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冬
东北的冬天异常漫长,大雪封山,出行不便。 村里人忙完了一年的活计,粮食入仓,牲畜入圈,家里备足了口粮,就开始了漫长的猫冬。 一入了冬,我妈就拿出她的破铺衬和针线开始做棉手闷子。棉手闷子的里和面都是破衣服上撕下来的旧布,软和的棉布做里,结实的硬布做面。捡几块大小相当的衬布摞在一起,用破铅笔头画出比手掌宽大三四厘米的半椭圆,手腕收口的位置是齐平的。外面儿的布要预留的比里面的衬布大一些,方便里面缝合的时候好套好装。 早年间我妈做的手闷子比较简单,就是衬子上续上棉花,大针脚杭几趟固定,然后两两里衬相对缝合,在拇指的位置预留两个口,翻过来棉花朝外,手闷子的套面也是同样的做法,翻过来针脚朝里。把棉里和单面套在一起。再剪四块m形的布,两两对应夹上棉花做成拇指套,把拇指套缝到预留的口子上。最后封口锁死,一副棉手闷子就做成了。 这种初级的棉手闷子有很多缺点,比如针脚大系疙瘩的位置有点磨手,拇指缝合处不符合人体工程学,干起活来很容易崩开。后来我妈做出了几次改进,把针脚缩小了,下针的时候先从棉花那边缝出来,把疙瘩隐藏起来。在椭圆形衬布上预留拇指口,拇指套垂直于手掌的方向,锁边的时候也多愆了几行,做出来的手闷子适合干活了。 熟能生巧,我妈做的手闷子越来越好看了,有时候我们淘汰下来的棉衣棉裤,她把裤腿和袖子拆下来剪成二十厘米每段,一头剪成椭圆,细细的缝起来,再抠出拇指口子,用边角料做出拇指套,拼上去既方便又美观。再后来,她也特意给我和姐姐做了几副更精致的,有烫绒的,不倒绒的,红的,绿的,黄的,蓝的,袖口上有的加上了皮筋,有的缝上毛领条收口,做出来的手闷子不止暖和,更多了几分时尚。 穿着棉衣棉裤,再有了棉手闷子,我们在室外就不怕冷了。下了雪,我们陪老爸扫雪,先拿铁锨和推子把浮雪攒成小堆,再用竹扫帚把贴地皮的雪扫干净。扫完雪装到牛车上拉出去,一忙就是大半天,要是雪下的大,三两天不停歇,有时候过了一夜,早上推门都推不开,大雪堵住了家门,清扫起来就得花个一两天。 雪再大也有扫完的时候,再无聊了我爸就会带我们上山掰干枝。我家四面环山,往东几公里就是一大片森林,这片森林归呼兰林场管,但是冬天的时候林场里的人都猫在镇里不出来,我们就趁过年前赶牛车上山弄点干柴。 由于封山育林,村里人基本上不敢上山伐木头了,万一被林场逮住,轻则罚款几百,重则大几千,挨罚的费用买煤也够烧一冬的了,但是农村人烧不惯煤,都习惯了烧柴火,山野地边,划拉点蒿毛烂草就够烧一次炕的。但是冗柴不抗烧,况且过年是大喜事,连柴火也要最上乘的。我们选个大晴天,赶着牛车从背阴坡摸到树林子里,把牛车拴到路边我们就钻进密林里忙活起来。 冬天的树林真静啊,只有风刮过树枝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几声野鸟叫,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鸟。寒冬把树干都冻脆了,有些枯死的老树枝挂在低矮的树干上,拿镰刀轻尥的一勾,就咔嚓断裂下来,几棵树就能凑一大抱。 有时候,我爸还会在附近的沟塘子里捡到很多硬木头,大多是伐倒的核桃秋子,桦树杨树,还有断蔫子。我读书读傻了,绝不允许我爸去伐核桃树,总想着这些野生野长的核桃树是要留给后代人的,不然过了几个冬天核桃树就彻底绝种了。遗憾的是即便我们不砍伐,却每次都能捡到被放倒的核桃树枝。有的树干有碗口粗,想象得到秋天的时候它还挂着满枝头的核桃呢。捡到核桃树我爸都会很开心,他说核桃树比断蔫子树好烧,断蔫子不爱着火且烟气极大。 活干完了我爸会带着我们在山里转转,告诉我每一种树的名字,杨、柳、松、槐,枫、橡、核桃,还有老姑眼和黄玻璃。 他说老姑眼树上的洋剌罐是最硬的。老姑眼也有毒气,不光树皮汁液有毒,结的红彤彤的果子也有毒。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哑巴大爷把口粮攥成饭团留给他吃,有一次饿昏了就摘老姑眼果实充饥,中毒差点没药死。他说他这辈子最想念的就是那个哑巴大爷啊,他离家出走了,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知道。 