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冬(一)
序:四季中人们把夏叫苦夏,把冬称做过冬或越冬。周作人作苦夏录,朱自清作寒冬篇,多源于切肤体验。旧时物质匮乏,或许科技也欠发达,用以抵御寒暑的手段实在有限,想来这份寒苦确实难过。像跨过生命的一道坎,能从二者之间全身而退,实在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突然想做个冬的序列,没有原因。
旧时乡下,相对于春秋的忙碌,抛开寒冷,冬天的安静倒是我们殷切盼望的。四季中最难得的安闲时光,在大地合上睡眼后。在打工浪潮涌向闭塞的乡下之前,我们确实有大把安闲时光。大家都很穷,却也没有更多出路去改善生活,只好抱团取暖度穷冬了。
女人们坐在山墙根儿搓麻绳,纳鞋底。男人们围着红炉家小卖店玩儿抹纸牌。以纸包酥糖作赌资,几颗糖在牌桌上来来回回转几圈,太阳西了,方拢在口袋里回家转。四爷是牌桌上的常客,抽着一把土卷烟,从早起到日中,日中到日落,到饭时孙子大孬和小操扯着嗓子喊几遍,他才起身弓腰背着手家去。
太阳好时,牌桌边上还有老头儿摆方,其实是一种民间棋子游戏。画出五成五方格做棋盘,俩老头儿一个捡树枝或一个捡石子做棋子。摆成小方块吃对方一子,摆成五子成阵吃两子。这种在田间地头就能瞬间拉开阵仗的游戏,实在是穷尽老头儿们所有智慧。往往两人走方,周围观战的男人和男孩子居多。我也喜欢钻在他们中间观战,后来竟然学会了,我实在也算是骨骼清奇的一种。有一天四爷有了闲暇,指点我几下,我已经可以和张松国他们对垒了。后来我从四爷手中得来两颗脱了皮的虾酥糖,就是很好的明证。四爷本来严肃,在重男轻女观念浸淫下,更不肯与我们多废话,肯和我说上句话已是难得,竟然破天荒给我两颗糖,对我来说实在是御赐圣物了。我用手一丝丝碾去糖皮上粘连的草屑,把两颗糖全塞进嘴里。两大颗虾酥糖在嘴里实在难以翻转,把我的腮帮撑出老高来。即使如此,我也不愿意让它们有另外的可能发生。我背后虎视眈眈的大孬和小操,读过罐头事件的同学,大概都知道他俩是何作为。
其实女孩儿中间也流行着各种游戏。踢毽子,投沙包,跳皮筋,放在冬天多有御寒的妙用。我从来没有耐心缝出过一只漂亮的毽子,哪怕是不漂亮的,我好像也没能做出过一只。在这方面,我没有女孩的机巧,却实在有自己的小聪明。我从爸爸的工具盒里找一颗螺丝帽,把方便面的塑料袋折起来剪成条状,扎紧一端塞进螺丝孔,连帽的一端用火烧了放在地上摁平,一个漂亮的塑料花毽子就成功了。这种毽子用来踢花毽,很有鸡毛毽的风格。我给它取名“蓬头鬼”,因为它卷曲的丝,四仰八叉状。在我有限的词汇里,既取其型又取其质,这仨字实在最贴切。后来我的“蓬头鬼”在小伙伴中间特别流行,它踢飞起来,刷啦啦张牙舞爪地,比鸡毛毽张扬许多。当时我的战绩单脚踢一口气可达166个,为什么我记这个数这么清楚,实在因为那年春节我的总成绩也考了这么多。于老师扯着卷子甩在桌子上,“恁都去踢吧,第一名都踢成166了。再踢都白回家过年了。”大概实在因为我是女孩,他不好意思把它摔在我脸上。要知道得了第三名李英杰直接被试卷摔了脸,眼泪和着鼻涕顺脸流。我一直不会翻身背后踢花毽,这点上,妞儿姐实在是我的偶像。她在我家院子里踢的尘土飞扬,看的我都乏了,她还能转身背后挽个花,继续踢。大孬的姐姐小娟故意上前打扰她,游戏坏掉了,妞儿姐的嘴撅到天上,扭身走了。她没有发誓,却从此以后不再和小娟玩儿了。
女孩子之间还流行一种不适合冬天玩耍的游戏,抓子儿。小孩子总是聪明的,没钱买玻璃珠,砸开旧碗底,磨光了也是好的。在天寒地裂的北风中,躲在学校白皮铁门后背风处抓子儿,手指甲磨的光秃秃的,手上裂出一道道口子,仍乐此不彼。这个玩儿最好的是李书琴,从门缝里看见她盯着公鸡尾巴一样一头黄毛在烈烈寒风中一仰一合,就知道她的战局不到铃响,是结束不了了。我向来不擅长各种游戏,却也喜欢爪子儿。抓不好,还得了沙眼,妈妈带我带做医生的莲娘家做手术。一只眼贴了纱布,仍然伸着手蹲在门缝后抓子儿玩。我们也跳皮筋,跳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可惜已经记不得许多了。数着唱着,从脚脖一直升到腋下,能跳过的人越来越少,李书琴和李爱霞总能跳到最后。李书琴的小腿唰一下举过头顶,这阵仗,我只在电视上见到小和尚练功时辟开过。
