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倒在了上海的陋巷中”
小黄文

“我已经放弃这个国家了。” 朋友曾经这样嚷嚷着,为了躲避追捕流亡到他乡 来信说他正病倒在上海的陋巷 陌生人的代笔,素不相识的生硬字迹 可是因为想说永远的谎言,信的最后以“不要来找我”结尾 想说永远不破灭的谎言,想说:“我们的旅程现在都还在继续着”
——中岛美雪/吉田拓郎《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
这两天去了上海,在老租界附近住着,白天就出去走路,晚上就喝酒,或者是在住处歇着。妄想以后周末都能不在北京。
我住在朋友的朋友家。安福路弄堂,弄堂狭窄,一个老人和一条狗住在前面一户,巷子中挂着晾晒的衣物,黑色的金属乐队T恤和几条红色的内裤,而路的尽头就是我住的这间老上海阁楼。
我从朋友那里得知屋子里原本住的一对情侣,女孩子是中国人,男友是美国人,强上还贴着他们用拍立得拍过的合影,床单是大麻叶子的图案,杂乱的房间,摆放着两个人的衣物,角落里随意堆放着厨具,房间里躺着木吉他和鼓棒。卫生间里有情趣用品毫不掩饰地敞开在那里。
女孩子在日本旅行,男孩子回了美国。我作为一个突兀的陌生闯入者进入了他们私密的空间里,在复杂的气味中企图嗅到一座城市。
在法租界琳琅满目的商店中,不同人种的悠闲地漫谈。旧式洋楼褪去了夏日的繁花似锦,金黄落叶满地,色彩简单浓烈。
而夜晚我们几乎喝遍了法租界的酒吧,五杯鸡尾酒和两杯shot下肚回家,发现弄堂院子的大门竟然过了宵禁,在求助未果之后,我昏昏沉沉地走在安福路的大街上,上海的颜色就是温暖且暧昧的黄色,我想起白天路过的一家的酒店,就朝那个方向走去,一个来自长居在异乡的异乡人,竟然清晰地记得路,深夜的路上已经杳无人烟,头顶的微微星光,和偶尔听到犬吠声。
自己去开了房间,一边担忧着有没有落下身份证和银行卡,一边身体已经无力得沉沉睡去。
被酒店催促退房的电话吵醒,发现自己有些低烧。或许是南方阴冷潮湿的空气加上酒精对人体免疫力的影响。
我必须回到那对情侣的家中去,我这么想着。
再次走到弄堂的尽头,昨夜化的妆还残留在脸上。而推门进去的瞬间却感到空气中有不一样的气味。
楼梯上方的人感到了动静,从栏杆上面探出了头。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一张清瘦白净的脸出现在我面前,金色短发,浅咖啡色的眼仁,滴着水滴的鼻尖。
手上还拿着一件乳白色的毛衣。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下意识想要回避,但是必须讲话。但我已经很久没说过英语了。
hi,im ur GF’s friend i came to shanghai for a new job ···
she told me i can live here ······ i·
一时语噻。全身发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i knew。你快上来吧。
看来他会说中文。
他长得很好看,像one direction的Harry Styles。
我能洗个澡吗?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提出这样的要求,可能是因为我到了上海之后就没有洗澡,感冒病毒还在侵袭着我的身体,我疲惫而虚弱。
of course。
房间并不大,他选择坐在大麻叶子床单的床边。低头看起了手机。
视线所到未及,我大方地从我的行李箱中拿了一条干净的内裤和一件毛衣。
在狭窄的卫生间里我把自己脱了个精光,我也难以想象隔着门坐了一个我并不认识的陌生美国男人。
卫生间挂着的浴巾上面有好闻的气味,我猜是棉花、海洋和古龙水。却是一种极为容易让人产生情欲联想的香。
洗完澡穿好衣服出来,男孩笑着问我,你饿了吗。我说,我觉得有些感冒,胃口并不太好。
他走过来用指节触碰了一下我的额头,u got a fever。然后走到角落堆满厨具的地方,用热水壶开始烧水,这里有药,你不用担心。你躺下吧。
我视线有些模糊,蜷缩进了大麻被窝里。几分钟后他拿着热水和药片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喝了药之后,望向天花板,顶灯的设计宛如一个孵化小鸟的巢。我再次凝视他的眸子,不自觉地亲吻了他。背负着强烈的羞耻感和违背道德的快感。
于是那件事就变得顺利成章了。
但是这一切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从我进房间门的一瞬间,我没有问过他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任何其余的交谈。我理所当然地把他以为成我朋友的朋友的男朋友。
他赤裸着身体从大衣里面掏出了一包烟,中南海,这是一种在北京人们常爱抽的烟,然后从桌上拿出打火机点燃。站在角落厨房的洗手池旁边认真地抽了起来。
手机突然接到一条短信,是来自我的好友朱朱。
她说:提醒你一下哦,我朋友他们家禁烟的,要抽烟你下去弄堂。
我感到一丝疑问,在我来这里的一天中,的确看到房间里有打火机,和一些紫色的香薰蜡烛,但是并没有看到烟灰缸。那此时站在窗边抽烟的男人,为什么会违反家里的规矩。
hi你叫什么名字。
Andrei 。他回答.
