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莫忘
在那个拉拉手都会纠结会不会怀孕的年代,在那个还没有发明约炮,没有419,没有那么多备胎的年代,火星撞了一下地球的腰,于是吃豆沙包的孙小波和刚刚刮了秃头的张洪生相遇了。
那天,吉林的风是杠杠的大,路边的行人都加紧了大棉袄,捂住了狗头帽子,搓着手快步向前。孙小波穿着印着久和毛砖厂的大棉袄,把凳子搬到婚介所的炉子旁,一边烤手,一边啃豆沙包。
我说小波同志,这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你这穿的也太不讲究了
嗨,张姨啊,我这刚从毛砖厂下了夜班回来,来不及换嘛,再说人家不定看上咱,随缘吧,哈。
小波本来对这相亲的事就不怎么在意,只是婚介所的张姨和自己母亲是多年的好姐妹,碍着面子也就勉强买账搭个人情吧,既然是顺手做好事的事,那也就不用刻意为之,加上夜班的工作辛苦,一宿不合眼,哪还有啥精力美美相亲。
火炉的温度恰到好处,于是,孙小波依着椅子歪着头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哎,哎,你醒醒,别睡了,你是来和我相亲的不?”
小波还带着倦意没睡醒,睁眼看到一个刮了光头,眼睛也就只有豆粒那么大小吧,眉毛极轻的一个小伙。
霍,你谁呀,刚从监狱放出来的不是?咋的,这年头相亲的都从劳改犯抓起了?
我说姑娘啊,你不相中我也成,也不带这么埋汰人的啊,话说能跟我相上亲也算你的荣幸了吧,我可是要了断俗缘,要去少林寺习武的世外高人,这是不小心流落人间了,让你沾沾我这慧根之气了,你就偷着乐去吧。
还慧根呢,就冲你长的那劲,都入不了本姑娘的眼,可别装了,到处顶个秃老亮你丢不丢人啊?
我长得丑,也不是我的错啊,再说秃头怎么的,我这叫特知道不?
也算误打误撞吧,那之后两人就这么好上了。张洪生的脑袋到底在那个凌厉的寒风天没有长出头发。人家接吻都是嘴对嘴打着波的甜蜜,张孙二人却不是这样,孙小波和张示好的时候,就会用小手指头勾勾张的胳膊,张就会知趣的把脑瓜壳凑过来,本来那光头也没多么引人注目,但自打两人好上以后,张的脑瓜壳得了美人的滋润,越发透亮,即使在三九天,也有和路灯媲美的资本。即使路灯不在也不打紧,因为这么个移动光源存在,到哪都是一片星星火。
牛马行那有一家回乡斋小吃,老板娘这个穆斯林烙的一手好馅饼,皮薄馅大,配着一碗下水汤,有时生子惯着小波,也知道她嘴馋,就宁可自己工资紧巴点再给小波点上那么一碗饸饹条,一顿饭十块钱,在九零年,已是奢侈,两人就着饸饹条,生子就开始讲他的武侠梦,说他从小崇拜萧峰,早晚收个虚竹小弟,还感叹自古红颜多薄命。最喜欢阿紫姑娘,却不得善终,说到这,不禁又贪饮一杯。
总让生子给自己开荤也怪不好意思的,小波就领生子去东市场那家喜来春饺子馆吃饺子,五块钱一大盘饺子,再来个木须肉,也只有十块钱,这时,小波也不藏着掖着了,两人一瓶啤的下肚,小波说自己的梦中情人就是周润发大哥那样式的,没想到找了个秃子做男朋友,不过秃子还挺有趣,那个时候,生子就会学周润发,做了一个甩头发的动作,但是因为没有头发,到闲闲的十分滑稽,他到不自觉,还学着发哥的口吻,嘴里叼着小烟卷,问小波,靓女,小马哥约你哟,还挤眉弄眼的。小波总会乐得合不拢嘴,得了吧,就你还小马哥?还不如做乌蝇吧,生子也不生气,又换做乌蝇的口气……吃屎啦你。那样子真是吊炸天。
爱情有时就像抗日战争,有输有赢 有时还会牺牲。