我们没法宽慰他,只能各自去干活,再歇气的时候他也就好了。 遇到了黄玻璃,他会说这可是名贵木柴,早些年用来做家具,传下来就是古董。不过我们看到的黄玻璃树太小,只有拇指粗细,他说再长几年可以做个烟斗。我爸抽了一辈子旱烟叶,都是拿我写作业的草稿本卷的,他一直想要一根烟斗,到老了也没用上。不知道那棵黄玻璃有没有长大,可能他早把这事忘记了。或许我爸认错了吧,毕竟那穷乡僻壤,怎么可能长什么名贵树木。 等我们把柴火装满车,天也开始擦黑了,我们顶着夜色往回走,干完活是不能坐牛车的,怕身上汗不消,吹了山风会感冒。我们也心疼老牛拉车不容易,不忍心给它加分量。我和姐姐一人码着一边的车辙,跟在牛车后面,我爸在左前方赶车,边走边给我们讲以前的故事。 他说他小时候山里还有狼,有一次他和爷爷上山弄柴火,忙的有点晚了,套车的时候发现树窠子里好几对绿莹莹的眼睛。爷爷知道那是狼,让我爸猫腰假装捡东西。多亏牛还没套进车里,大牛感受到了危险,低声哞哞的叫着,犄角晃得像两把闪亮的刀,吓退了狼群,我爸和爷爷赶紧骑牛逃命,柴火都没要,牛车也撇在了山上。 第二天去寻车的时候,发现树林里好多狼脚印。 我和姐姐说他骗人,山里根本没有狼,我们从来没见过狼。我爸用鞭子打一个响,说早年间咋没有狼,孤顶山上还有老虎呢。他又编故事,说村西头孤顶山的另一侧顶上有一个悬崖,立陡石捱的,悬崖中间有一个山洞,洞里就住着一只老虎,是这一片唯一一只老虎。这些年人们毁林开荒,老虎也搬走了。我小学时并没有离开过家乡,也没到过孤顶山的另一边,所以对这个故事也是将信将疑。等我初中离家,坐汽车路过孤顶山,远远望去山还是三角形的凸起,并不见传说中的悬崖,自然也没有山洞,更没有虎狼。 我们连着上山四五天,捡的柴火过年和正月是足够烧了,我们也不敢再进山了。我们家在村里挨欺负,即便不是砍伐的柴火,捡的多了也要被小人告到林场,即使是枯死的树枝也要被罚钱,所以要控制好,捡的柴火到正月必须烧完。 闲下来,我爸会去山上的野泡子淘鱼。 淘鱼是个体力活,先要用两天时间把冻了半米深的冰层戳破,再用圆口的抄网从洞口伸进去往出掏鱼,掏出来的污水里夹着草屑,除了常见的鲫鱼,老头鱼,有时候还有黄肚或红肚的蛤蟆。水筲里加上一点水,挑出来的鱼和蛤蟆扔到水筲里,偶尔有几只粘到了铁皮沿上冻成冰棍,回到家里缓过来也还能活。 有一年,我爸用了半个月,把一个小泡子彻底鼓捣干了,每个坑子的水都淘出来倒到了旁边的雪地上,抓了整整一大洗衣盆筷子长的野生鲫鱼,我放假回到家,我爸赶紧拉我去看,大盆里挤满了黑压压的鲫鱼呱子,踢踢盆沿里面的鲫鱼吓得快速游动起来,搅起一个个水花。 我说这鱼真旅呱,长得也大,这一票干的漂亮。我爸说那是,我就猜到那个泡子几年没动了,里面指定有鱼。最后一天我把坑子掏干了,被老赵家而小子看见抢了十几条,不然还能多抓点。他边说边拿手指抿了一下冻出来的清鼻涕,拇指上冻出来的红口子,像咧了嘴的娃娃。 除了抓鱼,我爸也去跟人家茬伙撵过野鸡,风大雪大的天气,几十人分成几组,撵着野鸡满山遍野的跑,野鸡被吓得没了头绪,一头扎进雪里,捡到了野鸡几家人平分。 我爸不走运,跟人家撵了一天,眼瞅着野鸡落地,被另一伙人捷足抢了去。回程的路上还掉进了河套的冰窟窿里,棉鞋和棉裤冻得杠杠硬才回到家,到家命我和姐姐去朝鲜族菜地去撅茄子秧,说是茄子秧熬热水洗完了不会留冻疮,我和姐姐撅了几天,顶风冒雪,等他好了再也不许他去撵野鸡了。 但是我爸还是不甘心,又想拿打耗子的夹子打野鸡,可惜野鸡不走横草,夹子没起作用,反倒丢了几只,不知道是被人捡了去,还是被耗子叼跑了。 后来,村里人研究着药野鸡,把玉米脐小心翼翼的剥开,把药下进去,再用胶把脐子安上,玉米乍看起来完好无缺。野鸡饶是再聪明,也不小心着了道,有的人一天就能溜到四五只药死的野鸡。我妈总劝我爸赶早也去溜溜,他说又不是我下的药,捡人家药死的野鸡不是偷么。 所以我爸这辈子也没抓住一只野鸡。 我妈还是一如既往的做棉手闷子,缝缝补补,这几年她的眼神彻底不行了,针刄不进去,手也抖的厉害,才彻底放下针线。每年冬天她都拿出几副库存的棉手闷子,说:这些手闷子够用到我和你爸死了,以后你们姐俩就都不用手闷子了。你们打工的可怜,一年四季都不休息,以后再也不能猫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