这是一个极具北亚欧大陆特色的名字,俄罗斯人常叫这个名字。
你来自美国?听说你回美国了,为什么提前回来了。
他继续在沉默。我隐隐感到不安。
我认为我不能再待在这个房间里面了。
我慌张地想穿衣服下楼,他却径直走过来按住了我,再一次吻了下去。冰凉的嘴唇还停留着香烟的味道,然后他在为耳边用一种冷静的语气对我说 u r such a bitch······
到了傍晚,阳光渐堰,天空呈现出灰蓝色的色调。弄堂里的猫开始嘶鸣,诡异的气氛占据了整个阁楼,但我已经不再抗拒这种诡异和不安。也不想再追究任何详尽的事。他对我说,我就是来到了南方,我没有跨越海洋,我跨越的是陆地,我一直往南方走,离开寒冷的西伯利亚。我先是到了北京,在北京呆了五年,期间我和我的爱人,十七岁的凯瑟琳,一起住在中国北京国贸附近的公寓楼里,后来房东赶走了我们,他威胁我们会告诉警察我们非法居留,因为我没有钱交房租,我靠摄影为生,凯瑟琳是模特,但我们接不到那么多活儿。
我继续往南方走。离西伯利亚越远越好。在中国坐火车很神奇,冬天的时候,路边的风景会从空旷阴沉的大地变成金黄色颓废(他想说颓败)的麦田。
他开始滔滔不绝。我听得非常清晰,却感到昏昏欲睡。屋顶的鸟巢开始震动,灯光的倒影开始摇晃,我们又逐渐闭上了眼睛。
俄罗斯近年来经济不好的,卢布贬值你知道吧。莫斯科平均一个月能赚4000多就很高了。在北京好的时候一个单子就那么多钱了。
我还真是不知道,我只想知道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安德烈。
厕所里却传来了冲水的声音。
一个中国女人走了出来,嗨,你醒了啊。我是朱朱的朋友丽丽,你就是阿珂吧。我今天傍晚刚从日本回来,不知道你睡了多少天,我男朋友今天比我早到一些,说到家的时候就看见你睡在这里了。
对面男人背对着我坐在椅子上面,在苹果电脑上勤奋地P图。
他转过来,是安德烈,他对我说“hi,ake,i m david”···
他刚到中国,不怎么会说中文、丽丽苦笑道。
我竟然没有丝毫惊讶和恐惧,只是怅然若失,我一瞬间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一场幻梦,感到巨大的空洞和虚无。做梦的人努力回忆做梦时的触感,是为了不使生活唯一的欢乐寂灭和破碎。
我其实根本不记得梦里的安德烈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这个大卫跟我梦里的安德烈是不是同一个人,我感觉他们是同一个人,但那个相貌在我的脑海里快要消失殆尽了。i m such a bitch 羞愧难当,我将这潜意识写出来曝光它剖析它,但我认为我们很多人都会有这种阴暗不耻的想法,只是潜藏在冰山的下面。
今天是几号?我拿起手机,12月10日,我12月8日来的上海,我只是睡了一天。看到朱朱发来微信,“丽丽他们会提前回来,你在哪里,不然住我家来?”上一条信息是,“提醒你一下哦,我朋友他们家禁烟的,要抽烟你下去弄堂。”我冲到厕所去呕吐了起来。
“阿珂,你要不要上医院?”
