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爱有天意,下篇
有的爱像阳光倾落边拥有边失去着。 有的爱像大雨滂沱却依然相信彩虹 !
一、当恶意来临我没有说不的权利
回去后,我就被等在车站的姑父接上带着赶往医院。得知父亲已经被送往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刚刚脱离危险。我一颗心刚落回肚子,可等见到主治医生被告知父亲是尿毒症晚期时,又犹如有一颗惊雷从头顶劈下。 我不敢想象那时我脸上的表情,扭曲地近乎变态吧。几乎就想狠狠地抓住医生的衣领跟他说,你胡扯,他才55岁,怎么就尿毒症晚期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父亲身边的,他躺在病床上,罩着氧气罩,手上白色绷带绑着输液的针管,空气似乎是凝滞的,只有呼吸机发出嘀嘀地声响,提醒着我现实的真相。他看上去疲倦又老态,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一样,那个于我而言,山一样的身影,轰然倒塌。 又一次,再一次,命运将我玩弄于鼓掌之间。 从诊疗室出来后,姑姑眼红地握紧我的手,叫我要坚强些,我麻木地点头。奶奶也来了,看到我就像小孩子见到了妈,未语泪已满面了。我已无人可依。姑姑跟我说:还好不是癌症,还是有希望的,只要能换肾。 是啊。希望总是有的。之前我已同主治医生征询了治疗方案。
“目前的治疗方法,保守的情况是透析,一周2-3次,不能间断。生活方面必须保证清淡饮食,避免劳累,预防感冒,情绪要乐观。再就是看机缘慢慢寻找合适的肾源,但就算换肾也不一定保证没有排异反应。”他淡淡地说着。 我低着头问道:“换肾的话,需要准备多少钱?” “准备四到五十万吧”这个数字,对于那时的我而言,是难以企及的数字。何况还有医疗费。 “那用我的行不行?”那是我能想到的,当下最好的办法。 “小伙子,亲属的肾源也不一定能配型成功。而且你还年轻,你要想想你父亲他能接受吗?先等一等吧”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不知道见惯了各色凄凉、悲哀、残忍故事的医生心里又在如何评价我们这对父子,我们能获得几颗星的悲惨呢。 等父亲醒转看到我,第一句话只跟我说:你回来做什么,你去上班,我没事。 我气愤又心疼,近乎咆哮地对他吼道:什么叫没事,没事?一直叫你有什么病痛不要拖着忍着,你看看现在,难道你又要像妈一样地丢下我一个人? 他不吭声,只跟我说:没事,我死不了的,你安心回去上班。就算有事,那也是我的命,我这把年纪走了也不亏。 我红着眼圈,恨不得把拳头狠狠地挥出去,无论落到什么上面也好。可最终我只是压抑着,再慢慢地把它摊平。眼泪和仇恨是最无用的东西,十几年前的冬天,我已经体会过。 一周后父亲出院,他坚持要我回去上班,说会好好配合治疗,让我放心。不管怎样,我必须得先回去了。我把身边的存款,取了一半存在一张银行卡上交给姑姑,那奖金,出去一小半花在了耳钉上,其余也交到了姑姑手上,将来要用钱的地方多着。而家中,除了年迈的奶奶,能倚靠的就是离得近些的姑姑了。 我回去了。在长途大巴上,我把那对耳钉取出来,看了看,黑色的椭圆形珍珠,像黑色的眼泪一样,在阳光折射下有一道光,晃眼。 灰暗,绝望,焦虑在心中流窜,相互追击。多么希望这辆车没有终点,我知道,车子一停,我脚下的路将全是坎坷,不管我是否可以承担!
二、整个夜晚的星星都在陨落
是的,一切都变了。
回到出租屋已经近七点了,天竟未黑透。我在楼下徘徊了很久,不敢进屋,这几天我一直在医院,芝荷打电话没接,发信息也只是应付地回了几条。
我知道她一定气炸了,换作以往,我一定道歉,投降,任打任骂。可是现今,我实在没有多余的气力。
半个小时过去了,抬眼灯火通明,该归家的都陆续归家了。远远地有情侣,有小孩嬉戏打闹着过去,也有独身的男女快步向前。此前我也和他们没差。正沉浸在这些想法当中的时候,手机在口袋里振动起来。拿出一看还是芝荷。
我深吸了口气,爬上了楼,我正在用钥匙旋转锁孔,门就被打开了。
“你!你还知道回来?”一如我想象中的,芝荷的愤怒砸向了我。我没理会,只是把背包放下,径直坐到小客厅的椅子上,我太累了。
也许是我不同以往的态度,让她突然缓了下来。
“詹天意,都是成年人,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吗?”
