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爱
作者:张飞明
我一直看着他爬向她,一个被乱枪扫射躺在血泊中的女人,他也中了枪,即将拥抱永久的沉默,但是仍在努力地爬向她,在地上拖出了一道浓重的血痕。我的战友,脸上挂着冰冷的笑,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端起枪,向他的手臂又射了一枪,这下他连爬动都十分费劲,却仍用另一只健全的手去够那死去的女人。我走过去,踩住他的手,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扭曲的脸抬起来,看着我说:你们太可悲了,活了一辈子不懂得死,也不懂得生……话还没说完,我的战友一枪射穿了他的喉咙。
他大叫着惊醒过来。这个梦他连续做了一个月,每次都吓醒。每次,梅小雨都会取笑他又在梦里充当导演,演绎着子虚乌有的故事,甚至是在叛军面前当了弱者。梅小雨是他的战友,虽然是个女的,但是骁勇善战,丧生她手的叛军已经多到说不清,——半个月来,他们这个分队在追击一支叛军,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剩下他和梅小雨,却仍在追击,因为对方也只剩三个人,弹尽粮绝,挺不了多久。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起义,反对他们的制度。没有理由啊,他想,大家不是过得很好吗?这个制度高效运转,消除贫困,提升了物质生活,关键的是,通过高科技配对异性间的基因,免去那些恋爱之间的麻烦事,节省时间,让生育更有效,更符合优生的科学性。但是,为什么梦里的那个叛军要嘲笑他们不懂得爱呢?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竟然跟我说你们懂得爱。但是什么时候,你他妈的跟女人跳过舞,跟她亲过嘴,除了完成那机械的生育动作,你给她读过诗歌吗?”他咧着嘴,冷笑道。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在嘲笑我根本连诗歌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不知道,我也没有理由知道,既然从小我们被告知,有些东西好比诗歌,是一种碰不得的魔咒,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去了解。我记得十岁那年,我们在广场上观看了一场行刑:一个蓬头垢脸的男人,脸上留着血痕,双手被缚,很多人都朝他吐口水,扔臭鸡蛋甚至扔屎尿,甚至有人拿砖头拍破他的脑袋,说他败坏了社会道德,传播有碍进步的文字,也就是诗歌……他还在咧嘴冷笑,“一个连玫瑰都被视为违禁品的社会,不配拥有太阳和月亮。”说完他的脖子被我的战友射穿了。
他和梅小雨追击着三个叛军,逐渐离中心之城越来越远,这可以说是他这二十多年来离家最远的一次,据他的了解,这个国家是以中心之城为核心,在它的外围还分布着三个环带,供应着这个国家运作所需要的能源和食物,在三个环带之外到底有什么,他没有概念,总体上他感觉那可能就是蛮荒世界:枯死的树,堆积如山的垃圾,发臭的河水,灰色的天空,骨瘦如柴的流浪狗……
他不打算继续追击了,理由是出了环带会险象环生,甚至连联络总部的求援信号都发不了,到时候怎么办?梅小雨嘲笑他胆小如鼠,说如果他们就此返程,得不到表彰不说,还会受歧视,对一个战士最好的定义是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且那三个叛军已经走不了多远了。
梅小雨没骗他,不仅是关于回去的后果,对叛军的判断也是八九不离十。因为他们出了这个国家的环带不到一公里,就发现了一个叛军倒在路边死了。这鼓舞了他们。他们根据余下两叛军留下的脚印、指纹等线索,奋力追赶。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破败不堪的画面,虽然离他印象中的图景有些差距,但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到处都是生锈的废弃不用的车子、坑坑洼洼的路面、潮乎乎的墙、翻滚而来的浓雾或烟雾,俨然一个重度污染的工业城市。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来过这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那可能是在梦里吧,他想。他想跟梅小雨交流他的感觉,但是担心被她嘲笑,而且她急于追捕叛军,跑在他的前头,手脚麻利,从一堆集装箱之间穿进去,消失了身影,他紧跟着,免得掉队或者让她一个人独自面对敌人,——就在他也从集装箱之间的小道钻进去时,他想起来,梦里经常出现的那个战友正是梅小雨,她表现得凶狠而果敢,对自己严苛,对敌人残酷无情,对战友比如说他冷嘲热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是他从没有过的感情。他知道在他们的制度里,维系异性、夫妇之间的关系,依靠的是精确的基因配对,是国家施加的要求,任何人都反对不得,当然了,也没有人反对或者有异议。
