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新咏序》文白对照|修订

这一篇是徐陵为《玉台新咏》所写的序文的白话翻译。《玉台新咏》是一部南朝梁时徐陵编纂的一部诗歌总集，按照他在序文中的话说，即是为了给深宫内苑的女子排遣寂寞忧愁而收集的艳歌。其中多是男女情爱，或凄婉哀伤，或缠绵悱恻，或悼亡思念，无关乎庙堂，亦不涉玄言。往世名篇，诸如“思君令人老”、“北方有佳人”、“日出东南隅”、“孔雀东南飞”，皆由此书得以流传。

此书的编者徐陵，是南朝梁、陈时的文学领袖与朝中重臣，自梁武帝至陈后主，历仕九朝。徐陵与其父徐摛，以及庾信与其父庾肩吾，他们的诗文风格合称“徐庾体”，即是后来所谓的轻绮靡艳的“宫体”。徐陵和庾信在诗文和仕途上，都超越了父辈，不过侯景之乱以后，庾信滞留北朝，徐陵则回归南朝，这也导致了二者的文学风格愈发殊途。庾信沾染了北方的苍凉豪壮，而徐陵则继续他的清丽婉约，加之北朝对南人的戒备，庾信得以专注于文学创作，徐陵却因为身居高位，作品数量就不及庾信了。

这篇序文是工整的骈文，描写宫中女子的美貌才情，然而前人描写女性华服、艳妆、珠翠、身姿的文章已经很多了，题材至此已然非常陈旧。要是文采稍逊的人来写，很容易将女性物化，写成一具不带情感的塑像，或者专为取悦男子的宠物，更囿于词汇与典故的贫乏，定会有堆砌重复的地方。但读这篇徐陵的作品，即便是满眼华丽之辞，却并非徒有虚表无所用心，而展现出了那些才貌兼美的女子丽人，虽然锦衣玉食，却被囚禁似的在这华美的宫室之中，无所寄托，清冷寂寞的感觉。就语言修辞来说，虽然铺陈用典之处信笔即是，但是丝毫未有秾艳之感，反倒是文风清丽，被人称道，这大概是作者留有余地的缘故。这序文的华丽程度，对于徐陵来说，似乎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一般，不似有些骈文专用些偏僻奇巧的字眼，一看就是因为贫乏而刻意工整。

初读此文的时候，我没有看到过有人为之做过注解并白话翻译，所以读得很吃力，时常需要查阅典故。通读之后，就想自己为之作注释和翻译，成稿之后仍有些不太明了的地方。直到近来才发觉早已经有人翻译过了，收录于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中的《六朝文絜》，于是我对照着校订了一遍，勘改错讹，查漏补缺，希望观者能通过我的转述，略微窥得一丝六朝的余韵。

夫凌云概日，由余之所未窥；千户万门，张衡之所曾赋。周王璧台之上，汉帝金屋之中，玉树以珊瑚作枝，珠帘以玳瑁为柙。其中有丽人焉。

那凌云蔽日[的楼宇高阁，便是有幸登临秦国三休之台的]由余也未曾见过；[宫阙有]千门万户，[就像是]张衡曾[在《西京赋》里]描述[的景象]。周穆王的重璧台上，汉武帝的金屋之中，玉树以珊瑚为枝，珠帘用玳瑁作轴。其中就住着丽人。

其人也，五陵豪族，充选掖庭；四姓良家，驰名永巷。亦有颍川、新市，河间、观津，本号娇娥，曾名巧笑。楚王宫里，无不推其细腰；魏国佳人，俱言讶其纤手。阅诗敦礼，非直东邻之自媒；婉约风流，无异西施之被教。弟兄协律，自小学歌；少长河阳，由来能舞。琵琶新曲，无待石崇；箜篌杂引，非因曹植。传鼓瑟于杨家，得吹箫于秦女。