心中的苦压抑着,我淡淡地开口道:芝荷。对不起。我爸病了,所以没来得及说。
“那叔叔到底怎么了,没什么大事吧?信息问你你也不说。而且手机总是接不通” 她果然心软,急切地问起来。 “没什么大病,就是摔了一大跤,住院了。现在没事了,你放心。” 我应付地说。 “是骨折了吗?那你总该告诉我一声啊,不行我也可以请假跟你一起去”。 她委屈又不满。
过了一会,她还是走近坐到我腿上,把我头扶起,仔细地盯着我的脸,有点娇羞又坚定地说:“天意,以后有事就必须告诉我,不要自己一个人担着,你看你憔悴成什么样了。我知道叔叔不容易。以后我们好好孝敬他吧。” “嗯”我把头伏低在她的肩膀上,她的手指穿过我的手,我用力握紧。只能以静默抵抗着这样的温情,真的很想抱着她痛哭一场,告诉她:我很怕,很累,很恨。 可理智告诉我,不该,不能这样做,一个人承担就够了,告诉她除了无端增加烦恼,于事何补?
“好臭,你几天没洗澡了呀。你啊,又不是什么大事,以后让他小心就好”她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嫌弃地弹开。
“哦,对了,生日那天我爸妈给我来电话了,说我俩也谈了几年了,问我今年过年,你是不是要跟我回去?”她撅着嘴又说,我知道她是有些恼我,怪我没有主动提及这些事。
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能含糊地应着:“好,看情况”如果我有第三双眼,一定可以看到。一丝失望的情绪从她脸上闪过,如花火。 突如其来的噩耗,打破了所有的计划。原本我就计划今年过年先去她家拜访叔叔阿姨,如果顺利,就再带着芝荷回老家给我爸看看。 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我们又都是没什么野心的人,守住身边的爱人是彼此那时最大的愿望。所以一切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但因为这两年听到太多劳燕分飞的故事,我不想别人的悲剧在我俩的身上上演,而且因为忙,我感觉到芝荷的焦虑和不安。
可是现在,结婚,变得太遥远了,未来笼罩在黑雾中,看不清。但那一晚,我莫名睡得很好。连梦都没有。然而,闹钟声把我拉回到现实。
回到公司,发觉积压了很多的工作,我必须全心投入,而慢慢地当工作占据了全部,心就变得平静了。可是我不能二十四小时地工作,下班回到家后,芝荷一如往常一样地和我唠叨公司的琐碎,同学的变化,还有,被不断提及一个问题,那就是她25岁,明年就26了,***都当妈了。这是一种信号!
我心不在焉,又有些烦,烦她的暗示,烦她的担忧。甚至我开始觉得,她也在逼我。
心内一团乱麻,千思万绪搅和在一起。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高额的医疗费,父亲独自在家的安全隐患,就像一座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家在摇摇欲坠,我要如何力挽狂澜?我又如何能如以往一般享受和滋养爱情的甜蜜?
短期内,就算叫我拿4万,我也要考虑考虑,何况40万或更多。就算把老屋子卖掉,再勉强四处借凑,又去哪里找合适的肾源。而且治疗费用又是一大笔。
每当我醒着,或者不被事情所缠绕的时候,绝望就一波接着一波,没有休止,而这个时候,我就恨极了这个世界,恨毒了自己,甚至连带迁怒着芝荷。
我恨命运不公,恨父亲不懂得照顾自己,恨自己不够上进,不够优秀,恨芝荷占据了太多我的时间和精力。我甚至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和芝荷在一起,早一年去到上海,或许我会有不同的机遇。可只一瞬,我就为这个想法感到惭愧不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于是只有忙碌时,我才得以短暂地逃避这个世界。于是接下来我拼命地工作,有时没事,我都会在公司呆到很晚才回去。
但的确我也越来越忙,我找同事,找同学,找大林找一切可以用得上的关系,炒更,帮私人做室内装修设计。只要能赚钱,我就愿意。也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还有希望。
忽然想起大二那年,大家在新年晚会上表演的abba的那首money,i work all night, i work all day, to pay the bills i have to pay。
我回得越来越晚,这样也好,这样就不用面对芝荷,太多的情绪我需要在黑暗里消化。和芝荷独处的时日越来越少,一个月我借口出差,回家一次。晚上加班,回来时她要么睡了,要么准备睡了。
失眠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身体疲惫、僵硬,大脑却灵活、兴奋,神经绷得越来越紧。每天都睡不好,频繁地发梦,有时在梦里梦见父亲突然离去,有时又梦到芝荷合我分手。不管哪一种,都让我心脏痉挛,无法承受。 我开始学着抽烟,很快我就驾轻就熟了。在尼古丁入脑的一刻,神经得以放松一刻。于是我一天比一天抽得更多,一开始我压抑着,只在公司抽,后来忍不住在家里也抽了起来。 芝荷很快就发现了我的不正常,她耐心地询问过,威逼利诱过。甚至她开始怀疑我移情别恋,不然就是患了抑郁,当我一再确定地告诉她没有。 她放弃了,但似乎更绝望了。她的眼泪越来越多,笑容越来越少。无数次,我们在狭小的出租房中,刑讯逼供一样,你来我往,互相伤害。每一次我都选择懦弱地敷衍,她都会暴怒。然后争吵爆发,无声胜有声。 而通常的模式都是如此。
“你还回来做什么?你当这里是旅馆吗?”