生子和小波结婚的时候,生子家道中落了,只给小波过了一万块钱的彩礼钱,就真的所剩无几了。但生子老爸很得意这个儿媳妇,两人谈恋爱的时候就给了小波三克重的金戒指,然后拍拍小波的手就转身离开了。那是为数不多和生子爸爸见面的机会,后来结婚的时候,生子爸爸就落马了,举报贪污,做假账的会计反诬陷生子爸爸,因为以前他曾讨好生子爸爸想要某个更高的秘书职位被生子爸爸拒绝了,因此怀恨在心,借着上头顶的紧的劲头,顺便报仇了。
一夜间,家被搬得搬,生子妈妈的裘皮大衣也没收了上去,水缸里原来放了几排缸子的鱼也被瓜分了去,生子妈妈的耳环被拽了去,大米什么的也都被抬了去。父亲的书柜被翻了个地朝天,那些曾经珍藏的花瓶,字画也都被抢了去,生子这些都无所谓。可那些柳公权,颜真卿,欧阳洵竟也被人踩在了脚下,生子像发疯了一样,蹲下护住那些字帖,那些人也不管那些,对着生子吐口水“落魄的公子哥还嘚瑟什么,一个破字帖,你护着干嘛,就算护着你能护的住么?还是先护你自己的命吧。”生子也不说话,还是紧紧护着。那些人,见生子不理自己,就开始变本加厉,用脚踹生子,生子被踹到了,手里还是紧握着字帖不放 母亲急了,你们冲我来,别为难孩子,生子看着完好无损的字帖,心满意足的晕倒了。
生子和小波结婚的那个晚上,生子父亲疯了,在那个举报的会计家门口蹲了一晚上,还是无果,生子找到父亲的时候,父亲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身上落了一层白雪,生子跪在父亲面前“爹,回家吧。”
这面,小波家里父亲那个老赌棍,因为经常欠债不还,母亲被债主掐着脖子,小波拿出还没窝热乎的一万块钱,咬咬牙,将钱交给了债主,那个钱,小波记了父亲一辈子。
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吧,两个人也就只剩下彼此了。新婚之夜,是不眠和抱头痛哭,而没有一点幸福感的包围。
婚后两人就只剩下战争了,什么婚前甜蜜,婚后都就饭吃了。生子一直没接受自己中落的事实,到处喝喝喝,高兴了写点字,还上小波这里讨喜,不高兴了,回家就动手打小波。反正就是怎么开心怎么来。他觉得自己的书法梦和那天被大火烧掉的家,一样烧掉了。可他心有不甘,到处拜师,有时只是给那些大师斟茶的接触机会,他也不错过。长春,沈阳,北京,四川,承德,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个遍,技艺不见长,钱却花的差不多了,他自己却觉得还是折腾的次数少,所以字不见长进。
小波劝过他,不要再折腾了,也许天生不是这块料,不如死了这条心,安心挣点钱,再养个孩子过点安稳日子。
生子却冷笑,你个傻娘们,懂个屁,天天孩子,日子的,你咋这么俗呢,要不离婚你自个过去吧。
小波倒抽一口凉气,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当时那个还会请自己吃饸饹条的男人了。
后来小波确实怀孕了,两个孩子都没有保住,第一个是生子喝多了,踢掉了,第二次是小波央求生子不要再去尝试那种没有必要的展览了,回身撞在柱子上,又流了。那之后小波就不再要孩子这事上纠结了,她也没那个经历再去保护一个孩子了。
零三年,毛砖厂解体,小波跟着姐姐学了美发的手艺,因为记着姐姐一句话,无论啥时候手艺人都是饿不死的。所以学了这技艺,开了个小店。也就算是自己养活自己,顺便养活自己的男人吧。
最开始剪发只有三元,小波就一分一分的攒钱,饿了就啃馒头,偶尔开荤就是土豆汤。宁可自己饿着点也要支持生子的梦想吧,就算他执迷不悟,既然自己还爱着他。
因为长时间从事这个职业,小波的腿已经严重的静脉曲张了,有顾客心疼她,波啊,你离开你那个男人吧,你跟了我,让你过几天好日子不好么?
小波却说爱情是一辈子的功课,哪能轻易放弃?