她们，[生长在]五陵豪族，充选入深闱内苑；[或出自]四大名门世家，声名传入后宫；也有[来自]颍川、新市、河间、观津[这样自古出美女的地方]。本被称为娇蛾，曾被唤名巧笑。[即便是位列]楚灵王宫里，也无人不推举她们的细腰，[或者较之于]魏国的佳人，亦都会惊讶于她们的素手。阅览诗书，通晓礼节，岂会做出[宋玉]东邻之女为自己说媒[的事]；婉约风流，[出自天性，]不似西施[魅惑吴王的本事是]出于被调教。[就像李夫人因]兄弟都通音律，所以自小学习唱歌，[如同]从小生长于阳阿公主家[的赵飞燕]，似乎生来就会跳舞。琵琶上弹出新写的曲调，不用等石崇[来谱曲]；箜篌上弹出多变的旋律，无需因袭曹植[的《箜篌引》就能演奏]。鼓瑟的技艺传授于杨恽的妻子[赵女]，吹箫的技巧领教于秦穆公的女儿[弄玉]。

至若宠闻长乐，陈后知而不平；画出天仙，阏氏览而遥妒。至如东邻巧笑，来侍寝于更衣；西子微颦，得横陈于甲帐。陪游馺娑，骋纤腰于《结风》；长乐鸳鸯，奏新声于度曲。妆鸣蝉之薄鬓，照堕马之垂鬟。反插金钿，横抽宝树。南都石黛，最发双蛾；北地燕脂，偏开两靥。亦有岭上仙童，分丸魏帝；腰中宝凤，授历轩辕。金星与婺女争华，麝月共嫦娥竞爽。惊鸾冶袖，时飘韩椽之香；飞燕长裾，宜结陈王之佩。虽非图画，入甘泉而不分；言异神仙，戏阳台而无别。真可谓倾国倾城，无对无双者也。

至于她们受宠[的程度，堪比汉武帝临幸卫子夫，以至于让长乐宫的]陈皇后听到都心中不平；[而她们]天仙般的美貌[，若是]画下来[献给匈奴单于，那么]阏氏看了也会遥遥妒忌。试想如果[宋玉]东邻之女，言笑晏晏，来更衣侍寝，微微蹙眉的西施，能横卧于珠玉装饰的营帐。陪游馺娑宫[的丽人]，扭动纤细的腰身跳《结风》[之舞]，长乐宫中的鸳鸯[赵飞燕与赵合德]，一同演奏新写的曲调。妆点蝉翼一般的鬓角，镜中照出那如同堕马一样的髻鬟，反插着的是金钿，横佩着的是宝树[一般的簪子]。南都所产的石黛，最能显出娥眉的颜色，北方呈贡的胭脂，如花半开在两侧面颊。也有[衣上绣着]栖霞岭上的仙童，分给魏文帝长生仙丸[的故事]，腰中系着的宝凤[飘带]，[仿佛正在]给轩辕黄帝传授历法。[额头上贴着的]金箔的光华，和婺女星一争高下，[两靥上的]麝月妆，也可以像月亮一样明艳皎洁。妖冶的衣袖，[如同]惊起的鸾鸟，时常飘散出韩寿[用过的香料]之气；长长的群裾，[好似]纷飞的燕子，最适合系上曹植[送给洛神]的玉佩。虽然[她们]并不是图画，[但假若]在甘泉宫中[让汉武帝来看，也定会]分不清[是否乃李夫人复生]；[同样也]不是神仙，[但即便]在阳台之上[与楚王]嬉戏，[大约也]觉察不出[和巫山神女的]区别。她们真可谓是倾国倾城，无双无对的人。

加以天情开朗，逸思雕华，妙解文章，尤工诗赋。琉璃砚匣，终日随身；翡翠笔床，无时离手。清文满箧，非惟芍药之花；新制连篇，甯止蒲萄之树。九日登高，时有缘情之作；万年公主，非无诔德之辞。其佳丽也如彼，其才情也如此。

加之[她们]天性开朗，逸宕的文思雕饰华美，能领会文章的妙处，又尤其擅长诗赋。琉璃砚柙，终日随身[携带]，翡翠笔架，无时无刻不在手中。清丽的文辞装满匣箧，并不全是歌咏芍药花；新写的文章一篇又一篇，也不止于描绘葡萄树。重阳节登高，时常有感慨抒怀的作品，[不像左芬为]万年公主[写]的诔辞，尽是些歌功颂德的套话。她们的容貌是那样艳丽，才情是如此的隽逸。

既而椒宫苑转，柘馆阴岑，绛鹤晨严，铜蠡昼静。三星未夕，不事怀衾；五日犹赊，谁能理曲。优游少讬，寂寞多闲。厌长乐之疏钟，劳中宫之缓箭。轻身无力，怯南阳之捣衣；生长深宫，笑扶风之织锦。虽复投壶玉女，为欢尽于百骁；争博齐姬，心赏穷于六箸。无怡神于暇景，惟属意于新诗。可得代彼萱苏，微蠲愁疾。