“对不起。接了个工程,真得很忙”
“做不了就不要做啊”
“得赚钱啊”
“什么时候,你那么在乎钱了?为了钱可以什么都不要了?”
“因为生活,让我必须在乎,我们活在现实里”
“你的生活里还有我吗?” “当然”我声音发涩,嗓子发干,最后干脆恼羞成怒。我的未来还会有芝荷吗?还会有爱情吗?
“詹天意,多久了,多久你没主动抱过我,多久没有陪我一起吃饭,甚至我连你的面都见不着了,你觉得这样正常吗?” 她冷笑着。
“芝荷,我们是大人了,有些事得学会承担,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
“可我不介意啊。将来还长啊。我们可以慢慢来啊,总不能一口吃一个胖子吧”
“我介意。有些事不能等的。你不懂”
“我不懂?我也在努力。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工资也还不错,领导也挺靠谱的。你放心,我不会再被炒了,或者随意离职了。天意,你放松一点好不好。”她有时会软语恳求我。
一次又一次地拉锯战,大家都筋疲力竭。可是她哪里知道有些事真的不能等。我只想尽量凑到更多的钱,其他的都可以推到一边。
情绪的恶是双向的。我们似乎已经无法正常相处。有时发信息没回,有时打电话没接,就会争吵,在信息里吵,在电话中吵,半夜在黑暗中争吵。
无数次我想告诉她真相,可我又没胆量说,真的,我怕我一说,我们真的就成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夫妻”。
三,消耗!
那一道屏障从我们之间竖了起来后就再没消失。 快到元旦了。往年我是不回去的,今年我是必须得回去了。几个月来,我满满都是愧疚和担忧,对父亲是,对芝荷是。我不晓得如何解释这样突兀的变化。于是在她提分开的时候,在累得想吐的时候,在听到姑姑和奶奶说父亲不太好的时候。我就想着:这样痛苦,就干脆分了吧,这种想法,每一天每一天,我能想个十几二十回。
可每次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轻轻地揉一揉熟睡的她的脑袋。或是抚一抚她皱起的眉头。爱并没有终止,太多的事还没来得及给她做。要我如何就这样割舍掉? 甚至有时当她放弃了置气趴在我怀里的时候,当她安静睡着的时候,我都恍惚觉得,一切都还没变,都还来得及。
其实这半年多来,身边的朋友都察觉出了我们的异常。元旦回来后,黄瑶瑶给我信息:“你和芝荷没事吧,她怎么心事重重的”
“没事啊”换作以往,我肯定会问,她怎么就心事重重了。
“没事就好。好好照顾她,给我们树立好爱情的榜样啊,你看她瘦得”
“谢谢。你也帮我多照顾点她”我不由得苦笑。
“天意师兄,我是说,如果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们”我知道她在暗示什么,于是我没有再回过去。
芝荷的变化我能看到,她变得经常发呆,也不再很啰嗦地像个小蜜蜂。她只是沉默地,沉默地像一潭深水,连架也不跟我吵了。
有时我不忍心,想过去抱一抱她,说一些几万年都没说过的温情话,她却说:“你累了吧。赶紧休息。”
现在不止我有意无意地避着她,她也似乎在躲避着我。她下班了,我还没回来。她睡了,我才归家,早上她还没起来,我就走了。多么残忍!
