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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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
雪片佝偻着身体，一重一轻地
散落在爷爷的肩头
那般无足轻重，最后镶嵌出一行行脚印
我看着它们融化
化为一段不可丈量的距离，连接了
他和我，大街上这一高一矮的
两个人，三代人
爷爷告诉我，这雪从他出生时
就开始下，直到今天
他看着雪越下越小，就像我
看着雪渐渐消失
起风了
叶落的时候
起风了
沿着树的方向
飞去高空
在杨家湾的练车场
两架飞机低飞过
从同一个点
我不知它们去了何处
至少在那一刻
我们抬头的动作
保持着一致
木舟
“野渡无人舟自横”
除了空房子，这里没有人
连日的雨水淹没了
孤岛，城市
童年，我摆竹筏的地方
那个池塘，流着十年后的浑水
再也不能承受木舟的重量
它终有一天会漂到长江
在分叉的江口
驻足，然后长满泥土
不会水的人，在这里安家
政治题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注视对方
一个头发散乱的老者
谈起冰冷的概念，原理
马克思如是说
生与死是对立统一的
那么速度呢？
窗外的树颠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
偶尔撞击我在玻璃上留下的魂灵
我惊奇于它们的加速度
每一次，我都会经受皮肉之苦
然而，迅速的愈合并不能使我感激
这风，这窗，这淅淅沥沥的雨
以及这人世，假意的治疗
无题
在喜鹊与瓦檐之间，蝴蝶与水泥地之间
我成为折断的洋槐
铁丝将我的身体勒紧，然后逐渐隐去
我长出锈黄的心
秋风起，叶子纷飞
水果店的妇人又开始生锈的日子
捉螃蟹
堰塘湾是条干涸的水沟
十二年前，或者更久，我常去那里捉螃蟹
冰凉的水，岸上长满马桑木，细竹，荒草
搬开水中的石头，会看见细小物
将晕眩的影子撕裂
搬不动的，得鼓足勇气
笨拙的手伸进
等待的也许是水蛇，或者一无所有
那黑洞吞噬着恐惧，乐此不疲
直至黄昏，和父亲约定的时间，我才肯离去
当回忆起这一切的时候
我正在一家下等酒馆肢解螃蟹
像个曾经战败的将军，一雪前耻
它再也不能横行了，却仍旧让我使尽全力
这场较量还没有结束
用我的柔弱和它的坚硬
铜鼓岭记
有多种进入的方式
头上那片灰白
我们选择登上山顶
踩着不规范的公里数
将自己隐入，
一无所见。
海，与岸石较量
而无限。它来到空中，
你看见了吗？那些海风吹来的水珠
每一颗里都有一个我们
你知道它们在何处停留，何处消失
又何处重生？
我应该向海里扔下那些诗句的，
你说是。
还好，至少我们扔下了一些影子
一个也没有时，我们拥有无数。
挂钩
床头的挂钩不知是谁什么时候贴上的
极懂得隐蔽，我是在第四个年头
才注意到它，也或许是我自己钉上去
而后忘记了。这些年的事，我突然间
有了答案。与挂钩
这看似互不相扰的距离内
不知蕴藏着多少暗力。每个夜深
我睡去，它便将肉体之外其他的我
都高高挂起，不让落下
让我在梦中，也无法弄清自由何为。
小小的挂钩啊，我却舍不得拿走
想，总有一天，它会为我挂上一个收纳袋