零三年非典,生子又去北京走场子了,回来眼圈就红了,原来是在外面感染上了红眼病。那病是谁沾谁感染。小波也不在意那个事,陪着生子,打针吃药,给他讲郭静和他的蓉妹妹,说他以前写的那些字,她都一幅幅装裱上了等好了就能看了。还说,现在没人赏识是因为那些人不是好伯乐,还说光明来临前都得有个风波,现在得了红眼病就是那个风波了,以后一定会好的。小波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生子突然一把抱住她,老婆,等我病好了,我不瞎折腾了,我就陪你身边就好了。
大概是苍天有眼,病好了以后,生子上长春在公园摆字卖,窦立明老爷子正好在公园里练太极,觉得生子是个可造之人,后来的事就很顺理成章了。
拜师,道上混的都知道,拜师以后身价就会翻一翻的,然后是进修学习,龙套也迎来了他的春天。
张一直没有告诉小波的一件事是,那天他的棉衣友口袋里有一张从吉林开往河南的车票,还有口袋里传呼机的信息,信息上是小鞠的留言,生子,哥几个在火车站等你呢。
去意已决,看见了小波歪在椅子上嘴角还挂着豆沙包的渣子的小模样,生子就把自己的大事全忘了。
张也没有撒谎,他是真的准备剃度断了尘念,哥几个正有此意,也不是为了斩断情丝诸如此类而是想习得一身水上漂的轻功。做个盖世英雄。
其实不仅仅是张,鞠子和严明也没去成,白云苍狗,转眼都成了油腻的中年人,鞠子在深圳做了书画生意,舞文弄墨的功夫越发了得,还在深圳电台开了个雅轩斋节目专门讲书法,孩子养了三,媳妇换了两,最小的娃只有三岁不到。严明后来下海做了吃螃蟹的第一人,自七八年的改革开放后,闷声发大财的主流越发水涨船高,成了哥几个最先拥有大哥大的人。手上的金瘤子带的晃眼的厉害,女人也是换的花了眼。
只有小叶真的去了少林,他真的做了和尚,前几年,自驾游路过少林,小叶的眉眼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更厉害的是只有小叶一人,还是二十岁那种清秀的模样,如果不说,根本无法和四十岁的中年大叔相提。就像对比郭德纲和林志颖,也是不足为过的。
小鞠还是和生子保持着电话联系,不过两人聊的最多就是小鞠经常问生子,现在换没换媳妇?用不用哥们帮着谋划来个金屋藏娇啥地。以前一个师傅练功习字的时候,小鞠没少偷懒,不过都是生子顶了小鞠的过失,罚了在竹林背临多宝塔碑,错写一个字就又要从头开始。小鞠是哥几个年岁最小的,穿的棉裤是家里大哥的,那会上课第一天,刚做完自我介绍,裤子啪就掉了,小鞠赶紧提裤子,生子也没想那么多,自己每天都被母亲要求着扎两根裤腰带也是烦死了 正好分了一根给鞠子,还嚷嚷着看啥呢,没见过男人小弟弟啊?
以前张洪生的家境还是说得过去的,老爹在供电所做所长,油水还是有的,鞠子家在深山里住,就是那种水质超级不好,大多数人都会有大骨节病的地方,逢年过节也回不去,生子就经常在家里摆了一桌子好吃的,请鞠子吃,还送给鞠子好多小人书,当然更主要的是,他把师傅送给自己珍藏的一套笔墨纸砚也交了小鞠,吃完饭,两人总会在烧的火热的小炕上一起临帖子,鞠子说他喜欢欧阳洵的字,不外露万丈光芒,生子却不以为然,他觉得颜真卿的字才最叫人得意,心性自然的流露正和本心。
上学那几年,鞠子都是捡生子的衣服穿的,生子对鞠子真是像哥哥一样。零三年,生子喝多了酒驾,车和一大货车相撞了,脑浆都撞出来了,大出血,那时500CC的血真的挺管用的,不过生子是熊猫血,旁人都无法给他输血,更不凑巧的是刚给一个血栓病人做完手术,血库也没血了,好在那天鞠子在吉林谈书法生意,也好在鞠子的血也是熊猫血型,还真是报恩自有时。
那以后,生子的脑袋不如以前那么灵活了,至少是不能再开车了,因为他一开车就总觉得眼睛前面有好多霓虹灯在闪,看不见道。
