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草
她第一次见他,是12岁。

她穿着小厮的衣服混出府游玩,下雨了,便回来了。廊下冷风阵阵,书房里没有人,却燃着火盆,她溜进去暖手,听有人道:「书僮,来给我研墨」。
她回头就看见他从书架后面出来,面色白皙,虎眸炯炯。她第一次见他,她知道他是谁,他是姑姑的夫婿。他是家里最好的谈资,城里人人都知道她姑姑嫁得如意郎君。
他第一次见她,他也知道她是谁了,他看她溜进来,看到她的脖子,看到她的手,她回头,额头的发丝细乱,仿佛胎毛未尽,「还小呢」,他想。看她穿着这样,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唤到「书僮,来给我研墨」。
于是她研墨,他准备写字。他拿着笔,窗外雨声潺潺,他忽的有些烦躁,心思一静,下笔写了章草。她看着他的字,心下讶然,他以一手文征明小楷扬名,下笔怎么是章草。
她忍不住望了他一眼,他也正看着她,虎眸轻睇,扬眉一笑。她的心颤了几颤,手也有些发抖,落下眼睛,只觉得天地都静了,心里充满了委屈,垂下眼,只看到他的脚,像是第一次真的想要流泪。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写了他最爱的章草,没有人知道他喜欢章草,怎么会偏偏要她这个小孩子知道。行走官场,人人都爱规规矩矩的年轻人,一手文征明小楷,不知道赢得了多少莫名的信任。
窗间一阵冷吹来,他起身把纸扔进火盆里烧了,转身正色对她道「回去吧」。她垂手说「是」,便离开了。
至此之后,她开始习得章草。
第二次见他,是14岁时新年的家宴。说见,也不叫见。人多,男女分席,亦有屏风,她始终都没有抬头,连望也不敢望。
只是听到他与家中长辈叙话,说到他先祖曾经是武将,也不过半句,她觉得他的声音似乎略低了一点,「原来他不喜文职,想做武将。只是他是家中独子,看来是不得志的」,她心中就这么笃定,真是一点道理也没有。
又听他说,他和父母三人,皆是冬月的生辰,每到冬天,生日宴一场接着一场,总是热闹,北地冬天有雪,雪是白色的,大片大片,安静极了。她心中羡慕,她自出生起就在南边,从未见过雪。她在心里默默许愿「愿来生投生北地,年年他的生辰,都能见到大雪」。
之后一起看戏,也离得远。远远瞥见他摸了摸下巴,戏台上戏子正在捻须。她心下笑了笑「原来他想留胡子,相传连青楼的姑娘,都最喜欢他面白无须,原来他想留胡子」。
这天夜里,她早早的退下,推说困了。其实在后园的廊下漫步,月光清冷,她静静地哭了一场,便回去睡了。夜里发了烧,肚子又痛又冷,动也不想动,挣扎着不想起身。早晨叫也叫不醒,吓坏了母亲。仔细检查,才发现她天葵初至,来了月信。月信三天就过了,她的身子却没有好起来,风寒愈甚,汤药不进。
她知道她自己,她是不想活了。她卧床半个月,大夫亦是无法,只觉如此下去,气滞血不行,汤药不进,就用针,吃不下东西,不如习一点绵拳,助气血运行,也能开胃健脾。便建议母亲,不如请城东的师父来教她习一点内家功夫。
听到这话,她来了精神,原来她还有机会习武。至此身子渐好,大夫和家中长辈皆认为是习武让她好起来,越发尊敬她的师父,长辈们有时也有请教。
她在表亲姐妹中,是个异数。性格沉闷,不善言辞,总喜欢发呆,看看小鸟,看看树,时常傻笑。表亲姐妹,诗书琴画,样样皆通,这一大家子,因为姑姑的夫婿,以文征明小楷扬名,皆习文氏小楷,誓要传为家学。偏她一人,只爱章草,又日日习武。
其他的姐妹,到了18岁,早早就定了亲,只她一个人,有个奇怪的名声,又仿佛不通世事,孩童心性。有几家夫人见过她,也喜欢她天真安静,接触下来,却觉得她不通世事,担不起家。母亲也为她的亲事担忧。
偏偏这时候,她看起了佛经,得太夫人喜欢,说是有佛缘,能祈一家平顺。姑姑的夫婿志得意满,步步高升,在外花天酒地,莺莺燕燕,十分浪荡。一个男人,少年成名,中年风流,也不过得一句「真名士自风流」,只是姑姑难过,总回家给嫂子哭诉,母亲亦觉心烦。家中多少事需要料理,年轻时嫁得如意郎君又如何,没有合适的亲事,若是她一生不懂情爱,不谙世事,也是一种幸福。她曾经天葵初至,就一度险遭命断,嫁人生子呢?随她去吧。
表姐嫁人之前来看她,表姐的夫婿,是自己选的,称心合意,又戴了夫家早早递过来的首饰,她一时晃眼,面露羡慕之色。表姐心想「到了这个岁数,谁还能真是孩童呢,装什么装」。
出言讥她:「你该学金石的。李易安与赵明诚把玩金石,恩爱非常,也要先懂呢」。表姐笑话她,没有学识,不知情趣,自然没有男人要了。
又云:「你该练练小字,文氏小楷,单你不会了」。
她只是不言。
家里忙了一阵子她的亲事,也作罢了。这次之后,她多了「佛缘」。佛缘,自然比嫁不出去,好听多了。我家的姑娘怎么会没人要,是佛祖收了她。
后来有天,他匆匆赶来与父亲议事,在书房外的廊下撞见她,并无他人。她冲他得意一笑,身姿清朗,颜间媚态,哪里是孩童模样,蛰着他的眼。