里面装着诗集，遗嘱，还有
一份去往另个国度的推荐书。
蜘蛛
我见过多边形的蛛网，带着不确定性
挂在角落。我也感受过无形的
春雨过后，在半空阻挡我的词语。
撕开它的手，曾经也触摸过它的生产者
那是幼时，在老屋，潮湿的墙角
我取出蜘蛛腐烂的尸体，没有埋葬
直到有一天，我注意到它爬进我的生活。
走廊尽头，可以看见它结成的四方的网
令人着迷的整齐，在每一个交叉处
都有一个人，准确而言，是灯
不同颜色，各自亮着，但不会同时熄灭
某个夜深，趁着中毒之后的苦痛
我试图爬上去，找一个我的位置，没有
来不及沮丧，我的体内突然一阵颤动，
腐烂的家伙醒来，报未葬之仇。
我知道它一直都在那里，触不及防的时候
它会动一下，以提醒我
它的确在，并非虚假，它在结网。
体检记
这世界有着不可信任的特质
如同不测的天气，太阳
落下三三两两的细雨。浸湿
斜坡刻着的纹理，关于命运
不可信，命运是个叛徒①，
身体亦是，它必须通过不负责任的白纸
证明自己还有苟活于世的能力。
我来得迟，金属已经扎进
它毫无痛感，但一部分已被取走。
沉疴啊，你那么不近人情，
你懂得如何训练一个人
在一列列长队中练习消失。
而我，正在这列队中挪动位置。
注：①来自卡瓦菲斯《基蒙，李尔卓之子，二十二岁，希腊文学学生》（在昔兰尼）。
骑湖记
疑问之湖，我放下，走进
诱惑是精致的腐烂，种上新树
在发霉的道路。我像一个新手
练习着站立，爬上桥，喊出黑的声音
如一把刀，将夜劈开
它拿起勺子，让我们吞下
吞下月亮和湖面。打发饥饿的
影子，千万个出现于瞬间
挤满空气，到凌晨。
我费尽力气来到世间，为听
湖中蛙鸣和半山鸟咕咕叫
它们是我解不开的咒语，一旁的湖边柳
长出不安，为了恐惧
我加速，无意压断槐花香。
落日记
黄昏是隐秘的，挂在远处
我在湖边见过它，现在是城市
这并非不重合，都垂落于建筑。
它的颜色让我不适，来自古代的宫瓦。
对面的空隙又多了高楼
正好挡住光。没有地平线
给我起点，一个比喻般
的物体，比较是虚无的。
鸟从低空飞过，笨拙
而给人希望，来于黑夜
即将来临的地域
我们已经习惯在那里饮酒
咒骂，无人可见
却又无处不在。
窗台容纳了太多叹息，骗人的
“只是近黄昏”，我长久地站立
一个黄色气球高过树冠
黄昏黄，黑夜黑，社会的钢针
戳破气球。底部的绳索还在继续飞。
恩施站记
山在外面，肮脏的玻璃横在中间
从此有了分别。我突然有些惧怕
四周嘈杂的说话声有什么用
他们说出的话语，与我有什么关系
山在那里，沉默不语
却依旧令万物折服
这人世，又有什么值得可言？
河畔记
被遗忘的蜻蜓，于城市街道飞行
十字分明，尚不用担心迷失。
我有些多余地看着它，如何飞？
与我无关。远处是巨大的幕布
——山，有被洗涤的清晰，隔断了
云。雾似乎在练习起飞，因沉重
而艰难，撕扯大地，它有普渡之心。
我和蜻蜓穿过十字口，进入
河流，清江，我确认了它的名字
急速在桥底，我久久注视水流。
蜻蜓继续飞，从桥的一侧到
另一侧。河水浑浊，刚经历暴雨。
蝉
它的鸣叫并不总是易于惹起注意
当我说出这是一年的第一次，已是
迟，可那有什么关系。时间也并不
总是无所不能。我听见窗外的蝉，
不停地发声，怎么会想起一年前的
声音？虽然我还在原地，无言
地站立，听大地沉默。我会发现
蝉鸣是死者醒来的话语，尽管我
难以说清它的内容，是啊，它暗藏了
多少死生的秘密，痛苦的秘密，它
