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从我的一生开始
“A=A,给了诗歌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命题。”[1]同样作为大师,但从奥斯普•曼德尔施塔姆(Osip Emilyevich Mandelstam,1891—1938)意义上(假使我自认为断章取义的相当合理,即使忽略了曼德尔施塔姆原话的本意可能是批评阿克梅派诗人、或者其他同时代的俄罗斯诗人),我们是无法理解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的。因为曼德尔施塔姆这个关于诗歌的精准的回答拒绝了读者——无论是普通读者,还是有诗歌教养的读者,甚至诗歌批评家——对诗歌内容多余的阐释。这样来说,从一首诗(或者多首诗)来窥探一个作家隐秘的生活,甚至企图抵达其灵魂的彼岸,略显唐突。然而,我要进行的恰恰就是这种“唐突”——从博尔赫斯的一首诗《我的一生》作为基点,并在博尔赫斯的其他与此相关的互文性文本中,去探索任何一个能成为伟大作家都无法逃避的,或者努力去解决的终极问题——时间。威利斯•巴恩斯通(Willis Barnstone 1927—)在和博尔赫斯的谈话过程中,以“两种死亡”的临界点对社会中个体存在的人的时间的范围做了精准的解释,“死亡是时间的标志。我们有两种死亡,出生之前和生命结束之后。”[2]从这个意义上出发,《我的一生》这个诗歌题目本身框定了人作为个体存在,在社会时间上的有效性的数学闭区间集合——“出生之后”和“死亡之前”。 这里,又一次, 记忆压着我的嘴唇, 它无与伦比,却又与你的相似。 事实上,1925年的作者26岁,风华正茂,当年出版了人生的第二部诗集《面前的月亮》及散文集《调查》,并建立起前卫文学代表人物的声誉。如果不是确定《我的一生》正是出自诗人1925年出版的诗集《面前的月亮》,读者很容易被这诗歌起笔处老练而又虔诚地语调所误导,联想到一般书籍上的经典照片,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盲诗人在耄耋之年对于一生的回忆。这个回忆甚至可以被当成墓志一样藏在石头下。“这里,又一次,记忆压着我的嘴唇”,“这里”——叙述的出发处,空间;“又一次”——叙述的所在点,时间。这个伟大的诗歌开头,也让我们联想到奥地利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的著名诗歌《秋日》的开头,“主啊,是时候了。”这两个开头的共同之处在于,都以特别谦虚的近乎商量和探讨的语调,在和以区别于诗人的“他者”(other)进行交流和对话。对诗人情绪的“外倾”的表现方面,中国诗歌和西方诗歌有很大区别,中国诗人更多选择是一种“宣泄”式的铺排,而西方诗人或许受其独特的人文因素表现出了谦虚地与某个虚拟对象的对话(上帝,宇宙,甚至被“读者化”了的自己)。这个独特的人文因素,我更愿意归结为宗广义上的宗教,但比较矛盾的是博尔赫斯一直自称为一个“无神论者”,不过还好,博尔赫斯信仰超验的东西,也“信仰世界的神秘”[3]“某个虚拟的对象”也在随后的文本中得到了进一步地确立——“记忆压着我的嘴唇,它无与伦比,却又与你相似”——这句中,出了一个本诗中唯一的第二人称“你”,这儿的“你”只起到了对话机制建立的作用,而没有实际意义。华兹华斯说,诗歌来自诗人心情平静时对往昔情感的追思。而青年时代的博尔赫斯的诗歌已经以一种娓娓道来的姿态向读者讲述自己的见闻,这近乎成为一种谶言——因为,只有盲人的世界只剩下回忆,也只有盲人喜欢讲述。 在随后的诗句中,博尔赫斯每句都以“我”开头,将自己尚未经历过的人生以已经历的口吻通过蒙太奇的方式,向读者将种种可能性毋庸置疑地排列出来。 我就是那紧张的敏感,一个灵魂。 我总在接近欢乐,也在接近友好的痛苦。 也是在与巴尔斯通的对话中,我们才了解到这首诗的创作背景,博尔赫斯是用“沮丧的心情”来完成这首诗的,他觉得他每天的生活“不过是重复和镜现而已”。那时,很多事情等待着博尔赫斯——友谊、爱情、忍受着庇隆政权的独裁专制、母亲和妹妹的入狱。同时,在谈到诗歌与经验时,博尔赫斯说到,“万事万物呈现于他都是为了转化为诗歌。所以不幸并非真正的不幸。不幸是被我们赋予的一种工具,正如一把刀是一件工具一样,一切经验都应变为诗歌,而假如我们的确是诗人的话,我将认为我的每时每刻都是美丽的,甚至在某些看看起来并不是美丽的时刻。但是最终,记忆把一切都变得美丽,甚至在某些看来并不美丽的时刻。但是最终,记忆把一切都变得美丽。我们的任务,我们的责任,即是将情感、回忆,甚至悲伤往事的回忆。转变为美。这就是我们的任务。