“我敢说,如果你加入我们,你会迎来新生。”在这次的梦境中,一个叛军这样对我说。我知道他在试图放松我的警惕,寻机逃跑。我没有急于杀死他,是因为我想从他的嘴里套出他的同党的下落。但是他对这方面守口如瓶,相反的,他一直在说,像我这样正值大好青春时光的年轻人,不应该为一个没有人性的制度献身,“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吗?”与其说他此刻在说教我,不如说他可能怀念他在人世间最后的爱,他之前尝试灌输给我的那种东西,“以前我看过一部德国电影,讲一个天使渴望回到人间,体验他从没有过的疼痛和疾病。爱情也是一种疾病,一种内心的发疼。”我的战友及时出现了,射穿他的喉咙,我来不及阻拦,因为我想知道他说的电影,或者他能多讲一些内容。
他跟在梅小雨的身后穿过集装箱,进入一个漆黑如墨的空间。他马上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想拉着梅小雨退出去,但是来不及了,他们刚刚进来的入口被什么东西砰的一声封死,——四周陷入可怕的沉默和黑暗,他猜测子弹会对准他们扫射,最可怕的是饿狼或者什么野兽会冲过来,将他们撕成碎片。然而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后来灯忽然一排排地亮了,这是个巨大的如仓库一样的地方,但是空空荡荡,除了几个集装箱之外什么也没有。有人出现在他和梅小雨的背后,用枪指着,让他们放下武器。然后有人过来将他们绑上,接着从四周围过来十几个持枪的叛军,他认出来有两个正是他和梅小雨一路追击的叛军,如今反而落到他们的手里,他忽然有了一种解脱感,因为在他看来,没有止境的追击到头来只会是折磨。
那些叛军没有急于枪杀他和梅小雨。只是把他们扔进一个牢房,牢房有一个窗户,但是很高,接下来的好长时间,他都记不得到底是多少天还是几个月,除了从窗户外漏进来的阳光提醒他那会儿是白天,他已经没有任何时间的概念。每隔两三天都有叛军过来提讯他和梅小雨,目的不外乎是想说服他们归顺叛军,但都被他们拒绝。他宁愿被他们处决,那样反而挣了个英雄的称号。
反正他没死,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也不知道怎么跟梅小雨交流,她呢,一直盯着墙壁发呆,或者仰望那个高高的窗户,若有所思。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给他们送来一些书籍,他相信那里面就有他听说的诗歌,只是它们读起来并不可怕,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好感,有时牢房里的广播也会播送一些故事,讲述男女之间的恩怨或情仇,他用心地听,但多半都忘记了。
有一次他发了高烧,以为自己要死了,紧紧抓住梅小雨的手,那么柔软、细腻的皮肤让他触动,他恍惚觉得这是人世间最美的记忆,什么战争、名誉、金钱,跟它相比,全都见鬼去吧,见鬼去吧。
是梅小雨的悉心照料让他恢复了健康,这次的照顾似乎也让她找到了事情做,让她多少恢复了神采。更关键的是,他们抛弃了过去相互间的那种拘谨和冷淡,变得更加健谈和友好,好像某种微妙的奇迹在他们之间产生——他关心她的过去,她的成长,也希望她以后能够过得好,快乐如初;她也一样,不再像以往那样嘲讽他,打击他,而是对他有了一些微笑,并且也给他讲述她以前碰到过的各种好玩的事儿,好像在将她最美好的记忆都转移给了他,让他保存和呵护。
甚至他做的梦也变了。
在环带外的废墟,我们中了埋伏。死了三个战友,剩下我和梅小雨。我们拒绝投降,坚决与叛军死磕到底。这是一场非常残酷的战斗,枪林弹雨。我们躲在废弃汽车堆积起来的“堡垒”后面,我换子弹的时候,忽然梅小雨跑开了,说是与其两个人死,不如让她引开敌人,我从后面那条小路逃跑。我不同意,但我知道梅小雨的固执,一旦她决定的,一般不会再推翻。可是我不能失去她,如果她死了,我活着的意义也会一并消失。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我对她的真实感情,——在我们那个国家,制度剥离了我们异性之间的暧昧,也关闭了我们表达情感的出口。但在这儿,在叛军的地盘,我发现我不能没有她。因此,我跟在梅小雨后面冲出去,发现她已经被打中好几枪,倒在血泊中,我大叫着扑到她跟前,抱着她,她冲我一笑,眼里的光芒随即暗淡。那一刻,天空在我头顶上旋转,大地失去了它固有的厚实和博大……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无话不谈,到后来他们彼此间没有了对话,都是默契的沉默和凝视。他们相爱了,尽管他们不明白,这种感情实际上正是他们的国家通过基因配对和相关政策,希望废弃和禁止的对象。即使他们最终能够明白,他们也不会在意,因为这种感情是那么排他,独一无二且十分美妙,是他们从来都没有过的体验。有一次他抱着她哭了,她也是,他说活了那么多年,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可惜它那么短暂、易逝,——他忽然明白,叛军将他们两人关在一个屋子里这么长时间又不处决他们的原因,是为了让他们相爱,发生感情,品尝它的美妙,然后再准备着随时将它掐死在摇篮之中。