深知人世的咒语，却不肯让人完全
明白。钟情于模糊，但会不时停歇，
立于树枝暗处，它懂得如何活下去。
去年埋人的坟头，鞭炮响起，新坟
在远处掘开。蝉，变得聒噪。它有
很多话想说，它有不被理解的痛楚。
鸟
正午是遇见的好时机，你说呢。
我们各自在阴暗处，隔着水——
命运的深渊，交谈。让你为难了
我是寡言之人，这从来都是被我
终结，说什么呢。飞行术是你的
特权，“它是一次奇迹”①，这
不是我等凡人可奢求，你说出
它的秘密吧，我也无法制造一次
词语的腾空。隔绝术，也令人着迷
是冬末，我看见你在电线上眺望
那高压，面对你，无能为力。我
尚未拥有隔绝的进化，面对语言
会因触电而疯。你说不说都一样。
我静坐于阳台，看你在屋顶转动
划开长尾，我没有繁华的羽毛，
让你为之惊讶。任凭你在瞬间
穿过空中，我仰望。交谈是虚假的，
我听。雷声颤动门，乌云滚滚袭来
我铺开白纸，努力画出空虚的鸟。
注：①来自海子《源头和鸟》。
黄昏辞
地平线下面的部分，是逝去的世界
它的光还蔓延在这里，极目望去
齐岳山的风扇不规则地旋转，有
不肯离开的风。这样看是最合适的
不会被大风吹落，也不会因为太远
而丢失感觉。吹吧，黄昏铺展
吹不出另一个太阳。沿着山的脉络
是太阳照耀的云，有红色，黄色
未名的彩色。黄昏没有颜色地挂在
后面，你对谁着迷。我攀于石栏
影子在形成的巨大拱形下流水潺潺
但意境总是会被破坏的，断肠人
你并非在天涯，看，那里升起西式
城堡，你一生追逐的地方。它不停地
生长，为了逃离太阳，如幻影般穿越
世界的维度。并不能让人理解。升起，
降落，两个反向的词语在黑夜等待
相认。黄昏没有来临。我也不在这里。
无题
走廊尽头
模糊的玻璃内
蜷缩着消防水管
它，每次以
死人的面孔
给我心头一击。
不经意
想起房间里，
万物横行
面壁的样子。
我看着墙
内部的脸
向我移动，换取
肉质的感觉。
消防水管从未
靠近，也
不在这里。
它经常示人的
并非
自己的脸，装载
的嘴，说
历史无须尊重
你只要应付
从远处走来
穿制服的
行人。另一面
靠近的墙
尚未到达。
枣
跌落，从孩子手中
穿行于公共空间
这里有相似的语言，它们
并不涉及枣，孩子也
没发现，他丢失的部分。
我倾斜，拥挤，
类似沸腾的白雾
绕过，我依旧看着
那滚动的事物
撞击生活的金属
它如此无能为力地
运动，没有引起
人们的注意
直到，殡仪馆前
借助惯性，冲出门外
一个流浪汉捡起
吞下，连同坚硬的核。
夜中曲
空无院中，不平的地面
增加了紧张感，像音乐起伏
由于对节奏迟钝，我只能
和旧吉他一起，不说一字地
立在夜中。没多少人能
将尚未调音的和弦弹进黑暗
我面对你，被你包围。
窗外有和音，可以知道的是
我的沉默，并没有妨碍雨的淅沥
听，疲倦的车轮搅动公共空间
还有银杏散落，甚至可以听见
那满地枯黄在水中的挣扎
咳嗽声，咒骂声，速度……
我能做的，就是陈述一遍
在退化听觉中感受到无序的万物。
然后，坠落成贴地那一瞬的
雨滴，听自己夜里破碎之声。
大雪
“一个傻子，一个疯子”
这日子快下雪了
走在小城
重复的街道，看
广告牌上可能获取的
词语。什么在半空旋转
是时候了，冷
封锁，温酒
没下雪，一个傻子捡雪花
下雪了，一个疯子饮雪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