“不用,我们去喝一杯,叫上朱朱。”
我时常会在梦中用强烈的意念操控我的梦境,如果这是一场梦的话,我就可以在这个空间里随心所欲。
她看我很坚定,便没有阻拦。她披上了一件浅紫色羊绒大衣,戴上了一顶黑色的贝雷帽,只涂了口红,一种不详的灰调梅子色,跟我蹑手蹑脚地走下了阁楼。
阿珂啊,听朱朱说你也喜欢摇滚乐。
我心生莫名的厌恶,这个女人的声音透着沙哑的尖利,叫被割断喉咙的喜鹊。
啊,还好吧,很久不听这么燥的东西了,我都读起老子了,呵呵。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阿珂啊,人类只是宇宙的一瞬间而已,宇宙不在意人类的,谁知道远古世代是什么东西在统治这个世界。所以人跟他身边的事物,就更不必要在意对方是什么。就像我也不在意,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大卫究竟是谁?”
“嗯,我是谁你不用在意,但我不是什么东西。我是人我很清楚,我不是别的物质。”
“你确定吗?”
我想了一会儿,“不确定······”
夜晚的上海租界地区非常静寂,五百米都看不到人影。道路两旁的老建筑散发出奇特昏暗的灯光。
先是去了一家叫barbershop的店,隐藏在一个巷子中,没有门牌,穿羽绒服的服务生在门口迎接我们,
“你们来了啊”好像早就知道我们会去,一进门竟然是一个理发店,镜子、剪刀、吹风机,发胶一应俱全摆放在生锈的镜子前。房间的另一侧是一个摆满了酒瓶的柜子,服务生拧动了其中的一瓶酒,一扇门便自动打开,像是谍战剧里的密室。
进去之后别有洞天,蜿蜒曲折的回廊,红色的吊灯,老旧的爵士乐,琳琅满目的酒柜,人声鼎沸,进入了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里。酒吧基本坐满了,在过了两道回廊之后,我看到朱朱坐在木质吧台前啜着一杯黑色的液体。
可乐朗姆耶,甜甜的味道。 朱朱看上去已经有点醉了。
她盛情拥抱了我。我坐在了中间,丽丽在我旁边一个位置坐下。我点燃了一根烟,对服务生说我要蓝莓味的酒。坐在我们对面的一桌人用英语漫无边际地交谈着,两个中国姑娘都是大圆脸,黄黑色的皮肤,丹凤眼上涂着厚重的眼线,微胖,典型的外国男人喜欢的那类中国人的长相。听三个外国男人的口音像是法国人,说英语时嘴里包着鹅卵石。
我清晰地听见那个埋着头的男人在诉说他的故事。他用了并不大的声音,但整个酒吧我却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我之前在英国伦敦生活,交过一个中国的女朋友,很漂亮,我的女朋友一定要很漂亮,后来我们一起回了成都,我在那里做起了进口法国葡萄酒的生意,我的叔叔在法国波尔多有一片酒庄,我就有了货源,我真的很喜欢那个中国姑娘,但我们最后没有在一起······我又去了北京,在鼓楼的愚公移山碰到了跟她长得很像的女孩,那晚有一个玩迷幻实验的乐队演出,喝醉了我们接吻,后来我送她上了出租车,还加了她的微信。第二次我约她在鼓楼temple,我们聊起了今敏红辣椒,聊了渡边信一郎的混沌武士,她非常惊讶我会知道,她想找到了救星一样眼里面闪着光芒,她问我法国人也爱看日本动漫吗,我告诉他,我们小时候电视里就会放。聊到深夜,我想带她回家,我好像太心急了,她再也没有理过我。
讲完故事,他抬起了头,看向我们这边。我秉住了呼吸,一股奇怪的电流穿过身体,我头皮发麻。天啊,安德烈,我差点叫出了声音。