男生中流行摔三角和面包,硬纸折成的三角形和正方形。老田还是校长时,拿装书的牛皮纸支援我们,蹲在旁边大声小气喊加油,偶尔还出谋划策。输了的人朝他吐舌头,想来是没人怕他的。郭志强的面包和三角赢的最多,他总是在铃声响时抱着战利品狂奔进教室,像一只所获颇丰狐狸,一颠一颠逃回去。
男人和孩子还有一些粗简的娱乐生活,但在冬天也不肯停歇的是女人们。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都要从那一双磨满茧的手上来。她们或灵巧或粗笨,为一家人纳鞋底,做棉鞋,缝补冬衣。给孩子织围巾,缝手套或棉暖套。除了夏耘季偶尔的空闲,在树荫下做一部分,大多的针线活都是在山墙下太阳地儿完成的。我家东屋山墙根儿一天好太阳。阳光从柳线上刷过,枯枝上显出明亮的黄,早晨的炊烟在天空氤氲出团团灰紫,悠悠地远了,光线已经爬过楝树的枝杈。屋后住的四奶,水莲婶,秀玉婶,奈婶,拿着活计坐下来。妈妈劈开麻团搓麻绳,撕碎的麻缕呲楞楞翻转起来,掌心上细细一尾白麻绳越抽越长。撑出两臂长,挽了扣挂在篮把上。搓上几根用引线刄了针,就开始密密地纳鞋底了。旧衣服拆开一块摞一块铺平糊了紇褙,一般在夏天,六月浓郁的光线瞬间吸干浆糊多余的水分,从紇板上揭下来,一米见方一整块挂在屋梁上。全家人的鞋底都要从这里发生。冬天拿紇褙摞起来剪出鞋底模样,集上扯二尺白棉布,一牙一牙包起来,放在簸箕里晒在鸡圈顶太阳地儿里。白花花像年下时河塘捞来的白条,也像天边悠悠浮起的半边月。这白光冷清又柔和,有着古朴的诗意在里面。
待白花花的鞋底密密泛起均匀的小黄点,底子做就了。妈妈和婶子们刻了鞋帮絮了棉花,缝合起来,用锥子上在鞋底上,新棉鞋才算落就。妈妈扯绒布鞋面时,偶尔大方一回,多扯出二尺绒绒毛,蓬蓬散开一团浅橘像跳动的火苗,摸起来又像狐狸的皮,油光水滑,绒绒的顺和。我坐在旁边看着妈妈一寸一寸把它缀在鞋口,突然就想起了那只懒惰寒号鸟,“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做窝。”妈妈这么勤劳,我们不至于像那只寒号鸟一样,缺吃少穿,冻死上崖缝里了。想着想着,竟生出暖暖一丝激动来。我的妈妈,实在是可爱的呀!她把多余的绒毛贴在鞋面上,缀上两颗黑扣子做眼睛,我的棉鞋就有了小兔子的娇俏形状。
除了做各种棉鞋,她们偶尔也会织毛衣,大多数都是旧线,拆了大人的旧毛衣给孩子织成毛裤,或拆了小孩儿的旧毛衣给大孩织毛背心。反正是左右腾挪,做旧翻新。一家人整个寒冬的保暖工作,在钱物匮乏的窘境下,都交割在了这些主妇身上。所以,今年妹妹的旧毛衣,明年变成了姐姐的毛背心,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我的一件枣红色毛衣从我身上退役后,就变成了弟弟的毛裤。那时候我特别渴望有一件粉色新毛衣,而这件奢侈的事直到我初中毕业也没能实现。后来我看见小光穿着一件粉色毛衣从校园走过,毛绒绒像一团粉色的云飘过,从此我就彻底打消粉毛衣的念头。她生得实在太漂亮了,像极了电视剧上的玻璃美人,粉嘟嘟从门口经过,像一幅缓缓移动的画。小光的爸爸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比我们土里刨食的人家要宽松许多,她的衣服总是最漂亮的,整个人也端起一副俏俏的模样,好可爱的!
不知道多久之后,妈妈终于为我织了一件橘黄色新毛衣。我穿上它,实在太暖和了,只是彼时我已经坐在一高的教室紧张地备战高考了。它漂不漂亮,于我好像没多大意义了。江伟隔着一个胖女孩问我数学,我俩把书贴在女孩背上演算出答案。女孩低头做卷子,对我俩的行为浑然不觉。彼时彼地,我们眼睛哪里还容得下任何审美,满脑子都是数字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