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诗其二
穿过绿色导火索驱动花朵的力 狄兰·托马斯 穿过绿色导火索驱动花朵的力 驱动我绿色的年华;那炸裂树根的力 是我的毁灭者 而我哑默 不能告知屈曲的玫瑰 我的青春也被同一冬天的热病弯折 驱动水穿过岩石的力 驱动我红色的血;那干涸喧嚷溪流的力 将我的血蜡化 而我哑默 不能喃喃相告我的静脉 山泉中同一张嘴怎样吮吸着 在池中旋转水的手 搅动流沙;那牵曳鼓动的风的手 拖拽着我裹尸布制的帆 而我哑默 不能告知吊死的人 我的黏土怎样被制成绞刑手的石灰 时间的唇如蛭贴吸着喷泉源头 爱滴落又聚合,但坠下的血 当平息她的苦痛 而我哑默 不能告知一种天气的风 时间已怎样圆绕星星滴答成天堂 而我哑默 不能告知爱人的坟墓 我床单上也怎样动着同一屈曲的蠕虫 (刘智临译) The Original: The force that through the green fuse drives the flower by Dylan Thomas The force that through the green fuse drives the flower Drives my green age; that blasts the roots of trees Is my destroyer. And I am dumb to tell the crooked rose My youth is bent by the same wintry fever. The force that drives the water through the rocks Drives my red blood; that dries the mouthing streams Turns mine to wax. And I am dumb to mouth unto my veins How at the mountain spring the same mouth sucks. The hand that whirls the water in the pool Stirs the quicksand; that ropes the blowing wind Hauls my shroud sail. And I am dumb to tell the hanging man How of my clay is made the hangman’s lime. The lips of time leech to the fountain head; Love drips and gathers, but the fallen blood Shall calm her sores. And I am dumb to tell a weather’s wind How time has ticked a heaven round the stars. And I am dumb to tell the lover’s tomb How at my sheet goes the same crooked worm. 〔注〕:首先要说,这首诗,自第一次在北岛先生的《时间的玫瑰》中读到其四种译文,便使我震撼不已。意象辉煌深邃,音调节奏浑然天成。读过英版原文后,更为震撼——只得感叹没有一种译本比原文更好。我在翻译中也丢失了原文的许多东西。其余译本——譬如那些将'fuse'译作“茎管”之徒的译本——我就不加评论了,仅取我最敬爱的北岛先生的译本来作比对:“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催开我绿色年华;炸毁树根的力量/是我的毁灭者。而我哑然告知弯曲的玫瑰/我的青春同样被冬天的高烧压弯。//驱动穿透岩石之水的力量/驱动我的鲜血;枯竭滔滔不绝的力量/使我的血凝结。/而我哑然告知我的血管/同样的嘴怎样吮吸那山泉。//在池中搅动水的手/搅动流沙;牵引急风的手/牵引我裹尸布的帆。/而我哑然告知那绞死的人/我的泥土怎样制成刽子手的石灰。//时间之唇蛭吸源泉;/爱情滴散聚合,但沉落的血/会平息她的痛楚。/我哑然告知一种气候的风/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而我哑然告知情人的墓穴/我床单上怎样蠕动着同样的蛆虫。”至少北岛先生的译本是最简洁干净的——没有蠢蛋译者自以为是的形容添加。首先,我承认我在译诗中去除了原文的句号是很“个人化”的——觉得如原文般加了句号显得很累赘多余,诗意减弱;英文里句号及各种标点皆没有中文里那么大……我将'through'–各种译本皆译作“通过”的——“译作“穿过”,是以为此处“穿过”是直译,“通过”即包含了意译的成分——消减了自'through'这词本意出发的隐喻意——诗中应保留直观,以直观隐喻抽象,而非直呈抽象;“穿过”较“通过”更加具象、直接,而“通过”是更具有抽象意的——抽象意义过重便淡化了各具象意象间的矛盾互饰意味,使它们自一开始便在抽象中部分地统一起来——我想“穿过”也更接近狄兰·托马斯的原意,原始的、直觉的生命之力;“通过”更接近一个逻辑过程。我以“驱动”译'drive', 而非以“催动”或“催开”,也正为保留其原始直接的意义——而非经过译者理解后的意义。