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涎》作者:胡里奥·科塔萨尔(《放大》原著小说)

所以,这个故事很难被讲述,是用第一人称讲述好呢?还是第二人称?用第三人称复数还是发明一种仅仅为它自己服务的语法体系去叙述?你可以这么说:我将看到月亮在地平线升起,或者:我们在看不见的时候会伤害自己,特别是这种说法:"你金发女郎是在你的他的我们的你们的他们的面前奔跑的云朵。"语法见鬼去罢。
坐好,要讲了,如果有人想去那边喝一杯博克酒,打字机根本不会等待他而是继续前进(毕竟是我在操纵这机器),多完美!也不需要考虑"说话的礼貌"什么的这类传统东西,多完美!对吧?这里有一个光圈,它也应被列入"机器"范畴。(或者类似的称呼方式,严格地说它是个康泰时1.1.2镜头)或许一台机器比你,我,她—那个金发女郎—还有那朵云更懂另一台机器,因为我很愚蠢地明白如果我离开后桌上这台雷明顿打字机会变成石头,比一般静物还要安静,所以,我必须写作,我们之中至少得有一个人在写作状态,如果我讲了这个故事,或许比我作为尸体存在会更好一些,比起我们之中其他的人,我更不会妥协一些,我只能看到天上的云彩而且注意力不会被分散(还有个灰色的边缘也就是天际)记忆也不可能被重建,我是个死人(我还活着,不会愚弄诸君,到时你们会明白为什么这么说,我要以某些方式,某些话语作为这一次叙事的开场,也就是你所看到的东西,其实个人更喜欢结尾,它才是这个周期最精华的东西,故事结束后,你们会兴奋地把它讲给周围的人)

我突然间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要讲它?"但是如果一个人在做所有事情之前就反复思索他"为什么"要干这件事,如果一个人好奇自己为什么被邀请去参与某一饭局(此时,一只鸽子从我身旁掠过,看起来像只麻雀)或者为什么有人讲了一个段子,我们就会产生某种像被人咯吱肚皮一样的生理反应然后穿过大厅来到办公室又听到了一模一样的段子后才停止?然后一切都又好了起来。我们高兴一点了,工作继续开始,我感觉没人会去读解这些日常现象,最好放下所谓"理论"和"体统",说出来现象就是了,因为这之后没人会感到羞愧;它们就是你"做"的事情,但是,当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例如你从鞋里发现一只蜘蛛,或者你呼了一口气,然后窗玻璃碎了。这时你就必须说,说给局子里的那些家伙或者是医院里的合法屠夫——医生听。
"啊大夫,你看我为什么每次呼吸的时候,都会......"
你总是会说出来的。

最后,我们终于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了,首先要组织语言,把事件捋一捋顺序,11月7日,星期日,我们正在从房子的楼梯上走下,一个月前,某个星期日,一个人从五楼走下,站在这个毋庸置疑的十一月的巴黎之中,他带着很大的欲望踱步,环顾四周,拍照片(因为我们是摄影师,我也是)。我知道把这种感觉说出来很困难,也不在意自我重复。这样会很难因为没人知道讲述者是谁。如果我是我,或者真正发生抑或我看到的东西(云朵,刚刚飞走的鸽子),或者,也可能我所说的"事实"仅是"属于自己"的"事实",某种意义上看,现在我的叙述冲动马上就要消失殆尽,所以,姑且置这些弗论。
咱们现在慢慢地讲,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快,即便我被"撤销",也束手无策。如果天空中的云朵不再飘动,那么就会有其他的东西去代替它(事实上,这根本不可能,不断飘动是云朵的特质,鸽子也时常会有),"如果"的话,"如果"我将"合理"地闭合这个结构,如果我开始询问问题,那样意味着我将什么都不会说。所以,讲述就是对一切问题的自我回答,至少还会有人去读它