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知道的,他知道她习得一手章草,他知道她习了武,他知道她不嫁人。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见她的次数,远比她知道的多。他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府,他知道她的师父,他知道她的师兄,他还知道她会和师兄的小孩子,一起吃糖葫芦。他去过多少遍,她常去的地方。
他知道的人间事事,远比她多。他的天地,远比她大。他有父母有妻妾有孩子,他有同窗有师长有学生,他有几个姑娘,专唱他写的曲子。他有未实现的武将梦,他有太多太多了。她长大了,她冲着他笑。他连连退步,他又能如何。他别了温柔乡,携家带口,请了外放,离开此地了。

就这么十年过,她二十八岁了。这年师父有个朋友,托付他护送一个人,从四川到湖北,去武当山。这个人,是当地很受欢迎的大和尚。大和尚名声渐旺,引来祸端。
大和尚小时候生于高门,世家相残,家破人亡,他有幸逃出来,逃到蜀地,在庙里长大。小时候锦衣玉食,却遭父母兄弟惨死,他从小就很惜命,乐观,不争不夺,与人为善。在庙里也没有野心,只是人快乐,听他说话的人也觉得快乐,每每有居士心中烦闷,最喜欢和他聊。其实他修佛不认真呢,戒律清规,也不是很守。年轻时候,并不端庄。人到老年,气色与周遭的和尚大不同,越发引人注意,名声渐旺。朝堂有变,仇家胆寒,怕他翻身再来。
她这些年只喜欢和孩童相处,事事木讷。师兄嫂子总把她当小孩子看,每每做了好吃的,也留她一份。师父却不同,师父知她习武进步极快,心思细密,善于伪装,也不知心里有什么结,偏喜欢这样。护送大和尚的事,师父交给她,是极放心的,她的武艺,早在其他弟子之上。师父说服师兄,倒费了些力气,只好安排他说,让他在四川拖住大队人马,这才是最要紧的。女孩子和老头,让人放松警惕,容易避开仇家。
于是她向母亲告假,说要与师兄一家,去蜀地游历,她一向所求甚少,父母也都熟知师兄一家品行,便同意了。
到了蜀地,接了大和尚,她和大和尚一路到湖北去。她沉默寡言,大和尚却是个老顽童,总也要说话。她时不时笑笑,时不时面无表情。有天晚上,大和尚看她皱眉,问:「小姑娘你怎么了,我还是第一次看你皱眉头呢」,她答道:「我下午没吃饱,现在有些饿了」,大和尚说:「你怎么不早说呢,我给你烤板栗吃」,于是生了火,烤栗子。
栗子的香味渐渐出来了,两人围着火吃栗子,她的肚子渐饱,眉开眼笑。大和尚看她笑得好,忽然道:「你有什么愿望吗?」,她说:「愿来生投生北地,年年冬天,都能见到大雪」。大和尚心下一紧,忽然哭了起来,他说:「我小时候就在北地,年年大雪,可是家人都不在了。我只愿这次能平安到武当山,把头发留起来,做个道士,再也不去北地了」。她吃的高兴,看看星星,天空遥远,星星明亮。此生她的愿望,都慢慢实现了,习得一手章草,还学了武艺,她笃定的说:「我们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到了武当山,大和尚就快送到目的地了。可就在这个邻水的山谷里,等着他们的人,早就到了。她的确武艺高强,对方有三人,大和尚不懂武艺,也护了他的性命。她催他快走,说:「你最怕死人了,你不要回头,不要下山,别出来了,不用管我,做个道士」,大和尚泪流满面的跑走了。
后来她杀死了对手,她也死了。这山里,天上有苍鹰,地上有蛇蚁,她的尸体,没几天就被吃完了。骨头也剩不下,只剩一节腿骨,是漏网之鱼。
家里自然是瞒不住了,只是大和尚的父母翻案,她护驾有功,被赐了诰命。朝廷本想要大和尚出山,给他盖个庙,他却不愿下山,蓄起头发,做了道士。她的尸骨也派了人寻找,找了两次,都没有找到。
她的葬礼,他也来了。他被她父亲拉到书房,拜托他再去找一下,他心思细密,又通数理星象,游历甚广,也许能有新的发现。他应承下来,带着小厮,去了一趟武当。
他似乎没费什么力气,到了那个山谷,他似乎总是知道她在哪儿。他发现远处有一朵小黄花。他遣开了小厮,走上前去,这是一根长满了青苔的腿骨。他知道这就是她,他心里也说不出痛,那些担忧她嫁人的日日夜夜,那些想要亲近却并不敢接近的时光,早把他的心磨成一块石头了。
他小心翼翼地挖着土,带着她。他想「我绝不会把你给他们,你本该是我的」。他派人告诉她父亲,寻遍山谷,一无所获。
他把她装饰成了一盆盆景,有山有石,有青苔,有小花,有松枝有菖蒲。他带着她,归了家。他把她安放在书房里,这天,下起了大雨。他没有生火,研墨有些涩,他一言不发,一直在书房中书写。直到夫人敲门,无人应,推开,看见满室的章草,分明是侄女的字迹,吓得面色惨白,只觉得从未认识他。
从此他以章草闻名。
坊间相传他去寻她的骸骨,没找到骨头,却中了她的邪,从此不爱文征明小楷,独爱章草。只是他的章草越发精进,草纵潇洒。
此后他蓄了胡须,虬髯美清扬。
骑马路过章台,青楼上晚生的姑娘感慨「大人的胡须真是美啊」,老鸨笑「你没见过他年轻的时候,面白无须,簪花少年,一手文征明小楷,最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