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摄影表象的郊游
我们多久没有认真地拍一张照片?透过取景器,用方框围捕视觉,用快门声抓住时间的一角衣襟。 对表象的捕获 童年面对旁轴照相机,取景器比现实更广的视域构成了一种吸引力。举凡万花筒、走马灯、望远镜、潜望镜,不无是在剥离现实的平庸,里面是超现实的、略带表现主义的世界。光学课上,用凸透镜严丝合缝镶嵌在暗盒上,薄纸便印上了垂直颠倒的世界:翠色的树木、褐黄的围墙、红色铁皮屋顶和蔚蓝的天宇就在手上晃动着,是一缕一缕流动的光在编织具体而微的风景。 对时间的捕获 达盖尔摄影法第一次让人类冻结了流动的光,以时间的切片存在着,这种基于化学的而非光学上的突破似乎也指明了摄影的本质,一种对表象的复制并使之恒常下来。摄影于是变成时间的行为,是要从时间里摄取些什么,是另一种形式的永恒。 复制与恒常几乎同时发生着,我们轻而易举地越过普鲁斯特所断言的唯一能拥有的过去,无比接近即刻的现实。从父亲手中得到过一台卡片相机,它的用途无非是家庭合影、学校际遇、短途旅行的见闻。按下快门跟收集时间的贝壳没什么两样,而这一枚枚贝壳今天看来是多么令人遐想怀念,他们是幼小的年纪,是模糊的友爱,是徘徊的风景,是颓圮的老屋,是岁月的账单。我们面对被时间所淹没和冲刷的事物往往不胜情感的潮涌,按下快门,伸出意识的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表象的意义 为什么要拍下这样的照片?这张照片又有什么意义? 罗兰·巴特质疑过,摄影不过是一种偶然性、特殊性和意外,它难以立足,被称为平庸,不正是摄影的缺陷吗?我们必须承认,摄影在一个片面的瞬间捕捉到的真实性,不管多么意味深长或重要,也只能与理解的需要建立一种非常狭窄的关系。 “一张照片仅是一块碎片,随着时间的推移,其系泊绳逐渐松脱。它漂进一种柔和的抽象的过去性,开放给任何一种解读。”(苏珊·桑塔格语) 罗兰·巴特:意趣与刺点 罗兰·巴特踩着现象学的石砾试图给出两条解读路径:意趣与刺点。 一张照片的意趣来源于表象以外,这一要素需要通过道德和文化修养的理性中介才能被感知到,这也是创作者和欣赏者之间签订的一项契约:对等的修养才会使得照片的意趣遇见创作的意图。 刺点则是不需要积极寻找的,这个要素从照片里的场景像箭一样射出来,射中我们的心灵。刺点常常是个“细节”,即一件东西的局部,刺点也是一种偶然性的东西,那个细节出现在被拍摄的东西的画面里,是一种补充,既是不可避免的,又是恩赐的。在作为“细节”存在的同时,这个刺点又不合常情地把整张照片占满了。 “一个细节的存在能够使我阅读入迷。因为发现了某种东西,照片就不再是一张随随便便的照片了。”


卡蒂埃-布列松:决定性瞬间 一张照片不是一次意外——而是一个概念,安塞尔·亚当斯辩解道。摄影师是拒绝偶然性的,他的超人之处不在于能见人之所未见,而是他正好身临其境,每张不可多得的照片都是一次伟大的“在场”,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在《失焦》一书中以非虚构写作的形式论述着“在场”何以造就动人心魄的照片。 卡蒂埃-布列松的照片往往注入了意趣与刺点的概念,有更为通俗的说法可以归纳这种方法论:“决定性瞬间”。在布列松看来,摄影首先是某种气质聚焦的结果,其次才是相机聚焦的结果。

这一瞬间之所以是决定性的,是因为摄影师在稍纵即逝的现实面前,在一个形式上、心理上微妙的瞬间出现在镜头前的刹那,屏住呼吸,让头脑、眼睛和心灵处于同一瞄准线上,把所有的感官结合起来捕捉到这个充满意义的瞬间,借这最好的一刹那,来使事件产生全新的意义与境界。


维姆·文德斯:摄影后坐力 不止一次,摄影被类比为用枪捕猎,维姆·文德斯更是钟情“摄影后坐力”带来的快感。

文德斯谈到,摄影是双向的行为,向前和向后,如同猎手端起武器,瞄准面前的猎物射击。一旦子弹飞出枪膛,就会产生后坐力。摄影师按下快门的瞬间,同样有后座力,推动自己。一副照片永远有双重的画面:拍摄对象以及多多少少可见的“后面”,也就是“后坐力”:拍照瞬间的摄影师自己。 这种反照,存在于每一幅照片里,任何镜头都无法捕捉。如同猎手,无法被自己的子弹击中,而只能感知武器的后坐力。摄影机是眼睛,能从前面看,同是也能往后看,向前拍摄一张照片,向后留下的则是摄影师灵魂的侧影,透过摄影师的眼睛,看到他的动机。因此摄影机向前看到了拍摄对象,向后看到了拍摄动机,它同时表现了事物以及对事物的愿望。 摄影师应该向两个方向举起相机,向前和向后,将两幅照片融为一体,让“后面”的消融在前面里。摄影师在拍摄的瞬间,置身于前面的拍摄对象,而不是与其分离。通过“取景框”,取景人脱身而去,去到“对面”,在那个世界里,能更好地回忆,能更好的理解,更好地观察,更好地倾听,更多地爱。 这种方法论跟“决定性瞬间”似乎是一致的,拒绝意外和偶然,在空间的感觉上斟字酌句,在时间的感觉上先知先觉。 事后与宁静 普鲁斯特有句话很精辟:一个人有很多照片,看着照片想他,反而不及只想他来得清晰。的确,一览无余,不能引起向往,想象存在于偏离表象的地带。深受电影系统的影响,维姆·文德斯认为,故事出现的时间在第一幅照片和第二幅照片之间。没有了这两幅照片,故事就会被永远地遗忘。真如他所说,故事只在两帧照片的区隔中才存在着?

我们有必要怀疑照片的叙事能力,换句话说,照片里的表象是否有某种延展性:有些照片,尽管清晰,却要到事后才显现,到照片不在我眼皮底下、等我再次想起来的时候才显现。这种延展性很多是私人性质的,譬如肖像照片很容易让我们勾起某个人物的音容笑貌,譬如关于家宅的照片也容易泛起关于“过去”的形象和关于“世界”的梦想(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我们回到罗兰·巴特的刺点,或者卡蒂埃-布列松的“决定性瞬间”,仔细看那种或尖锐或活跃的静止,他们往往与一个细节(如同普鲁斯特笔下的玛德莱娜蛋糕)连在一起,也就是和一根导火线连在一起,在特定的时刻爆炸,在照片上形成一个具有启发性的小花纹,在我们身上引起了小小的冲击,顿悟,刹那间的空虚。 于是,要想看清楚一张照片,最好的办法是抬起头,或闭上眼。 闭上眼,就是让图像在寂静中说话,从艺术的高谈阔论中拉出来。那张照片就触动我,什么都别说,闭上眼睛,让那个细节自己重新回到富有情感的意识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