我仍用“力”译'force', 觉其更简洁,也觉其在中文现代诗中并不“十分拗口”,尽管北岛先生持异议;“而我哑默 不能告知……”这里我用的恰是北岛先生批判了的那种译法,我思虑良久,也无法更好地译出'I am dumb to tell…', 只好冒险而用了我较倾心的;然我以为“而我哑默 不能告知……”较北岛先生的“而我哑然告知”更具音乐性、节奏感,且这里未必是刻意的“矛盾修辞”,“哑然告知”使中文读者误解原意——以为虽是“哑然”,但仍“告知”了——'I am dumb to tell'却是哑得并未告知;另一译本译作“而我喑哑,无法告知……”——我总觉“喑哑”有“被迫沉默”之感,而原诗并未说,起码未直说,起码未在'I am dumb to tell'处体现;而“无法”使人感到是要尝试说然而发觉没有办法——故我译作“不能”,以为原诗之意是自一开始便知道不可说出。'creeked'之“弯曲”亦有“歪扭的、不正当的”之意,而'bent'之“弯曲”就无此意——之前译本似都未译出这一点,我做了尝试;“穿透”我觉得不好——又是被译者理解后的产物——原文只仍是'through'而已,故倾心直译的我仍译作“穿过”——尽量排除译者的理解,使原文里的同一词在译文里仍是同一词,让读者自行理解这同一词在不同处意义的不同;我以为“红色的血”较“鲜血”更直观,且更接近原诗原意;以“枯竭滔滔不绝的力量”译'that dries the mouthing streams'也不好,“滔滔不绝”未必使读者明白这里直接写的是溪流,而易联想到比喻意或抽象意,且“滔滔不绝”是形容词啊,这里直接用作名词,依汉语习惯,还是怪怪的;“喧嚷的溪流”就好不少,不过此处'mouthing'确实难译,我想这'mouthing'与诗中其它与“口”、“吸”相关的意象皆是一脉相承的,然译文中只好丢掉了。“使我的血凝结”——据原文,'wax', 译作“使我的血蜡化”不更接近原诗原意么?'And I am dumb to mouth unto my veins'–考虑到'mouth'的“喃喃”意,与'unto'的古典意味,我译作“而我哑默 不能喃喃相告我的静脉”,我发现几乎所有译本——包括北岛先生的——皆未译出此处在全诗一系列排比中的不同处——用'mouth'而非'tell', 虽我对'mouth'的意味也把握不定,是“装腔作势地说”呢,还是“喃喃地说”?其余的,我通过词典的例句比较了'rope'与'haul'的强度,分别将其译作“牵曳”与“拖拽”——后者强于前者,有强迫感;'hanging man'一定是“绞刑”而死的么?不会是上吊自杀么?那'hanging man'与'hangman'不是一个文字游戏么?体现两者间的关联——某种意义上也许可指同一人?“我的泥土怎样制成刽子手的石灰。”忽视了'How of my clay is made the hangman’s lime.'的被动的意味——是“被制成”,而非“我”主动将它制成;以“刽子手”译'hangman'也不严谨,过于笼统,与前面“绳索”、“吊死的人”的关联因此变得脆弱模糊,我译作“绞刑手”;北岛先生的“蛭吸”似是自造词,使人疑惑,不易理解原诗此处的意义——“如蛭贴吸着”,解释一下便明白了,也挑明了'leech'的贴附、吸榨这两动词意;'love'我直译作“爱”,而非“爱情”,亦为保留原诗此处朦胧的、可多向理解的原意。“一种气候的风”——似亦不严谨,'weather'是“天气”,并非“气候”啊——这是初中时的地理知识了。“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未译出'round'的“圆”的意味——这里某种意义上亦暗喻钟表——我译作“时间已怎样圆绕星星滴答成天堂”,保留了更接近'round'的意味。'lover'–前面言过'love'–“爱”,这里最好译作“爱人”,而非“情人”;最后,'How at my sheet goes the same crooked worm. ', 'goes'未明言“蠕动”,又是译者理解后的——奇怪的是,没有一种译本译出'crooked'这与首段相同的、相呼应的词,没有译者注意到么?这是多么重大的疏漏。'crooked worm'与'crooked rose'间很明显有关联,甚至互喻互代,相互转化;我忽而意识到'sheet'有可能有纸张与床单的双关意,那么这“屈曲的蠕虫”也许指文字——这样这便隐喻文本,隐喻写作……不过这是未必确凿的猜测。另外,'worm'有“蠕动”的动词意,重点突出其是“蠕虫”——未必是“蛆虫”,这苍蝇的幼虫,不知是谁先译作“蛆虫”,大家便皆紧随其后……另外,许多译本——包括北岛先生的——都未在译本中体现名词的单复数,譬如此处,原文只是“一条蛆虫”,只看译本还以为是许多条呢——我在前后各段尾处将'same'皆译作“同一”,解决了此问题;总之,这首诗确实相当难译,——当然是对认真的译者,三流翻译家胡乱译一通也可以——以英语为第一语言者读原文的许多处时也许亦会感到费解——许多词性互换的使用是晦涩的。我感到庆幸的是,我大体上保留了音乐性的押韵——虽然是与原诗不同的。幸好是英文诗,若能读原文还是读原文吧! ——2017.12.17暮晚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