最后,我们终于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了,首先要组织语言,把事件捋一捋顺序,11月7日,星期日,我们正在从房子的楼梯上走下,一个月前,某个星期日,一个人从五楼走下,站在这个毋庸置疑的十一月的巴黎之中,他带着很大的欲望踱步,环顾四周,拍照片(因为我们是摄影师,我也是)。我知道把这种感觉说出来很困难,也不在意自我重复。这样会很难因为没人知道讲述者是谁。如果我是我,或者真正发生抑或我看到的东西(云朵,刚刚飞走的鸽子),或者,也可能我所说的"事实"仅是"属于自己"的"事实",某种意义上看,现在我的叙述冲动马上就要消失殆尽,所以,姑且置这些弗论。
咱们现在慢慢地讲,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快,即便我被"撤销",也束手无策。如果天空中的云朵不再飘动,那么就会有其他的东西去代替它(事实上,这根本不可能,不断飘动是云朵的特质,鸽子也时常会有),"如果"的话,"如果"我将"合理"地闭合这个结构,如果我开始询问问题,那样意味着我将什么都不会说。所以,讲述就是对一切问题的自我回答,至少还会有人去读它。
罗贝托·迈克尔,法籍智利人,翻译家,业余摄影师,在今年11月7日离开王子大道11号(此时,两朵银衬的云路过这里),三周以来,他一直在进行一项挑战性的任务:将圣地亚哥大学教授何塞·诺贝托·艾伦德的论文译为法语。巴黎难得会有几次起风的日子,这种像漩涡一样席卷每一个角落还能像一根升空的鞭子抽打着老式威尼斯木制百叶窗且让女士们大吃一惊然后对数十年一遇的天气品头论足伤春悲秋的大风更为罕见。与此同时阳光也在场,它御风而行,以雌猫为友。
没有人没有事情阻止我沿着塞纳河边走路边即兴地将沿岸的音乐学院与圣礼拜堂即兴地摄入胶卷,早上十点的光线根本不行,我想一个小时后光线可能是最完美的,这是整个秋天最适合摄影的时刻;为了打发时间,我绕到了圣路易斯然后沿着安茹码头散步,我的眼睛在洛赞大酒店停了一小会,背了几行阿波利奈尔的诗,它每次在我来到洛赞酒店的时候都会闪现于脑海中(我本可能会想起别的诗人的,但迈克尔是个顽固的老丐)此时风停了,坚硬的太阳出现了第二次(我是指更加温暖,但事实上二者意义近乎完全相同)我坐在栏杆下,这个周日我高兴得可怕。
有一件事情值得从零开始不断深入学习,研究,它也是这些技能之中最好的一件,那就是摄影,越早精通越好,教会你们的孩子摄影吧,自他们开始学习秩序,审美,品味和手脑协调能力之日伊始,我不是指把他们培养成那种伏击于谎言中的老派记者,他们的镜头对准唐宁街十号那些精英们离开时油腻,愚蠢的身影,而是在一个人带着相机散步的时候,摁出几张惊世骇俗的自然或人文题材的图片来。细心留意素材是每个人的义务,不要错过太阳光突然反射在石头上的令人欣喜的瞬间,或者一个小女生拿着一条面包或一瓶牛奶跑回家,她的马尾辫蹦蹦跳跳,运动感十足的时刻。
迈克尔知道作为一名摄影师,他的工作应被转换为个人对世界的凝视而非机器本身阴险生硬的机械行为(现在,一朵云向我们飘来,光线又暗了起来),但他又缺乏自信,如果不携带他的康泰时出门,他又会再三心二意,眼睛不需要考虑取景框和准星,没有1/250秒的快门速度,现在(多么荒诞,"现在",真是个愚蠢的谎言)我能够静坐在栏杆上俯瞰这条河流,看着红色,黑色的船只从我身下经过,它让我想起了一种照片化的情境,不过是将自己放逐于被放逐的人和物之中,在时间之溪中奔跑,然后,风停了。