我一直都在想,有一天她心里那把已经随时会失火的枪,会极其精准地瞄准到我的心脏。终于这一刻到来。
那是个周末。我加班到十点多回来。她没有睡,我进来后,打了声招呼,就去洗澡了。
洗到一半,门被她砰第一下重重推开,她冲进来:詹天意,难怪你天天那么晚回来,难怪你对我总是若即若离,总是应付,公司有年轻的妹妹陪你加班,陪你睡。难怪那么乐此不疲。
她就那样劈头盖脸地把那些话砸到我身上,不问缘由,就知道她肯定是看了我的手机误会了。可是我偏一句也不想解释,却变态地只想反击:
“沈芝荷,你别发神经了。你不信任我,你就不要和我在一起。”
“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我知道你早就等我这句话”芝荷把我的衣服全部扔在地上,吼了那句话后就开门跑掉了。我没有追出去,翻看手机,果真有一条信息:“天意哥,好好休息哦,对了你的床今天借给我睡一下。小郑。”
“操!”我将手机重重地摔在床上。
一月底的天气了,外面很冷,快十二点了,芝荷还没回来。我突然意识到我到底有多残忍!意识到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冲出去找她,最终却在出租房楼顶上找到她。她靠着女儿墙,在那抽烟,姿势娴熟,烟火忽明忽暗,勾勒出她的剪影。我心里冒出一声苦笑,忽然想起一句歌词:剪影里你的轮廓太好看,凝出眼泪才敢细看。多久没有这样静静地看过她,半年就像半辈子那么煎熬。
“真是好的不学,学坏的,你好好地个女孩子抽什么烟,像什么样子”我跑过去将她手扣住,把烟夺过,扔掉。
她不吭声,只瞪着我。
“回去吧,外面风大,一会你该头痛了”我放软语气,双手举着,竖白旗投降。
“头痛?头痛算什么”她看着我,拍拍胸口“我心里的有个洞,在流血,痛得快死了。你看得见吗?”她尖笑地对我叫。
我看着她,她竟瘦了那样多。心里的有个缺口,就快要藏不住。我走过去一把将她用力包住,她推我。我仍不管不顾地箍着她。然后温柔地,细致地,将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一一吻遍。她的眼泪流下来,进入我的唇、喉,苦涩,但滚烫。很久很久,在冷风里,我们像初次一样地渴求和贪恋彼此的温度。
自从中秋那次回来后,我不曾这样主动去寻求过温存,片刻也没有,仿佛我是个罪孽之身。可是我多希冀这样的温暖。永远永远。 而那晚之后,我一直努力安慰自己,只要努力赚钱,只要有合适的肾源,爸爸的病会好起来。那样就好了。慢慢地我开始不像之前那么消极和抗拒,我想努力地抓紧幸福。不让它跑走。和芝荷的关系开始慢慢破冰。
因为奶奶不会用手机。那几个月除了一个月回去一次,我几乎每天都会打家里座机电话,有时是奶奶接,有时是父亲接。他接起的话,多半是不太开心的。但我一样不厌其烦地招呼他的饮食,提醒天气变化,衣服添减。恍惚中我变成了一位父亲。
同时一周我会给姑姑去一次电话跟她询问父亲的状况,拜托她有时间就陪着父亲一起去血透。她总宽慰我说:暂时还稳定,你放宽心。
大概已经进入了短暂的麻木期,我竟又觉得,生活还是可以期望的。就如人死前的回光返照吧。
四、诀别
年底了,两个月不到就该过年了。从元旦回来后,芝荷就好几次无意中提起,回家的事。她一直在等我开口,说跟她回去的事。因为前面的不愉快,芝荷更加地患得患失了。
回想去年我还像个孩子一样,和芝荷一起期待着假期,又为那短暂的离别,受相思之苦。而今年的春节,所有的热闹欢喜都是别人的。我满脑子只想着如何让芝荷能不那么伤心我不能跟她回家的事实,而另一边,想着要回到那个清冷、被苦难浸淫的家中,我又只觉得冷。
后来我还是借口父亲被撞伤后身体一直恢复地不太好,家里没人照顾,想等他好点了再说。这个借口,芝荷没有拒绝的理由。想要安抚,想要解释最终还是就抱一抱吧。
终于放假了,大家都作鸟兽散,城市也终于得以休憩片刻,做梦,再又醒来。
我在送别芝荷后,也坐上了返程的大巴。7个小时的路程,却开了10个小时不止。在别人都骂骂咧咧,焦躁不耐时,除了屁股和大腿的肌肉发出酸痛的抗议外,心理上我毫不介意,再开多10个小时。如果可以逃避,消失不见就最好了。
终于在晚上10点钟,我抵达目的地,小镇已经陷入昏睡状态了。而家中的客厅却灯火通明,我知道是奶奶在等我。她是个苦命的老人,中年丧夫,带大一双儿女。结果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又重蹈覆辙,故现年已80的她比同龄的老人更加老迈。
