是他开始亲近常子:“但她的身体轮廓中淌着一种剧烈而又无言的寂寞,就宛若一股一寸见方的气流;只要我的身体一靠近她,就会被那股气流牢牢地裹挟住,与自己身上那股阴郁的气质,恰到好处地交融在一起,宛若‘枯叶落在水底的岩石之上’使我得以从恐惧和不安中抽身逃遁”。叶藏和常子,两个同样孤独又无望的人走到了一起,于是发生了叶藏少年时期对他影响至深的一件事-----殉情事件。不过结果却是常子一个人的死亡,“我”侥幸被救了过来。叶藏的自我厌弃,自我放逐之路又再一次加深。怀着对自己的虚伪的透彻和对常子的愧疚,他的人生又开始失去了目标,仅有的那难得的一丝同病相怜的温暖与平静也随着常子的死亡而转化为更深的愧疚和害怕。他开始愈发地厌弃这样的一个自己,清楚地明白着自己的虚伪却又不得不可笑地维持着与外界的联系,成为了一个令人发笑的工具,但自己的内心又是无比的透彻,叶藏几乎要在这样的生活中崩溃。他无力反抗这个世界,当鼓起勇气自我选择一次---与常子殉情时,却又是以失败收场,再一次沦为了笑柄,甚至比以前还要糟糕。他不得不重拾自我的“丑角精神”,对外界的一切选择演戏,这样的他怯懦又软弱,是碰到棉花都会受伤的胆小鬼,习惯用技巧讨好他人,借此来摸一摸自己存在的温度。也是在殉情事件之后,叶藏被家庭所抛弃。叶藏不得不离开了校园,走上了对他而言恐惧又难以捉摸的社会,此时的他毫无激情可言,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在这样的生活中也不再表现出自己的“丑角精神”,他“丧失了逗笑的欲望”“连自杀的力气都磨光了”“几乎彻底成为一名行尸走肉”。之后的他始终徘徊在黑与白,爱与恨的两端,生活在社会之中,他没有自我,而和他人的羁绊又不足以强大到为他指明方向。这是他“绝望”的来源。
叶藏开始了逃避,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比目鱼”家离开,想要过宁静又无人打扰的生活。但这样的念想在现实面前又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对于懦弱的叶藏而言他的每一次出逃都是被迫之下的无奈之举,这样的逃离往往是没有好结果的,更谈不上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于是一次次的失望与逃离使他愈发地与现实格格不入。在唯一的“朋友”堀木也不帮助他时,叶藏就过上了和静子一起的“白脸”生活。尽管他也从画漫画之中找到一些自我价值,可内心一直是久久不能真正平静。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外人,无法理解的外人,充满秘密的外人”。他又过上了殉情之前的糜烂生活,甚至变本加厉,借着喝酒和女人,抽烟来麻痹自己。
在这段时间里,叶藏想到了“世间”。
至于书中对“世间”的看法让我印象深刻。大庭叶藏的一生,都是与这“世间”息息相关。他童年就不惜扮丑,来讨好这“世间”,后期也为这“世间”的模糊而感到恐惧,直到叶藏忽然明白——“所谓的世间,不就是你吗?”“打那时候起,我开始萌发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思想’的念头:所谓的世间,不就是个人吗?”这种想法看似可笑,细细一想却觉得很有道理。很多时候,真正的社会道德在我们决策中所占的比重,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大。很多时候我们所遵循的“道德”,不过是被我们所看重的那些人加予我们的评论和约束罢了——毕竟,遥在千里之外的陌生人无法动摇我们的自尊,我们的亲友却可以。所谓的“社会舆论”的作用,最终也是通过亲友和熟人,才能施加给当事人,这也算是另一种现实吧。
想通了这一点的叶藏多少把自己从对“世间”这一大海之幻影的恐惧中解放了出来。过上了一段时间的“任性”的日子。他离开了静子并与善良的良子成婚,开始慢慢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当这一切似要好转时,殊不知“其后降临的悲哀堪称凄烈之至”。事实上,对于人而言,若是一直都处于失望和自我厌弃与放逐之中倒不一定会导致人的毁灭,反倒是当你尝过希望的滋味,让你以为一切将要好转时却又把巨大的打击降临到你身上,那样才会使一个人彻底的崩塌。而叶藏得到的无疑就是这样毁灭性的打击。
小说之中的高潮是良子被辱事件,这也是压垮叶藏的最后一根稻草。良子被辱这一段,作者用了三句“难道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也算是罪过吗?”带出了一大段独白。对于叶藏而言,最令他遭受打击的不在于受辱,而在于信赖遭厄。叶藏从儿时起的“丑角精神”到青年时期的自我沉沦放逐其原因之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对于周遭社会的不信任,从而他选择以虚伪的方式来掩饰,但是他又清楚的意识到自我的虚伪并为之愧疚和痛苦。就在这样的一种矛盾之中叶藏逐步走向毁灭。当得到良子全心全意的信赖时,叶藏从孤独死去的漩涡中被解救出来。信赖,意味着毫不虚伪掩饰,这样的情感正是面对生命有所质疑的叶藏需要的。然而,良子被辱意味着信赖成为伤害自己的利刃,纯真无暇的信赖之心变成了罪过,这是叶藏自我价值观的毁灭,从这一刻开始,仅有的坚持也不存在了,大庭叶藏彻底丧失了为人的资格。
故事的结局是悲伤的。叶藏吸毒,进入精神病院,少年白头,最后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
其实从叶藏和掘木玩词组游戏开始,这样的结局早有预兆。在叶藏眼中,罪的反义词是罚。知罪才能脱罚。这也正是太宰治的观点,更可以解释大庭叶藏和太宰治的求死。活着是罪,因为生而为人自我欺骗,撒谎,欲望,虚伪,都是罪;死亡是惩罚,牢狱之灾也是惩罚,但是处罚让人远离虚假,回到真实的世界,处罚何尝不是解脱?
后记里面老板娘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们所认识的阿叶,又诚实又乖巧,要是不喝酒的话,不,即使是喝酒……也是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呐。”叶藏之所以一直活得痛苦是因为他直面自己的虚伪,而其他人类活得快乐是因为一直在自我欺骗,所以叶藏的纯真在于即使世界的观感和他完全不同,但是他仍然坚持着自己,而并没有被世界同化变成麻木虚伪而不自知的人类。
大庭叶藏的悲剧不在于不能合群,不在于交友不慎,不在于吸毒,也不在于性关系混乱,而在于他本身就是“没有自我”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书名叫《人间失格》的原因。如果说吸毒和混乱的男女关系是他“恶”的体现,那么自杀就是他尝试的自我救赎。而他最终的宿命也契合了太宰治本身“罪与罚”的观点。
叶藏的一生似乎就是这样,渴望被爱,但是又敏感于对方无意间的冷箭,不断在微弱的希望和沉重的痛苦中徘徊,虽然偶尔燃起一些存在的欲望,但是往往是为了下一场更加猛烈的自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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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urienJadu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2-11-06 16:2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