之后,我沿着波旁码头走,直到穷尽这个岛屿,尽头是一个幽深的广场(之所以称之为"幽深"因为它太小了,而不是它很隐蔽,它把自己的胸膛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天空与河流),我很享受它,那里有一对情侣,当然,还有鸽子,或许现在还有几只正飞过来所以我看到了它们并宣告它们的存在。
我看到了墙,然后折返,企图捉住太阳,把自己的脸,耳,手作为它的贡品(手套在我的衣兜里),我不想拍照,点了支烟,第一次,差点碰触到它的火光,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我看到的那对情侣其实更像是一对母子,尽管我一直告诉自己它们不是。我们感知中将"情侣"这个词大多分配给那些依偎在栏杆旁的年轻或年老的男女,或者在广场上的长凳深情相拥,闲来无事,所以注意到了那个男孩的焦虑目光,像匹小马,或者幼兔,他的双手粘在衣兜里,不久,一只一只地拿了出来,在发丝间穿行,变换着姿态,所以他为什么害怕?你可以从他的行为与表情中推测,这种恐惧因他的内向而凝结,他有一种想要往后逃的冲动,可奈何后面有栏杆。最后,显得痛苦却庄重。

这些一切都已昭然若揭,十英尺开外,我们靠着栏杆走到了岛的末梢——一开始那个惊恐的男孩始终阻碍了我注意这位金发女郎,现在再想一想,当我第一秒看见她的脸的时候看得还是非常清晰的(她蓦然回首,像个摇动的金属风向标,还有,眼睛!那里有双眼睛)等我依稀明白了那个男孩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且觉得自己有必要跟进下去静观事情的发展的时候(风吹走了他们的言语所以此时他们就像是在低声私语)我想我知道如何静观,如果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我的推测之内,每一次看到的可能都是谎言,它将我们放逐至"经验"之外,没有生活赖以运行的基本假定,或者(但迈克尔还在散步,对他而言没必要长篇阔论),任何状况下,如果潜在的不准确可被预见,那么也许应该再看一遍。在现实和那些条带状的东西之间做个选择,选择你相信的东西,就足够了。
那个男孩,我最先看到的是图像,先于他的实体(稍后,它会自动清除)而我不敢肯定对那个女人的实体的认知是否多于图像。如果只让我用两个字以内的词语来高度概括她的特征,那就是"高佻"。她身着毛皮大衣,颜色近乎纯黑,在晨风(现在已无风,且又不是很冷)中随金发飘荡,遮住了她苍白的脸——又是两个字的高度概括,把世界和她的两只如黑鹰般的眼睛分隔开来。还有两座遁入虚无的悬崖,或两股绿色的史莱姆粘液。即使我什么也没有描述,理解起来也会很难,更何况刚才我提到了"绿色的史莱姆粘液"。
客观来讲,男孩的穿着体面,他戴着一副能让我我有百分百确定其绝对来自于他那法学系或社会学系的哥哥那里的黄色运动手套。看到手套中的手指从夹克衫衣兜伸出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很长时间内,我没看清他的脸,只有轮廓,但看上去不是很蠢——一只惊弓之鸟,一个天使,一块牛奶布丁——从他后面看来像是个去拜师学习柔道以自卫或进攻的青少年,14岁罢,也许15岁,这个年龄应该是父母包办包括穿着和经济的年龄,但口袋里一分钱没有。在是否买一杯咖啡,一瓶科涅克白兰地,一包烟这些问题上,也要经过周密计算和心里斗争。他也会在街头闲逛,但心中想的是班里的女生,还有院线最近上映的电影,或者小说,或是领带,也可能是某瓶有着绿白相间商标的酒。在家(一个老式贵族家庭,中午一家人会一起吃午饭,墙上会有一些景物的摄影作品或画作,一个黑暗的过道,一支桃花心木伞站在门后)他会感到度日如年,因为无休止的学习,因为妈妈的期望,也为了今后能像爸爸一样。他给身在阿维尼翁的姑姑写信,现在,漫步街头的不是我,是他,整条河都属于他(但他分文没有)一个有着标语,胡同的十五岁的神秘城市,这里有惊恐的猫,三十法郎一份的炸薯条,被四张报纸包裹的色情杂志,如同空无一物口袋般的孤独,所有的一切都令人费解,却因一种情愫而闪烁,闪烁在风中,和街道。

