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爷爷离开已十二年
到今天,爷爷不在已经十二年了。 那天,我初一,在教室里上第一节晚自习。忽然听到班主任在教室门口喊我的名字,我出去看到了两个家里来的工人,老师没说什么便让我走了。我一路惴惴不安地猜测着,直到看见哥哥已坐在车后座,立即明白我的想法已被证实。车里异常安静,我仍不死心,干干问了两句“到底怎么了?”,没有人回答。哥哥低头坐着,一动不动,我看不出他是否在呼吸。到了家里,门上已挂了白纸,我开始放声大哭。哥哥一下子腿软跪在了地上,由那两人慌乱地搀他起来。 家里从没来涌入过那么多人。我只觉得乌压压一片,认不清谁是谁。客厅地板上铺了一层麦秸,爷爷穿戴整齐地躺在一块比床高的板上,前面摆着香案。听到我的哭声,周围顿时一片呜咽。过了不大一会儿,开始有人安慰坐在地上的孝子们,上了年纪的老大娘们挨个拍着女眷的肩膀说“别哭了、别哭了”。哥哥一声不发。穿着白麻孝服的妈妈怕哥哥出事,摇晃着他说哭出来,哭出来就好。可是哥哥仿佛人不在这儿,任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始终沉默着。我透过香案上的烛光向爷爷望去,他躺在那里,我刹那间感觉到他还在呼吸,并且开始质疑事情的真实性,为什么家里这么乱,为什么门上挂了白,为什么爷爷会躺在那里。 我上初一没多久,由于修路公共汽车停运,妈妈开始每周末来接我。第一周,我跟妈妈炫耀我周测考得很好,她没什么反应,我很失望。到了半路,她告诉我爷爷住院了,是肾衰竭。我当时对这个病没什么概念,只觉得心一沉,第一次有预感爷爷可能治不好了。爷爷极少生病,我们家人也没有谁住过院,导致我对住院治疗抱着很坏的念头。下午,我去看爷爷,他欢喜地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床下有很多好吃的东西,让姑姑给我拿。他的精神看上去同平时一样,打消了我的念头。以后我放了假便去医院,但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周,爷爷便去世了。 我自小和哥哥跟爷爷一起住。上幼儿园的时候爸妈在村里开了馍铺,后来在汽路边上开了面粉厂。从小到大,爷爷全权照顾我们。奶奶很早就就去世了,他就一个人烧水做饭打扫屋子。我从没见他发过火,无论我们有多皮也没生气过。我童年最早的记忆之一便是刚会走路的时候,爷爷赶集给我买了一双棕黄色的透明胶皮凉鞋。我很神气地立马穿上,还没走出胡同口就因为脚磨得疼哇哇大哭。爷爷抱我回家,我一路上在他怀里哭闹不止。到家,妈妈一边哄我,一边宽慰爷爷。而爷爷只是像做错事一样,安静地站在一旁。现在回忆起来,在许多时候,爷爷都是这样安静的。 跟爸妈在一起住在汽路边是在小学之后了。由于小学饭点跟家里不一样,早上爷爷陪我在村里吃早点,晚上给我开小灶。爷爷的屋子有暖气但是他安了一个炉子烧水做饭。下午放了学的时间,我总是在这里吃饭,看《樱桃小丸子》,不大的屋子满是篦子味。我家距离学校远,每天早上要骑自行车上学。三年级以后,哥哥上了初中,我自己学会了骑自行车。但是爷爷不放心,说路边的玉米太高了,总担心蹦出个人。等玉米割完后的几个月,早上天亮得越晚,他还要送我。说是送我上学,其实只能算他骑着自行车跟在我后面。爷爷年级大,骑车子的速度自然赶不上我,只慢悠悠地骑着。我独自骑得飞快,到了学校停好车子便进教室。有一天回家,妈妈告诉我爷爷没看清撞到了路边的石头上,腿磕伤了。我心理愧疚,在爷爷养伤的日子每天陪他说话。这样的心虚一半是因为爷爷因为送我而受伤,一半是因为我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才关心起爷爷来。 老人的衰老是一步步的,但是只有在老得不成样子的时候,旁人才能察觉。爷爷耳背了。旁人说话都需要凑到他耳边气息十足地大声说话,而他的回答总是文不对题。问者显然并不放在心上,谁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跟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讲呢。这时候,爸爸或妈妈总是笑着向别人解释说,老了,听不见了。因为听不到,大家与爷爷的交流慢慢少了。他常搬着靠背椅坐在院子里,把收音机天线拉开,声音开很大,总是在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里睡着,等到妈妈或我把他叫醒,再回屋睡。我看着他的样子,总抑制不住地想要用手指试一试他的鼻息,担心他再也醒不过来。大学期间,跟舍友一起看《喜宴》,有一幕韦彤在爸爸午睡的时候,悄悄地用手指探测他是否有呼吸。舍友笑着说,他也太搞笑了。我却被这一幕震撼到,暗想原来大家都有过这样的担心。 爷爷走后的一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十分尴尬。跟爸妈在一起总是没什么话能说。而令我我满怀怨恨的是,为什么爷爷走后,大家还是照常生活?为什么我的爷爷不在了,大家还是老样子各干各的营生,仿佛他的离开在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影响一样。家里人彼此心照不宣地回避着关于爷爷的话题,直到几年之后,爷爷离世所遗留的悲伤已完全耗尽,大家又说起“你爷爷在的时候,……”。长大之后,妈妈有一次回忆说爷爷的脾气很怪,生气的时候非常倔,认死理,对大姑姑的软弱很气恼,曾有段时间一直不理她。我很生气也很意外。因为爷爷对我们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我也没看见过他跟人怄气。更让我失落的是,妈妈的描述使我明白,我压根没有真正了解过他,我了解的只是我的爷爷罢了。 今年暑假,有一天晚上突然有个人慌张地跑到我家里说,隔壁邻居被电死了。中午的时候,他的老婆还开心地抱着孙子站在栅栏外面送了我一只小狗。晚上七点多,他被高压电击中,躺在地上之后就再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了。过了几天,他的儿子带着礼品四处答谢朋友邻居在丧礼上帮忙。我坐在沙发上,看他抽着烟跟别人大谈自己父亲死时的情景和丧礼上孩子看到的幽灵,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他好像已然度过了悲伤,跟别人交谈的都是丧礼上的人事和怪谈。正当我诧异于成年人摆脱亲人离世的影响如此之快时,我爸妈却夸他这几日办事周全。过了这件事之后,邻居的儿子照常生活,同以前一样喜欢养狗,总是一窝一窝地养,却没见几个长大。周围的邻居们总私下说一件事——有一次,他养的一只狗不住地叫,他听得心烦,直接把它扔到了炉子里,任凭它哀嚎也不理,直到那只小狗成了煤灰。 每年夏天,柏油路上总能看到被汽车碾压成一块黑饼的刺猬。太阳狠毒地照射着地面,靠近地表的地方总能让人感觉有蒸汽冒出。中午路上的行人避热,匆匆走过从不关心这个黑东西。间或有个热心的,把刺猬从路面上扣起来扔到草丛里走了。村里办丧事的家庭总要热闹几天,唱几天戏,便过去了,等到下一家再热闹。日复一日,死去的人便同被碾死的刺猬一样,渐渐被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