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长,衣衫薄
朝朝花迁落,岁岁人移改。
今日扬尘处,昔时为大海。
一寒山子《桃花》
离冬至还有几天时候下了雪,空气里埋了深沉的寒气,顺着衣服纤维的罅隙钻进骨子里,朝暮之色一圈圈的在钟表的表盘上催促着其转动,在时针指向六时的位置猝不及防的把一方狭窄的城市全部吞没,光阴的味道四散而开。
外婆去世已有八年之久,时光静默的像是从未开始,也从未结束。外婆走的匆忙,以至于我根本记不起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何时,只清晰的记得得知消息时在车的后座哭到不能自已。在祭拜时候,她就是安静的躺在屋内,我站在她的身边,意识不到她已经走远,只觉得一切是场梦。当时年幼的我,对生死没有更多的感悟与思考,唯一的想法就是:“我这辈子也见不到她了”。是的,人生艰难之事无数,最使人无力的莫过于你在你生命的初期就已经得知你再也见不到那个人,她已经随着尘土远行。外婆走后,我妈经常在梦中见到她,各种生前的琐事都会在她的梦里清晰的浮现,我却没有过一次,即使我自小由她带大,小辈之中我与她最亲,可是我却从不会梦到她。人说“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我想她,却不会梦到她。这也许和我自小就不喜流露感情有关。
直到现在,我仍旧觉得她从未走远,好像每次去到她住的地方我依旧可以和她说笑,依旧可以像儿时一样牵着她的手去赶集,在路上偶遇熟人闲聊几句家常。自此我再也没去过她生前住的地方,像是自欺欺人,我希望自己可以一直忙碌没有时间去,让我以为不是因为你已不在了。记忆中她的笑容是时光中不曾改变的安详和清澈,我看见如浮云般干净的岁月流水般自眼前流过,一个人的时候像是能感觉到世界的安静,年轮的更替总是会让人措手不及。我会经常想念她,可是想见一个人却再也见不到的感觉着实让人难过,甚至有些隐忍。是从读书开始吧,就很少陪在她身边,我嘲笑人总是不知道珍惜,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老是自以为是的觉得她会一直都在,也许,任何人都是没法驾驭时间的。身边没有留下关于她的东西,只有一张她的照片,彼时她才16岁,齐颈的短发,她走后,舅舅整理遗物,把她留下的唯一的照片洗了6张,六个子女各一张。她出自大户人家,战争时家道中落,可她的一生却最是干净得体。从小在她身边长大,从不允许我衣服上有污迹,她总说人可以不穿好看的衣服,但是衣服一定要干净整洁,自己呆的地方也一定要干净整洁。所以打小我就习惯整理与清扫,异常讨厌灰尘的味道。对她记忆最深的就是她床头厚厚的一叠书,即使是最后的岁月,力不从心,可晚上临睡前,她还是会戴着眼镜,认真的翻几页,而在一起看电视剧的时候她的想法依旧比我多,我想这些与她早年的知识沉淀是有一定的关系的,她眼界开阔,却也不得不被琐碎的家庭小事所烦扰。晚年她的脾气渐渐变得有些焦躁,身体也欠安,只有在见到我们这些小辈时才会略有欣喜。我以前总是和她说等我将来长大,有出息了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好好孝顺她,可是这一切好像都来得太晚了,时光在我还未来得及回味的时候就已经走远,消失。
浮华褪去,人总是比烟花寂寞。
林语堂先生有一段话:孤独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飞虫,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稚儿擎瓜柳蓬下,细犬逐蝶深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唯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蝇固然热闹,可都与你无关,这就是孤独。
我见过人生最沉重的孤独是爷爷生前住院时候。他病重期间我常去医院,那时他已神志不清,常常记不起我是谁,几个后辈的名字重复的叫,却总也想不起我是谁。很惊诧,曾经会写字给我认,让我读报给他听的爷爷怎么突然就不认识我了?他开始嗜睡,白天整天整天的睡,夜间清醒时就吵着让我爸去身边,我爸不敢怠慢,害怕是最后一面,总是不分昼夜的陪伴,不清醒时就是一个人讲述他年轻时的事情,他的战友,他的家人,大多已故去。一个人总是要靠身边的亲人和记忆存活,倘若,一个人连记忆都没有了,那么他还能剩下什么?他的生命便只剩下孤独。最后的一段时间我因为工作地点回家次数少了很多,最后去看他的几次我在他的床头用力的喊他却始终没有应允我,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也已经离不开蛋白和氧气管,最后支撑他气息的不再是意识和记忆,而是没有温度的药物和冰凉的医疗器械。我想,他是痛苦的,应该也是恐惧的,他一生驰骋沙场,却也不得不降服于命运,因为此时的他是无力的,而我们,却不能帮他承担一丝的痛苦。听我妹说,爷爷临终前有一次在医院清醒,把儿女叫在身边,对我爸说放不下我们兄妹三人,弟弟妹妹还没有毕业,我也没有成家结婚,心里不放心却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自此爷爷再没清醒过,于六月的一日凌晨离世。我从未完整的经历过丧事,爷爷去世我全程在家,送爷爷走,看着他由鲜活的身体变成一抔灰尘,把他安葬到墓地,直至那时我才清醒的认识到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我的爷爷只是墓碑上的一行字。他再也不会在日光微曦之时晨练,再也不会在夏日午后躺在摇椅上读报,他也不会看到我结婚成家,也不会看到弟弟妹妹毕业上班,是的,他都看不到了。庆幸的是,他终于也摆脱了他总是试图从嘴巴上偷偷拿掉的氧气管,与之而来的还有奶奶的沉默和我爸迸迸生长的白发。
爷爷走后,奶奶不再住任一家,去了养老院。不知是否是因为长大了,渐渐能理解生离死别的意义。共同生活了近60年的枕边人柞然走了,她不是没有准备,只是不论你怎么准备,这悲伤都会把你打回原型。
回家里工作以后,工作之暇我会去看她,每次问最多的就是弟弟妹妹什么时候放假回家,爸妈最近还忙不忙,总是会有股酸楚的味道涌上来。其实我应该明白,爷爷走后,陪奶奶的就是早就在岁月里变成一抔细土的旧时光,她就踩着这旧时光的尘埃孤独的活着。我常劝奶奶回家,奶奶每次都以一个人清闲自在搪塞,这当中的缘由我自是清楚。每一次去奶奶有时一个人坐在窗边晒太阳,有时和几位古稀老人聊天。我听过他们的聊天,他们彼此听不清对方的言语,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各说各的,这中间尽透着无限的凉意。是的,他们也吃饭,也晒太阳,也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也有家人,只是,这始终不是生活。
也许,这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生命末梢。就像在大雨里,车不停,雨不停,没太阳,裸露又无助。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太阳从云层里洒下细碎的光亮,有的沾在树干上,有的从路边上咕噜咕噜的滚进枯草里,楼间距或许有些窄,两楼之间更多的是阴影,寒气逼人。我走在养老院的门口,忽然想起爷爷去世后奶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你爷爷没了,真的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