以上是那个男孩的故事,可以是任何男孩身上的,但是现在,它们具象到了特定的一个。他就是一座岛,被那个金发女郎缠绕(我疲乏了,不想再描写现在的图景,这个早晨,我不止看了一次天空,因为这个男孩,她出现地如此之早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得等待,然后......)几乎半个小时,他来到了岛的尽头,思索那个女人的神秘,那个女人似乎已经等了他很久,也或许那男孩在她在某个窗台或某辆车前第一次看见他以前就已经到了然后出门找他。
无论何种方式,一开始她肯定他会很害怕然后准备逃跑,然后,很自然地,他僵硬而忧郁地留在这里,假装满不在乎,甚至看上去很高兴,接下来就很简单了,因为十米开外就是我。大概很多人都能估计出这场游戏接下来的走向,讽刺性而火药味十足的一击;最吸引人的并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将要"发生什么。这个男孩想要以假装情侣约会作为一切的终结,或者是责任,也许是其他什么,随后趁机磕磕绊绊地逃跑,他假设他肯定能够逃走,但是,他始终被暴露在她直勾勾的目光之下,直到他逃出了她的视线,或者,他会呆在这里不动,被她迷惑住,或者只是不愿意主动说话,然后那个女人就会轻轻碰触他的脸颊,抚摸他的头发,继续悄悄地和他说话,然后领先一步,把他带走,除非他,一开始就是欲望导向的,无论他在这次冒险中赌下了多大代价,也许,他会把双手放在她的腰间,亲吻她,这些都有可能发生,也许它不会。迈克尔乖乖地坐在栏杆上等待着,摆弄着他的相机,试图抓住一个"摄影感"的瞬间:某座岛的角落,一对神秘的情侣在低声交谈,交换眼神。

奇怪的事情(几乎什么事情都没有:两个身影根本不相匹配)在这个不安静的氛围下发生了。我想这是我捕捉到的,那就是我的照片,如果我拍下来了,就会重建他们之间愚蠢尴尬的现实,我很好奇他们脑中究竟在想着什么,一个戴着灰色礼帽的男人坐在港口旁的汽车的方向盘后面上歇脚,他或是在读报,或是在打盹,我之所以发现了他是因为车内的人,他们在那可悲的,私密的笼子里趋向于毁灭,尽管那辆车一直在那里,作为(或者变成)岛的一部分。
一辆车:功能等同于路灯,公园长凳,或是那个男孩和女人,独一无二地,它被放置在这里以改变整座岛的状态,又以另一种方式使我看到,最后,那个手拿报纸的人或许也意识到事情的经过,像我一样,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现在,这个女人轻轻地转身,把男孩困在她与墙之间,男孩更高一些,但并不高很多,然而女人明显地在支配着他,她在他身边徘徊(她的笑声,就像一根毛鞭),将他碾得粉碎。为什么再要等下去呢?把光圈定为"f/16"。那辆可怕的车不会包括在视线之内,但构图上,那棵树分割了太多灰色调的空间....
我举起相机,假装在调整焦距,等待着,近观,静观着,我最终肯定会捕捉到决定性瞬间,把这些元素整合到最好,运动构成了生命的旋律,但静止的影像解构它,如果我们不选择难以被察觉的重要时刻,我就没必要等待那么长时间,那个女人轻轻地铐住了那个男孩,在一种难以置信的缓慢与妩媚的折磨下剥夺了他自由活动的空间,只有容下一头之间的自由。我想象着可能的结局(现在,一片小巧,蓬松的云朵经过这里,蓝天下几乎只有它这一片),我看到他们在某个房子前停下(或应称之为地下公寓楼,她也许有很多垫子,很多猫),推测那个男孩会诚惶诚恐,甚至极度绝望,但他决定假装冷静,假装自己身经百战,明白接下来需要做什么,闭上我的眼睛,如果我真的这样了,就会看到这些:挑逗性质的亲吻,女人奋力抵住男孩的手不让他脱去自己的衣服却又想要脱去他的衣服,就像小说中所描述的方式,床上有着紫丁香色的棉被,另一方面,她褪去他的衣服,在乳白色的灯光下,明显地是一对母子,一切将以惯常的方式收尾,也许,一切都会过去,那个年轻人不会引发任何事情,女人也不会让他引发,漫长而笨拙的前戏,令人愤怒的爱抚之后,手在身体各部位间不停地游走,不知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纯粹的,孤独的快感,也许是恶意的宠爱,混杂着疲惫,消化着他的可怜与天真。或许是这样,这样也很好;那个女人根本没有把男孩看作爱人,而是通过一些难以置信的残忍游戏支配着他,永无满足的欲望之欲望,她为其他人而愉悦她自己,但"其他人"绝对不可能是那个男孩。