本该安享天命的她,临到老了老了,还要为父亲的病所拖累,日常还要承担看顾父亲的重任。一双小脚,踏平过多少岁月艰辛,佝偻着的腰又承担了多少不能承受之重,一生之中她想要放弃的瞬间,应该有很多回吧。而这回,她大概是连死也不敢了。
所幸也只能乐观。看到我回来后,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并不好看的笑容。一双枯枝般的手把我的手紧紧地攥住。“意儿,苦了你哟,苦了你。”于是笑着笑着,泪又从那看似枯竭的眼中溢出,叹息也就随之而来。我们这对被命运困在一起的一老一小,相互慰藉着。原就门可雀罗,父亲一病之后,就更是少见人影。
偌大的房子里,除了时钟会不合时宜地哒哒走,一切都是静默而沉寂的。寂静地能听到风的叹息。
好在父亲除了消瘦得很,精神倒不是特别差。只是愈加地沉默寡言,似乎他的生命在一次次血透中被消耗掉。有时看到他站在堂前妈妈的遗像前,长久驻足。我就会心中一紧。仿佛有个沙漏在他的头顶顶部倒数计时。
在我心里,他早就不是那个可以抵抗一切,无所畏惧的男人了。他只是个等待被死神收割的病人,恐惧,厌恶,象征性地做出垂死的挣扎。
想一想,命运真是垂爱我们一家。我看着十岁那年,爸爸妈妈和我的合影,他们都好年轻,爸爸帅气母亲柔美,而我张嘴笑着,上方左侧缺了一颗牙,因为磨损的缘故看着像有个黑洞。
到如今妈妈已经离开我十几年了,后来爸爸没有再娶,一个人独力将我养大,如今本该可以松一口气的父亲,却被病痛折磨,我陪他去医院做过几次透析。那场面,我不忍视,他却像是习惯了一般。所以说,不到那一刻,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为了生可以承受多少。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以往大人都说,过了一年就长大一岁,而这一年的我起码成长了十岁。
计划初十开始返程,芝荷已经先我去公司上班了,因为第二天是情人节,故而没有告知芝荷,想给她一个惊喜。
很久没去接芝荷下班,那天我刻意提前去她公司楼下等她。到点了,大堂口陆陆续续涌现出一些人,一会我看到芝荷和一个女孩一同从大门口出来了,正准备喊她。 却看到,有一位年轻的呢料大衣男子从路边车里钻出,他径直走到芝荷面前,而显然芝荷是认识他的,他们笑着打招呼,很轻松的样子,然后一同钻进了男子的奥迪A4车里。
我没有上前,远远地看着车子走远了。身上涌出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我感到我在发抖,我并不是怀疑芝荷什么,只是突然意识到,没有谁会永远等着谁。
等到她回去的时候,已经9点了。开门的瞬间,她显然愣住了,但马上就跳起钻到我的怀里。她的脚下我看到一个高级的礼品袋。
“不是说明天回来吗?”
“有事提前了”
“吃了没?想我了没”
“你怎么这么晚回来?”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她迟疑了下“刚刚来了个同学,聚了下”
“同学,哪个同学”我声音有种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刻薄。
“詹天意,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我就问问哪个同学?”
“罗意铮,你还想知道什么?”
“哦,是他。难怪…”
“难怪难怪什么…”芝荷生气地吼道。
原来是罗意铮,难怪有些面熟。他我是知道的。芝荷的高中同学,从高中起就追芝荷,大学时还从别的城市过来看芝荷,我还见过一次。工作后,听芝荷说现在他们那帮同学,就那小子混得最好,进入一家世界500强公司,早早地就买了房和车。
记得时不时我都要打趣芝荷没有眼光,或者开玩笑说,那我能不能沾点你老同学的光,让他给我介绍个项目?她心怀坦荡,我也毫不介意。那时是不同的,可是如今,如今境况不同了。连带着我内心的阴暗、自卑、自怜也都浮了出来。可是还有什么呢?心痛吧。和芝荷一起四年了,虽然我自认给了自己能给的全部,可是,回想起来有什么呢?甚至连超过500的礼物都没有送过。
当黄瑶瑶屡次嘲笑芝荷土,不懂得保养,不爱惜自己,我也跟着一起笑过她傻。可是真相是什么呢?她只是一直都太过懂事而已。如果她遇到的是其他的男人,只要,只要不是我这种看不到未来的。都会幸福一点吧!