随后这个安德烈跟坐在他身边的中国姑娘出去酒吧的小院子里面抽烟,从玻璃窗里面可以看出他们很亲密,时不时手舞足蹈滔滔不竭。我跟朱朱和丽丽说。我们换一家。
汾阳路的barlus。门口装饰着古老的欧式电话亭。
这个瞬间我突然觉得很熟悉,这一瞬间曾经发生过、眼前的景象,她们的表情。似乎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两天前刚到的第一天发生过的,就是在这家barlus,我喝了五杯鸡尾酒和两杯shot,回到丽丽的家里,发现院子已经锁门,然后自己去开房睡觉。
但是谈话的内容却是崭新的。
“大卫最近老爱带朋友回家,我都有些烦了。不过之前他带过一个俄罗斯人回来,好像叫安德烈,很帅的,以前是摄影师·······”丽丽说道。
我感到这一切的答案逐渐清晰了一切。
朱朱:是吗,一个飘荡在中国的幽魂,是不是一片朦胧。那个安德烈。
丽丽:你怎么知道,他只是说他放弃了俄罗斯,来了中国,但他说他仍然爱他的国家,奇奇怪怪的人。
我:俄罗斯经济不好,卢布贬值。
丽丽:奇奇怪怪的人多,我们不必在意他们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我跟大卫是在纽约的韩国城认识的,那天晚上,他坐在我对桌,我凝视着他的眼睛,烤架上滋啦滋啦的烤肉在我面前流油,我下面也有暖流涌出来。后来我们住在纽约北方大道的公寓楼上面,就是吃饭、做爱、各自上班、睡觉,基本上没有多余的交谈。
后来我要回上海,他说来上海看看,就住在了一起。上海外国人太多了······
我后背直冒冷汗。
喃喃道,刚刚我们在另一间酒吧,我好像看见那个安德烈了,他讲了另一个故事,他并不是什么俄罗斯人,他是个法国人啊,做葡萄酒生意。
丽丽干了一个金酒的shot。
丽丽:喝多了吧,你在说什么疯话。你什么时候见过安德烈,你怎么知道他长什么样子。whatever,他已经不在了,去年在北京,他骑摩托车去干活儿,被水泥卡车给撞死啦。
酒局临近散场,丽丽和朱朱已经在座位上趴下了。还有女人赶来,坐在吧台前盯着帅气的调酒师。
我一个人走出了酒吧,在路边点了一根烟,路边的出租车司机期盼地看着我。
收到一条微信。
朱朱发来的:你还在外面喝?丽丽她刚刚跟我说她家院子有宵禁,过了点儿进不去。你要不要来我家啊。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我冲进去,并没有见到朱朱和丽丽。
我需要重新整理我的记忆,我到上海来,见过朱朱吗?丽丽和男朋友大卫究竟有没有回来?
然而都随他去吧,朦胧的记忆,是我们梦的片段。
我大众点评了一家连锁酒店,滴滴打车过去,一切都很现实。
北京的冬天果然是比南方更冷的。
我木讷地踩过阴郁的大地,以为地上会有落叶,但落叶已经枯萎蒸发了,这个城市已经没有金黄色。
只剩下安德烈口中的空旷阴沉。
丽丽说的没有错,我并不是人,我身上有别的物质。但每个人身上都有别的物质。
我英年早逝的父亲告诉我,一个人死了之后是不会消失的,他会转化成另一种物质继续存在着。可能他现在还在我身上,延续着他对人生、世界的怀疑,和无数次醉酒后的幻觉和梦呓。
往事和记忆一片朦胧,偶然有情欲宛如火烛。流浪、衰败、混乱、无力、死亡,始终萦绕上空伴随人的一生。
宇宙也不会在意这些的。我费劲了心力,想写一个永远的谎言。但其中无可避免的有一个故事是真实的。
而这个故事是我没有讲出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