迈克尔善于脑补故事,他最大的缺点在于过分沉迷在幻想世界里,没有事情能比想象规则背面的事物,人类之外的个体,不会令人感到恶心的怪物,还有那个引起他兴趣的女人更能令他兴奋,也许她为幻想提供了线索。在她离开之前,现在的样子,可能会在我脑中持续很多天,为了之后更好地回味,我现在任意一分钟都不能分心,它们都在我取景器内(连同树木,栏杆,上午11:00的太阳),然后我按下了快门。这才注意到它们都发现了我,直勾勾的目光切碎了我的身体,以及我的机器,男孩惊讶地脸上写满了问号,但女人很愤怒,她全身突然地变得敌意,就像魂魄已被手里的利用小小化学物质构成的胶卷盗走。
我可以说得更详细但是根本不值得那么麻烦,那个女人说没人有权利不经别人同意就给她照相,然后要求没收胶卷,这些话以一种干燥而清楚的波斯口音发出,每一句,都仿佛蕴藏色彩,对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是否有胶卷,而是谁知道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你们,如果你们还想什么,问我就是了,结果是,我制止了自己的观念,不仅在公共场合拍照不被允许,还得取决于你到底拍些什么,这一点无论在公共场合还是私密场合皆适用,即使这么说,我还是狡猾地发现那个男孩在回落,或者说某种方式地主动支撑,然后一下子(看上去根本不可能)转身,马上就跑,那个可怜的孩子,他认为自己跑得很慢但实际上他近乎于飞行,跑过那辆车,就像在晨雾中消失的圣母蛛丝。

圣母蛛丝也叫魔鬼涎,孩子离开后,迈克尔不得不忍受被人恶骂,忍受听着别人叫他傻逼和笨蛋,他感觉很痛苦,但是强颜欢笑打算缓和,同时,脚在悄悄地缓慢挪动。当我感到厌倦的时候,我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那个戴灰色礼帽的人盯着我们,这时我才意识到他也是这出荒诞剧的一部分。
他走向我们,手里还拿着刚才他假装阅读的报纸,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的鬼一般的面孔,那扭曲得变形的嘴,皱纹盖满了脸,可怕的唇在身不由己地颤抖,但是脸上其他部分却僵硬不动,像小丑的假面具或一具僵尸,皮肤干瘪,巨大的鼻孔比眼球或者领带还要深,黑。他审慎地行走着,就像腿受伤了一样,我看到了一双漆革鞋,鞋底竟如此之薄,他走起来一定会很难受。
我不知道为什么从栏杆边下来,也不确定为什么没有给他拍一张,为了不显得那么害怕,胆怯,他们两人像是在默默商量对策:我们构建了一个完美得令人窒息的三角形构图,我觉得自己被迫使这个构图不平衡,移动也是慢慢,悄悄地进行。我嘲笑着他们可悲的表情,准备离开,我在想:那个男孩,在第一排房屋旁边,靠近铁桥,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他们还是一步未动,但那个男人已经收起了报纸,那个女人的目光应该还在针对我自己,她退到了栏杆前,打着奇特的手势,大概是她是个追踪者,想要别人让出一条路。


