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汤

最近姐弟俩的早饭BGM是汉语绕口令，“白石搭白塔，白塔白石搭”“桌上有个盆，盆里有个瓶”“妞妞骑牛，牛拗，妞妞扭牛”“红凤凰黄凤凰，粉红凤凰花凤凰”，珍珠说不利索，就找出日语的绕口令来对付我，“生麦生米生鸡蛋NamamugiNamagomeNamatamago”，久不操练，我也说得一塌糊涂，彼此一笑，并不计较。 其实冬天，我总是想起另一个绕口令，“有个面铺门朝南，门上挂着蓝布棉门帘，摘了蓝布棉门帘，面铺门朝南，挂上蓝布棉门帘，面铺还是门朝南。”想起儿时那个挂着蓝布棉门帘的铺子，不过不是面铺，是个羊汤铺，好想那个铺子啊，最想的是羊汤。 “日高人渴漫思茶，风冷人馋想羊汤。”时常觉得儿时的四季都那么好，或许因为那时的四季都特别四季，有清凌凌的界限感和可以用身体感受的季节感。 小时候，进入阴历八月才开始杀羊卖羊肉，立冬后才开始有羊汤，只在早晨卖，羊汤就是冬天里的一把火，也是漫漫长夜的一束光，因为对比太强烈了，冬天的早晨到处乌漆嘛黑，天空就像烟烧火燎了多年的锅底，也因此，那挂着厚厚的蓝布棉门帘的羊汤馆窗子透出来的一点点光亮才显得那么温暖，而要在冰天雪地里走路或者骑车，冻得身子都麻木了，才能体会那一碗又香又辣又热乎的羊汤。 我有个特别馋嘴的爸爸，冬天大人小孩都赖床，尤其是小学放假，但我爸能咬着牙起来，他凑在我耳朵边轻轻喊“秃鹰起来，爸带你去喝羊汤”，我也能一骨碌爬起来。穿上棉猴，猴在我爸那辆二八自行车的大梁上，穿出胡同到大街上，广场还没修起来之前，街边有一排低矮的平房，其中就有一家羊汤铺，冬天永远挂着厚厚的蓝布棉门帘，严严实实，昏黄的灯光从临街的灶台露出来，烟雾从房顶的烟囱里冒出来，像另一个神奇的世界。 老家的羊汤特别简单，就是大骨头熬几个小时熬出来的白汤，乳白色，后来也叫“乳白羊汤”，本地人只叫羊汤，羊汤饼子是早餐的标配，也有人从家里自带馒头，灶台旁的大方盘里码着切好的羊肉片、羊肝羊肚，大海碗，大汤勺，那时还不分大小碗，要了羊汤后，掌柜的左手抓一把羊肉羊杂，右手大勺子锅里一搅，手起勺落，正好一大碗，洒一把葱丝，端走。 大汤锅旁通常是是现打现烤的烧饼炉子，我最喜欢站在炉子旁看师傅打饼子，揪好的面剂子码在案面上，师傅抓起一个剂子，啪地一声拍在案上开始横着擀，长方形的剂子越擀越长，越擀越薄，几近透明，刷一层油，把面皮从头到尾卷成小筒子，小筒子竖起来掌心摁扁，撮一把芝麻洒上，稍微擀一下就可以烙了，饼子炉上下两层，下面是烤红薯那样的炉膛，上面是个大铁盘，饼子在大铁盘上烤得微微上色，再摆到下层炉膛一圈烤，刚烤出来的饼子外层焦黄里层酥软，外层是一圈一圈的螺丝，拆下来吃最过瘾了。 师傅擀剂子卷剂子的当儿，常把那根油亮的小擀面杖敲打得节奏十足，人也特别精神，看上去很享受那个过程，高中我练过一阵架子鼓，打鼓时常想起那个师傅。多年后在北京一个街摊上重新体验了一回，是个卖肉夹馍的小伙子，双刀切肉，节奏有声，最后手腕一抖，双刀并立在厚厚的案板上，把活儿干漂亮的人真帅。 端在我面前的羊汤，白白净净，上面漂着绿白相间的细长葱丝，桌上总放着盐罐和油泼辣子，各舀一小点，红色的油光在羊汤中慢慢散开，别提多漂亮了。好羊汤一定要搭配葱丝，葱花太碎捞不起来，葱丝被滚烫的羊汤烫得正好，和藏在碗底的羊肉羊杂片一起夹起来，那滋味才是完美的成吉思汗。 我总是先寻宝一样把碗底的羊肉羊杂捞出来，就着拆下来的烧饼螺丝圈吃，再把烧饼心泡在汤里，吃得来劲时抱着大碗，坐在对面的我爸常常找不着爱女的脸，有时候烧饼太吸汤，我爸还端碗去灶台，让掌柜的再给一勺汤，算下来我能喝两碗，人小志气大。 喝完羊汤，我爸从裤兜里掏出有些皱巴的大手绢给我擦汗，帮我把棉猴扣好再驮着回家，这时候我的脸蛋子烫烫得，不戴手套抓着车把也不怕凉，我偷偷解开棉猴扣子，凛冽的北风，吹吧！漫天的雪花，飘吧！我不怕，我有我爸。 养大了我们，老爸老妈又接茬养外甥女外甥，二姐家的大外甥最喜欢姥姥家，也最喜欢喝羊汤，大外甥小时候说话咬字不清，站在沙发上看足球赛喊着“加油，中国Dei”，拿着玩具武器满屋子跑着“抓小抠”，也缠着姥爷要一起去“喝羊康”。他还是个小甜嘴，每次回家去喝羊汤，总是一脸真诚地站在锅边，忽闪着大眼睛对掌柜的说：“叔叔，你熬的羊康简直是太美味了，怎么能那么美味！”掌柜的特开心，总是给他的碗里抓一大把羊肉。大外甥高中时身高就蹿到了一米九，不知道和那些年的羊汤羊肉有无关系。 怀珍珠那年冬天，孕期反应厉害时最馋的就是羊汤，想得百爪挠心，没到稳定期又不敢回去，我哥到处踅摸看有什么方法让我喝到羊汤，还找到了一家做真空包装羊汤的，不过没通过老妈的味道鉴定，加上国际邮寄对液体之类的限制严格，无奈作罢。忍到次年五一休假回国，发小天天早上陪着大肚子的我去喝羊汤，蓝布棉门帘那家铺子早就没了，还好后来的羊汤铺一年四季都有。隔了两年怀着泉泉时，正好还在育儿休假中，那个冬天索性带着一岁多的珍珠回了家，彻底满足了。 每年暑假回家也能喝到羊汤，老爸早起去买回来，可那热辣暖和的羊汤，还是冬天最想念啊。 早上老家的发小给我发微信，说她今天去外地办事，早起六点就跑去喝了羊汤，八点到外地时身子还是暖和的，她想起什么似的问我：“那年五一陪你连着喝了一周羊汤，我上火了好久，你个孕妇咋都没事呢？” 我说咋没事呢，那年每天喝完羊汤回家，我总要吃好几根冰棍，就那也要喝呀。 朴朴素素的，骨头熬出来的滋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渗入了我的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