那个晚上。我们终究还是和好。我想念她。渴望她。她是我漫长黑暗人生中唯一的一点光亮。
第二天是2012年的情人节,周末。我突然意识到,这大概是我和芝荷最后一次的情人节。那个没送出去的耳钉,我打算情人节送给她。这是我此生能给她最后,也是最体面的一份礼物了。
回来上班不满三周,突然又再次接到姑姑的电话。因为感冒,父亲突然休克在家,如果没有及时送往医院后果不堪设想。我再次匆匆赶回去。
S城距家要7个小时,我做不到每周都回去,父亲不允许,工作不允许。我想过让父亲来我的城市,或者我换个离家近点的城市方便照顾家里,可他激烈地反对,以不治疗威胁我。也许他只是尽量想让这个家正常一点吧。假如他自私一点,或许我早就该和芝荷分手了吧。
我知道父亲的骄傲,也感受到他灰败的绝望和耻辱的愧疚。他不愿不忍拖累我。可是留父亲和年迈的奶奶在老家,我又如何放心,我不敢想象,万一再出现第二次怎么办。后来,我托姑姑找了个离家近的看护,一天帮父亲做一顿饭,陪他去医院做透析。
再回去后,我变得愈加得沉默和憔悴,瘦得颧骨都凸了起来。父亲生病的事,除了大林我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而芝荷,她大概认为我无药可救了吧。
有一次,大林来找我,说:“芝荷来找过我,我觉得你就该告诉她真相,你这样对她不公平。她一定会和你共度难关的。”
我苦笑:“我知道她不会嫌弃我,可是这样对她又公平吗?我还一天好日子都没让她过上呢,凭什么还让她跟我吃苦?” 大林沉默不语,拍拍我的肩膀:“是苦是甜,由她选择吧。”走的时候,他塞了两万块钱在我手里,我没有拒绝。
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生活是何其复杂而又简单的事。忽然就想起了大林那时跟我说的话,爱情经不起金钱的试炼,有情饮水饱,是自我欺骗的幻想。生活需要牛奶,面包,鲜花,汽车,房子,美食...
我又想到,大年初三那天接到芝荷爸爸的电话,他问我怎么打算?我紧张地,不知怎样开口。他又说,我家就这一个女儿,虽然不是富贵人家。但从小没有让她吃过什么苦。她的恋爱,我不干涉,但婚姻大事,非同小可,小伙子,我希望将来你不仅爱她,还要让她能够体面的生活...
怎么打算?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没有积蓄,只有病重的父亲,和家徒四壁的老屋。以及漫长的治疗之路,还有一颗健康的肾。
我不能给她幸福,不能。我懂,离开是最好的方式,而她还年轻。
终于在春分的那天。3.20日。借着酒意。我和她提了分手“ 一直勉强相处不累吗?”
五、记忆中的雨一直下
第四年了。
父亲走了快三个月了,终于我还是没能救了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肾源,结果却有严重的排异反应。可是意外地,我也并不那么难受,或者说,我早已经为这些分离所麻木了吧。
今夜雨一直下。我站在酒店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户前,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晚。心里一片空白,思绪漂浮在半空中,虚空,空虚。似乎我与这个世界的一切关联都被切断。
突然我又再度想起她。芝荷,我的前女友,即将成为别人新娘的女人。她还会偶尔想起我吗?是恨呢还是会挂念,就当个老朋友一样。
四年前的那个夜晚,暴雨,我和她就再也有没有见过了。
“分手吧,太累了。”这场分离,我已经预演了很多场,那天又一场争吵之后,我跟芝荷说。意料之内,她很平静地接受了。
也许她太累了吧,一次次地磨损,一次次把自尊和情感在地上摔打。我终于亲手杀了这爱情。我看到她的眼睛似乎在一刹那失去焦点,但是她的声音却出奇地平静,她说:好,随你。但告别也总有个仪式,最后再陪我一周吧,之后,我绝不纠缠。
于是,一周内,我们像复习往事般,极尽温柔眷恋,也许她以为我只是愧疚,只是演戏,而我只是想把这一世,我还能给的爱全数给了去。
最后一天很快就来到,下午4点出门,天色阴沉,风卷着残云,仿佛配合着我们心情做一场表演。
我决定回老家,而芝荷坚持要送我去车站,一路上彼此无语,我只是用力地握紧着她的手,让那感触再深刻一些。突然幼稚地期望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旅程。可讽刺的是,平时左停右等的三号线,意外地顺畅,比预期还提早到了。
我下意识地松开了她的手,她却用力地抓住了。她的目光望向我,似乎再询问我最后的答案,她的下巴更尖了,圆圆的脸瘦得颧骨微凸,眼睛下面全是青黑的眼圈还有细小的干纹。心还痛着,但我却只冷淡地说:
“走了,不然那边的车赶不上了”草草地给了她一个拥抱,几乎是逃离一样地走了,我知道她的目光粘着我的后背,于是我头也不回,不能也不敢再多看一眼,我怕自己会变。