之后的所有事件都发生在这里,刚刚发生,在15层的一间暗房里,自从迈克尔在那个周日拍下那张照片起,已有多日;取景地应该是在音乐学院——圣礼拜堂附近,然后他找到了几张几乎快忘得一干二净的试拍照片,一只在公共厕所的屋顶栖息的猫,当然还有一张那个金发女郎和男孩的,负片看上去太棒了所以它对其做了放大,放大以后看上去仍旧很清晰所以又放得更大,直到可以当作海报的大小,这时还没有发生什么(如今怪异的事情却接踵而来)也看不出来这张在音乐学院拍的照片为什么值得这样一般加工,整体来看,只有那些在岛屿尽头拍的快照能吸引他,他把这张放大的照片贴在了墙上,花了一天的时间坐在它的前面去看它,记住它。阴沉压抑的基调从画内走向画外,这些记忆被完好无损地封存了起来,就像其他照片,一点都没有残缺。不多,不少,图像充当了凝固剂的作用,这里是女人,那里是男孩,他们头上的那棵树,天空如同岛上的石头栏杆一样锋利,云朵和石块融为一体(现在,一个可以极度锋利,另一个会有积雨云),前两天我通过挂在墙上的放大照片接受了自己所见,所做。即使那个女人的脸出现在我脑海中打断了我翻译何塞·诺贝托·艾伦德的作品,栏杆上的黑点也如此,我真的是一个混蛋;如果我们正面看照片,一切真的都很正常,眼睛真实重建了镜头在当时的所见,现在,打字机就在我正前方,我正在注视着十米开外的照片,突然我发现我现在的位置正好就是当时镜头的位置,毫无疑问,这是欣赏这张照片的最佳距离,即使一定角度斜着看,也会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感。每次何塞·诺贝托·艾伦德用完美的西班牙语说出的一些东西即使我寻尽最完美的法语词汇也根本译不出来时。我的视线上移,注视着那张照片;那个女人时常引起我的注意,有时则是男孩,有时,可能是旁边的某条落满枯叶的小路,然后我从这样的反复劳动中走出了一点,把自己再次置身于照片刚刚拍摄的那个早晨,回忆起那时女人愤怒地要没收胶卷,那个男孩的抱头鼠窜,那个男人僵尸一般的脸突然进入构图;我基本上还都很满意,但自己的行动不是很光彩,作为一名法国人,我本身应该停下来,以自己的权利,特权,公民权然后宣誓,表态,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应该是帮助那个孩子逃脱(来证明自己的那个有点站不住脚的立场是对的,但逃跑本身就已经证伪了)但自己没有插手,而是想要让他自己好好利用自己的恐惧,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他现在也许非常后悔,感到自尊受伤,男子气概减少。但这些应该比主动吸引那个女人的注意力要好。迈克尔某种程度上是个清教徒。他相信谁也不能去凭借自己的强大去勾引他人,这种情况下,拍照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好吧,我在工作时看了看照片,发现这也不是个合乎时宜的行为,这时我还不知道原因,但原因其实早已经被我贴在了墙上,致命的事情就这样发生,这将会是它的结尾,即使我不会认为就算颤抖的树叶都在向我发出警告,我这时刚刚成功地缩掉一个句子,"习惯"的巨大藤蔓永远缠绕着每个人不放。32x28规格的放大画幅竟像一个电影银幕,我看到在岛的尽头,那个女人和那个男孩在窃窃私语,枯叶在他们头上飞荡。
但是过分的是,这女人的手开始晃动,就在我刚刚翻译了这一句:"这种情况下,第二个关键点在于自然本原的困境中,社会于此......."——我在这时看到的它们在缓慢地移动,一根手指接着另一根地动。我,消失了,只剩下一段未完成的法语句子,地板上的打字机,吱嘎作响的椅子,还有大雾。
当它等待着最后的坠落之时,男孩的头如拳击手一样闪躲,他立起衣领,比以前更像囚犯,一场灾难的标准受害者模样。现在,女人在他耳前窃窃私语,双手再次张开,顶着颧骨旁边,抚摸他,磨灭他,男孩眼神里近乎看不到怔住的表情,反而颇为狐疑,有几次,他试图把头甩开但她依旧说个不停,说着一些令他每时每刻都向迈克尔印象中那辆那个灰帽男人假装读报的车的方向看的事情,这些如今在照片中已被小心翼翼地彻底清除除却出现在男孩的瞳孔中(现在这么说多矛盾),在女人的话语中,在女人的手里,在她存在的化身中。当我看见他过来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注视着它们,他的手藏在衣袋里,姿态介于厌恶与高傲之间,我恍然大悟了,如果这样可被称作"明白"的话——那现在将会发生的事情,未来会发生事情,此时发生的事情,就是那些本身要发生,但是因为我的原因偏离航线的事情,但是现在终究得开始发生了。真正的现实,比起我所想象的,我所推测的要可怕得多,女人,不是她自己主动来到这里的,她的抚摸,挑逗都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她不是为了玩弄他的惊恐和尊严,真正的幕后黑手其实就在那里静候,在那里狞笑,一切都掌控在他的股掌间;他不是第一个把女人送上猎物口旁的猎手。接下来事情就已非常简单,那辆车,几座房子或是其他,惊心动魄的画面,迟来的泪水,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在地狱。