输血后醒来,认识的第一个人是小波,第二个人是鞠子,后来谁再叫他他都不认识,就又昏迷过去。
不过从那以后对书法的迷恋却只增不减,还多了一个新习惯,就是晚上抄佛经,他总是对小波说,每抄一次佛经,就如沐春风般的自有自在。他甚至开始有些明了小叶那个宠辱不惊的表情了。
有一天,小波做了生子最爱吃的尖椒干豆腐,生子不语 只是盯着干豆腐瞅了一刻钟,突然放生大笑,小波,我昨晚和柳公权聊的好开心的,他让我今日也一定要拜访他的闲居,小波很是错愕,茶几上,柳公权的玄密塔碑已经被翻得有些掉了页。
那以后,小波不敢再让生子夜间习字不过一床共眠,生子总是半夜突然起身到了书房,开灯创作,开始,小波还管。但也就是几次以后,生子更加变本加厉的创作,于是小波只好随他去了。第二日,总会在岸台处发现沉睡的生子。
而岸台处,是落笔的片片心经。
生子好像换了一个人,以前生子和小波总要一周不打架不成事,现在生子常常让着小波,以前很少做家务现在洗衣刷碗,甚至做饭都一手承担。有一天,生子说小波我今天想喝点啤酒,我们来个不醉不归吧,小波说好,就下楼去准备买啤酒,生子砸了砸嘴,小波,好像我手术以后没再吃过小四川的麻辣鸭了,能帮我捎点不?
生子大病初愈很久没有什么食欲了,除了喝老黄瓜种汤连米饭都不进食,看他有兴致吃饭,小波自是更加开心,出了门,还冲着家里的方向露出会意的笑容。
今天小四川的麻辣鸭卖的太好了,已经断货了,生子想吃这口,小波就很耐心的看着小四川从心调料又喂好了一只鸭,时间长点,心情却好。
小波带着鸭子还有些啤酒和炝拌小菜,推开门的一瞬间,她没有留意到到人走茶凉的气息。但是房间只有老两口和欢子,如果按照惯例,生子会带着欢子过来“看,妈妈回来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其实小波心里有了答案,她吃了一片速效救心丸,欢子不明所以,还在蹭她的大腿,小波蹑手蹑脚钻进了书房,不见人,客厅也没有人,
老张,老张,你在哪呢?屋里找了一圈,依然不见影。
小波又回到书房,才看见书房桌上有一个装裱好的字
是颜体很随性的五个字
何处惹尘埃
还有一封信
小波同志,我刚才已经给拍卖公司打了电话,一会会来人收购这个字,钱不多也就五十万的收入吧,我想我欠你的,五十万不止吧。你一直想要个孩子,我却始终没有如你所愿,你的内心总归是寂寞的吧
说来惭愧,也不知道钱这东西有什么用,有了钱以后我变得忘乎所以,我甚至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我感谢那场车祸,我看见你昼夜不休陪在我身边的样子,好像回到了我当时留光头的那个春光灿烂的岁月了,真好,所以我调皮了一下,本来我早就该醒了,可我就多赖了几天,看你用手抚摸我苍白的头发,我真希望就那么停留在那一刻。
如果世界上有后悔药这东西,我一定第一个买了去,可惜不能啊。
珍重 小波,不要找我。
爱你的生子
小波握着手里的心,慢慢的握紧了手,她抱起了欢子,却还是无能为了的难过“生子,我已经原谅了你了。你又……你又何必呢?”
其实,小波知道,那场车祸,是因为,生子和一个女书法鉴赏家喝多了的缘故,她也知道,自己可以给生子不可复制的爱,却终归做不了他那个才子的佳人,这些,她都懂得,所以…她不怪他的,她甚至自责自己不能分担他的苦。
后来 小波给鞠子打过电话,鞠子也不到生子去了哪里。
后来,听人说,在联合国的中外文化交流机构,有人看见一个白苍苍的老者操着不太流利的英语,和一群小洋鬼子讲蒹葭,还手把手的教他们写情比金坚,听说这老者很怪,领到的薪水全部捐给助学基金会,有人问他为啥这么做,他说,他曾经欠她一个孩子,而他自己 只穿粗布衣裳 喝北京的二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