当[她们被选入宫廷]后，[住在]幽深曲折的椒房中，阴森寂寥得如同[上林苑中的]柘馆。[阴刻着]仙鹤图案的深紫色锁具，清晨时分往往严密地关着，铜制的门环，白天里更无人敲响。预示着夜晚来临的三颗星辰在东方显现，然而无所事事只好怀抱被衾沉沉睡去。每五日有一日休暇，却还觉得冗长，管弦乐器，谁又有心思去弹弄。日子舒缓无所寄托，寂寞的时候偏偏又多空闲。长乐宫里报时的钟声，虽然稀疏却十分讨厌，记时的滴漏壶中缓缓下降的指针，令人心中劳烦。轻身无力，怕[自己也会成为那些为戍边的丈夫]捣洗衣物的南阳[思妇]，在深宫中光阴虚度，就通过调笑[给被流放的丈夫寄]织锦回文诗[的苏若兰来自嘲]。虽然可以和擅长投壶的玉女一起作乐，甚至百发百中，与精通棋艺的齐国女子对弈，在六箸棋上一争高下。[即便这样，]也无法在漫长的空闲中令自己心中愉悦，或许只有将情感寄托于新诗，才能在即便不用萱草与苏草来安神的时候，稍稍免除一些忧愁倦怠。

但往事名篇，当今巧制，分诸麟阁，散在鸿都。不及篇章，无由披览。于是然脂暝写，弄墨晨书，撰录艳歌，凡为十卷。曾无参与《雅》、《颂》，亦靡滥于风人。泾渭之间，若斯而已。于是丽以金箱，装之宝轴。三台妙迹，龙伸蠖屈之书；五色花笺，河北、胶东之纸。高楼红粉，仍定鲁鱼之文；辟恶生香，聊防羽陵之蠹。灵飞六甲，高擅玉函；《鸿烈》仙方，长推丹枕。

但是过去的那些诗赋名篇，和当今的巧笔妙文，都分散在[藏书的]麒麟阁和鸿都之所，倘若不借助于编纂集结，就无从披阅浏览。于是[在夜里]点烛抄写，清晨继续摆弄笔墨文书，编撰录制的艳歌，一共十余卷。并不敢和《雅》、《颂》并举，也不期求与《国风》同列，[这《玉台新咏》和《诗经》，]就好比泾水渭水互相分明。而后用金箔装饰，以宝石为卷轴，文官们优美的墨迹、笔走游龙的书法，[写在]五种颜色的花笺、河北胶东出产的名纸上。高楼上的红粉佳人，仍然在校订类似“鱼”与“鲁”这样[容易混淆]的字；[存放在]远离污秽的场所而施以香薰，是为了防止蛀虫的侵蚀。[就好像汉武帝]将《灵飞》、《六甲》珍藏于白玉匣里，[或者淮南王刘安]将《淮南鸿烈》秘藏丹枕中[一般珍视]。

至如青牛帐里，馀曲未终；朱鸟窗前，新妆已竟。方当开兹缥帙，散此绦绳。永对玩于书帷，长回圈于纤手。岂如邓学《春秋》，儒者之功难习；窦传黄老，金丹之术不成。固胜西蜀豪家，托情穷于鲁殿；东储甲观，流咏止于《洞萧》。娈彼诸姬，聊同弃日。猗与彤管，丽矣香奁。

等到[宴游归来，]乘在青牛车的帐幔里，[耳边还有]余曲未散的时候，[雕饰有]朱红色鸟雀的窗前，新妆刚刚化完。这时候打开缥碧色的书函，解开捆绑卷轴的绦绳，在书房的帷帐之下仔细把玩，在纤纤素手之中时常翻弄。不会像邓皇后学习《春秋》一样，感叹儒者的功底实在是难以练就；也不似窦太后喜好黄老之术那般，最终也没有练成金丹。固然胜过了西蜀的豪家，除了教婢女阅读《鲁灵光殿赋》之外就无处寄托情感；[或者]汉元帝为太子时，只知道让妃嫔吟咏《洞箫颂》来抒发感慨。美好的闺中女子，不要虚度时光，这支红管的毛笔写下的诗歌，让梳妆的香奁都更为艳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