他的怀疑和判断应该说是成立,很快,他又被提讯,这次叛军不同往常那样好言相劝,甜言蜜语,而是换了一种策略和口气,甚至是威胁:如果他不答应叛军的条件,那么,梅小雨会被处死。他们给了他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考虑。他甚至不到一分钟就接受了,这是相当自然的决定,他不会让梅小雨死去,他想,如果换成梅小雨的话,她同样会为他做出牺牲。他们已经变了,脱胎换骨,没有理由像之前那样自私和无情。再说了,他们是恋人。
他要做的事是,回到他的国家,回到中心之城,准确地说是回到二十年前的中心之城,那时的制度还不是如今的样子:用基因配对取代自由恋爱。毫无疑问,这个政策操控在两个关键的政客手里,他必须杀死他们,让那个该死的政策胎死腹中。
出发前一晚,他久久不能入眠。想了很多事情,也畅想着自己和梅小雨的未来。他看着身边熟睡的梅小雨,幸福感油然而生。一直到黎明将至,他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因此,这次的梦也很短暂。
梅小雨背对着我,面朝大海。白色的沙滩,湛蓝的天空,海浪声此起彼伏地一波波传来。梅小雨穿着淡蓝色的裙子,长发被风推搡着,我冲她大喊,但是距离有些远,她听不见。我索性跑起来,在沙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动着,我忽然想从背后抱住她,给她惊喜。忽然天空翻卷着乌云,狂风大作,眼看就要下起暴雨。梅小雨仍然面朝大海,一动不动。从右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两个人,全副武装,我一看心觉大事不妙,我喊着梅小雨,非常焦躁,无奈我的脚陷在这该死的沙子里,只能困难地移动,甚至于还摔倒了,我看到那两个叛军举枪对准了梅小雨……
他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感觉这个梦有着不详的预兆。梅小雨问他怎么了,他搪塞过去,回答说没什么。临别之际,他们紧紧相拥,好像这会是他们的永别。他告诉她,让她等着他回来。
他走入那台冰冷而巨大的机器。很快,它会送他回二十年前的中心之城。那种感觉确实很微妙,好像从现实忽然掉入了梦中,一个完全陌生的中心之城,更有色调、热闹,且富有生活的气息,而不是他后来所知道的那样,冰冷、单调,甚至死气沉沉。更重要的是,他眼前所见,恋人或者伴侣可以自由表达他们的情感,接吻、拥抱……
他没怎么折腾就查到了两个政客的下落。一个没来及发出痛苦的喊叫,便被他射穿了心脏,呜呼哀哉。他去酒吧喝了一杯,心情大为愉快,然后吹着口哨走在刺杀另一个政客的路上,然后有个女人的身影远远地朝他这边跑来,他愣住了,那不是梅小雨吗?她怎么……他来不及细想,便满心高兴地迎上去,抱住了她,他是那么开心,千言万语在内心涌动,她也是,可是她来不及说出口,嘴角顿时流出了血,整个人瘫倒在他的怀里,他抬头看到了她背后的两个叛军,——原来他离开后,她想念他,也钻进了那台机器,被叛军发现,派人一路追捕而来。
他泪如雨下,脑袋里嗡嗡响着,内心异常痛苦,犹如有什么野兽在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梅小雨对他来说意味着人世间的一切,如今她死了,带走了他的生存欲望以及对未来的所有设想。
他很愤怒,甚至这种愤怒已经压过了悲伤。他觉得自己不能死,否则没有人会在心中为她留出一块天空,应该有人记住她才是,而这人便是他。另外也不能便宜了那些敌人,不仅是杀死梅小雨的叛军,也包含控制了中心之城的这些官僚,正是他们的腐朽统治导致了叛军崛起,引发战争。
他抓住了另一个制定政策的政客,并不急于杀死对方,而是用政客的生命换取他自己在这个制度里的地位和关系,慢慢地,他站稳了脚跟,拉拢朋友,处死异己,也包括那个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政客。他没有再做那些噩梦,可能他没有时间,他整天忙着建立自己的权力,终于爬上了金字塔的顶端。他变得越来越残酷,冷漠,孤独,无情,成为了自己曾经厌恶的那种人。
他再一次想起梅小雨,想起他们短暂但美好的时光。他最后一次流了眼泪,心如死灰,决定将自己唯一的爱作为世上唯一的温暖,最后的爱情标本,封存在他的记忆里,只允许他一个人拥有。因此,那个冬天一结束,他就制定和通过法律,让基因配对取代浪漫,让这个国家从此不再需要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