回去一个月,仿佛只有对着家中那凄清的景象,和病重痛苦的父亲,我才会理智,才会坚强。在家中的第三天,我收到她凌晨发来的信息“还是想你”
“忘了吧。都会过去的”我回给她。之后就没有再收到她的任何信息。
当我再次回到小屋。她当然已不在,往日鲜活有温度的房间,一下子变得冷冰冰。所有和她相关的物件都被取走了,连床头柜子上我们的合影也被收拾了。可是床头和窗边却被五彩的便签条贴满。
第一次见面的对话,被告白时的激动,第一次牵手的心动,第一次亲吻的沉醉,第一次吵架的天塌感,和好后的幸福……密密麻麻。
眼泪不争气地出来了,我把头埋进枕头里,压抑地吼叫,没有了她的房间成了一座记忆的监牢。我要怎么住得下去?可这曾是我们的家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们一起拼凑的:床单是她选的,枕头是我挑的,杯子是她买的,桌子是我搭的。而我身上的衬衣和皮鞋也是她淘的。一切的一切,对我而言意义重大。
四年的时间,我们亲密地几乎融为一体,但开始有多美好,结局就有多悲哀。幸福的期待真像是积木,多会幻想就能堆多漂亮,可一秒就能倒塌!我痛到想哭,却傻傻地笑!
想要大醉一场,用酒精麻木痛楚,可是不行,我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如果连这些痛,我都不去承受,那对芝荷愧疚的心,只怕会压垮我。我只能逼自己快速地投入了工作,夜以继日。
这期间,黄瑶瑶给过我电话和信息,大林也找过我。我却都不想见。解释不解释,谁又能懂谁的苦呢?
累,忙,催,被催,就这样连轴转。生活才不会只有剜心的痛和化不开的苦。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回到小屋,却总能感觉,她似乎还是在身边,尽管她再也没有留下什么,可是我能闻到空气中她若隐若现的气味。
有一天,原本该去上班的我,因为临时要出差,匆匆回去收拾行李,却在楼下看到她下楼,果然我所料不差。我飞快地躲在一旁的街角,她瘦得厉害,原本鼓囊囊的脸颊,颧骨凸现。那条合身的长裙,如今却有些空荡荡的。
熟悉的痛感,蔓延至心脏,好似一万把钢刀在对我凌迟。我不知道我呆了多久,直到她已经消失不见,我依然迈不开脚步。出差回来后,我一直在想,我应该更残忍一些。让她彻底地死心吧。 我发信息给她:“别再来了。放过彼此,重新开始吧!”
之后的一周,我几乎都睡在公司,期间高中同学肖明巧说要来广州找工作,说一时间找不到落脚的地,问我能不能帮忙,迟疑后,我还是给了她出租房得钥匙,她说一周内就走。 不是没想过可能出现的局面,只是心底却想,也许那样更好。
然后,那天跟着领导去业主公司参加述标会,过程中,全程手机静音,等开完会却发现二十多个未接来电。
是芝荷的,还有她的信息。我匆忙赶回小屋的时候。我看到她眼圈红了,眼泪在脸上蜿蜒不止。我却硬忍着不去看。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放了她,放了自己。
当她扑过来的时候,当耳光啪地响起的时候。我说:已经容忍你很多次了。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总要开始新的生活,就算现在即刻,也是有权的。
她仿似不认识我一样看着我。却终究没有哭出声来,她关住了自来水一样的泪水,我晓得她恨极了我。多么残忍的一个人,我原就是这样的人,一旦下定决心。
于是我想着:也好,也好,恨吧,用尽全力恨的话,就没那么痛了。就像我痛恨,这无常的命运一样。比如十四岁那年,母亲车祸死亡。我哭不出来,哭不出来,我恨那个肇事者,恨老天,恨妈妈为何那么笨拙。
如今,这恨再强大,也比不上无助和绝望!可是,还是痛得倒吸一口气,铭心刻骨。 我看着她走了,她手被玻璃渣子划碎了,衣服也在撕扯中裂了一个口子,外面的大雨啊,哗哗地极尽暴戾地下着,好像没有尽头。
她就这样出去了,我多想抱她,想替她抹干泪,想给她拿一把伞,可是我什么也做不出,因为不管做什么,对她都是一种伤害。
明巧还在外面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的互相厮杀,我只想那一刻消失了才好。消失了,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吧。 可是不会,就算再祈祷,落在身上的雨都是真实的。
和父亲,母亲一样隐忍是我唯一能做的,最无奈又最愚蠢的办法,天作之荷,只不过是一场笑话。 * 拦路雨偏似雪花 饮泣的你冻吗 * 这风褛我给你磨到有襟花 * 连掉了渍也不怕 怎么始终牵挂 * 苦心选中今天想车你回家 * 原谅我不再送花 伤口应要结疤 * 花瓣铺满心里坟场才害怕 * 如若你非我不嫁 彼此终必火化 * 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 我终于明白这首歌词的含义!