我已无能为力,曾经的武器是那张照片,而如今他们的复仇之手正向我伸来。时间正在流逝,完全逝去,我们之间距离太远,无法弥合,然而,繁缛的动作当然已发生,多余的眼泪早已涌下,之后,只剩理性的推测和感性的哀叹。一切都颠倒了:他们是活的,他们有思想,也已思考过了,正在走向他们的将来;我,则是个囚犯,也许是死囚,囚禁在15层的某个房间里。不知道那些人,女人,男孩究竟是谁,曾以为他们是相机镜头产出的固定,呆板的产物,但它们(他们)不是,更可怕的是,他们在嘲笑我,在我无能的眼睛前密谋一些我永远无法听到的东西,嘲弄我,男孩盯着那位脸如僵尸般惨白的男子,他们或许是为钱来的,也许不是,而我无路可逃,又无法喊叫,不能找一张新的图片为他们接上新的通路,一切都会取代我而自行解决,这时;万物静默起来,对于这样的物理性静默,你束手无策。我想我那时喊叫了,声嘶力竭地喊叫了,正是那一刻我发现自己身体在走向他们,一步接着一步,每步四英寸。树枝在照片的前景律动着,那里,金属栏杆失去了它的光泽,女人把脸转向我,放大,再放大,我稍微转身了一点点,我的意思是摄影机镜头的角度,但女人仍旧在我视线之内,而我离那个男人越来越近,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用他眼睛处的两个巨大黑洞,企图将我钉在半空,忽然看到有什么模糊的东西在围绕着画面飞,像是只大鸟。我靠在墙上,为男孩的逃脱高兴,因为再次对焦的时候,我看到了正在逃跑的他,头发,在空中飘荡,最终,这只大鸟终于飞离了小岛,在过街天桥落定,逃回城市,又一次惊险地逃脱,我又一次帮助了他逃脱,让他回到安逸的天堂,我窒息地站在他们面前;不必更向前靠近,游戏结束了,你所看到的那个女人不过是一个肩膀和一点头发,因为身体的其他部位被边框残忍地肢解,但那个男人还是处于中心位置,半张着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颤动的黑舌,他慢慢抬起手臂,它们到达了前景,随机的构图,但是对焦非常好,紧接着,他全身整块地从这座岛上消失了,我闭上眼,不愿再看它,捂住脸,像个傻瓜一样嚎啕大哭。

现在,天空出现了朵巨大的白云,在这些难以言说的日子里,唯一残留的痕迹就是那些云朵,很长时间以内,天空洁净如洗,清晰的长方形用大头针,固定在我房间的墙上。以上是我睁开眼睛后所看到的一切,随后,一片云朵从左向右飘去,优雅地经过,在右方消失,之后,又是一朵,不久之后,一切又变为灰色,斑点似的雨击打下来,只要用一种咒语,就可以在照片中看到暴雨。慢慢地,景框又一次清晰了,或许太阳出来了?不久后又是一朵乌云的舞台,两朵,三朵,有时会有鸽子,或者一两只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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