后来,我搬家。
一个月后我收到一封顺丰快递,以为是样品资料。等到拆开后,却发现是我送给芝荷的珍珠耳钉。还有一封协议。白纸黑字上写下: 我詹天意自愿与沈芝荷小姐恋爱,在恋爱期间保证爱护、谦让沈芝荷,一心一意,忠贞不渝。如果我主动提出分手,愿将个人财产(包括流动 资金)的百分之80全部转移给沈芝荷女士。现一式两份,即日起生效。2010年8月15日。
后来,我在第二年离职,经人介绍进入一家顶尖的建筑设计公司,任设计经理。薪资翻了两倍不止,父亲仍在定时做血透。而芝荷已经去了别的城市。
第三年祖母过世,我将父亲接到身边,关于捐肾的问题,我被医院的伦理委员会和父亲双双拒绝作罢。期间有去找过芝荷,却看到她的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人。我跟踪他们,又跟他们进了电影院。看得出那个男子对芝荷很好,芝荷笑得很幸福。于是我像个傻子一样,又连夜赶回了广州。后来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周辰光。
我没有恋爱,期间朋友有介绍过,我一张口就把老底兜了出来,吓跑了几个胆小的,当然也有些不同的姑娘,可是怎么说呢,我似乎丧失了爱的能力。
第四年,我再升职,成为最年轻的设计副总监,得到一系列的赞美之词,随便出去哪个公司也都能被奉为上宾。我终于给父亲寻找了合适的肾源。随后听到芝荷要结婚的消息,我终于还是忍不住给她去了电话,发了信息。
可失去的还能回来吗?
六、人来人往
他坐在最不起眼的昏暗角落里,远远看,只有一个侧影。他今天点的曲子是人来人往,eason的。 “闭起双眼我最挂念谁?眼睛张开身边竟是谁。 感激车站里,尚有月台曾让我们满足到落泪 拥不拥有也会记住谁,快不快乐有天总过去 爱若为了永不失去,谁勉强娱乐过谁 爱若难以放进手里,何不将这双手放进心里 时间会走,刚失恋的我开始与旁人携着手。但甚么可以拥有? 缠在那颈背后,最美丽长发未留在我手,我也开心饮过酒。”
我记得他,因为他次次来都只是安静的喝酒,仿佛周遭的喧嚣,迷醉的人群,于他都只是空气。一开始会喝醉,可是如今却仿佛已是高手了。他次次都是一个人来,选同样的地方,有时会点歌,有时不点,但点的曲子都很经典,却又哀伤。 今夜的他似乎格外落寞,听完这首歌他就走了,桌上却留下了一张画,一个女子披着婚纱的素描,下面有几个字。“缠在那颈背后,最美丽长发未留在我手,我也开心饮过酒。”突然有个感觉,大概这是最后一次见他了! 只是有一次他遗落了他的大衣,里面有一张照片,照片是他和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合影。照片的背面是,天作之荷。
第二天他来找我,神情焦灼,仿佛怕遗落了他的挚爱。 “是前女友?”我笑着问他。
“对。”他点点头,跟我道谢后就走了。从那次后他就时不时会来店里。
果然,在这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也许他离开这座城市也不一定。但我还是时常会想起他们的那张照片,真好看,神采飞扬。
PS:这是个完整的故事,除了天意篇,还有辰光篇和芝荷篇。没有结局,结局都在选择之中。
系列一:雨一直下,芝荷篇
系列二:辰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