而这一巨大任务的好处在于,我们从不将它完成,我们总是处于完成这一任务的过程中。”[4]因此,从博尔赫斯对于诗歌和经验的关系的认识上来看,《我的一生》也是让“记忆”(“记忆压着我的嘴唇,它很独特,却又与你相似”)将这“友好的痛苦”和“固执的欢乐”转化成诗歌的美丽,并且“一直处于完成这一任务的过程中”。 我已渡过重洋。 我踏上过许多块土地;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位高傲的白人姑娘,她有着西班牙的宁静。 我看到过一些田野,那里,吉他粗糙的肉体充满苦痛。 这如同一个旅行者,在黄昏,在一片澄澈的海洋的岸前,登上那高高的石涯,时而看看手中的地图,时而想着规划中尚未完成旅途。博尔赫斯虽然受到家族病史的遗传,患有眼疾,但后来在其母亲的照看下,去过世界的很多地方。尤其是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中(准确来说是八年),和他的终生追随者日裔女孩玛利亚•玉儿结为伉俪之后,他的足迹从日本出云,一直远及克里特岛的弥诺陶洛斯迷宫,他乘上热气球飞越了加州的纳帕谷,也曾前往伊斯坦布尔瞻仰圣索菲亚大教堂黄金的穹顶。他成了一个游走四方的圣人,完成了“度过海洋”,“踏上过许多块土地”,也“看到过一些田野”。 我调过数不清的词汇。 对于诗人来说,他的天职就是使用“词汇”的权杖,去构架属于自己的诗歌话语体系。1974年,博尔赫斯在出版的《全集》的后记中,再次总结自己的一生,后记中声称,这是2074年(再过100年)在智利出版的《南美百科全书》里的一个注解。这是典型的博尔赫斯式的伪造日期和文本,也进一步证明了他对全科全书和地图的热爱。他的后记快到结尾处这样写道:“他不相信个性,并引用了卡莱尔关于历史的的观点,认为历史是一个我们不得不阅读和书写、同时也是在书写着我们的文本。”[5]博尔赫斯写的这一自我讣告,表明了自己对于类似中国人“名留青史”意义上的理想和自信。在《诗人表白他的声明》中,这种理想和自信更为突出,诗人写到, 天空的圆环量出了我的光荣 东方的图书馆争夺我的诗篇 帝王们把我寻找,要用黄金填满我的嘴 天使已牢记下我最后的诗句 我才艺的工具,惟有耻辱与痛苦 但愿我生来就已经死去。[6] 《我的一生》结尾的处理,毫无疑问,显示出了一个诗人博尔赫斯和一个宗教哲学家博尔赫斯的相遇: 我深信那就是一切,而我也将 再看不到再做不出任何新鲜的事情。 我相信我贫困和富足中的日夜 与上帝和所有人的日夜相等。 “那就是一切”这个笼统的概括,或多或少有点言辞含混,但“我相信我贫困和富足中的日夜/与上帝和所有人的日夜相等”这话在与中国禅宗的“千古长空,一朝风月”对于时空的穿梭认识感上的洒脱极为相似,且更多了一种神秘的虔诚。“而我也将/再看不到再做不出任何新鲜的事情。”这行诗涉及到一个生命的终结,最起码涉及到一个思想者思维的终结、灵魂的终结(或许他的肉体还依然保持着正常人的呼吸和心跳)。博尔赫斯经常满怀期待地谈到死亡,谈到死亡的时间(time)和死亡的非时间(non-time),并且把死亡看成是伟大的拯救、一种希望,一种幸福,并且特别真诚地说到“说到底,对于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来讲发生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将再也看不到他。”[7] 其实,要从《我的一生》当中找到本文最初的用意,从一个诗人早年的一首诗那儿获得一个关于时间的生命哲学问题,这种出发点,本身即是冒失,也违反了诗歌本来美好的品质(也就是说,本文开头引用的曼德尔的等式再也合理不过了)。对于时间的零星阐释,我们可以到博尔赫斯的很多书籍中可以发现,甚至在《永恒史》中,博尔赫斯几乎成了一个神学家,他援引了哲学家柏拉图(“时间是永恒的动态形象”)、普罗提诺(“回顾与时间紧密相连的黑暗”)、米格尔•德•乌纳穆罕诺、布莱德利(“否认未来”)、伊里奈乌斯(“对过去、现在和未来地机械补充”)等等,基本总结了人类伟大的智者对时间认识的通史。但回到诗人自身的人生思考那儿,正如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未选择的路》中的选择“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行人稀少的那一条/从此,它改变了我的一生”,《我的一生》恰恰也成了博尔赫斯的一种带有启事性的自我宣告,它在作者的生命时间中成了一个重要的刻度,由此作者的一生基本都是在寻找和到达这个刻度所指示的方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 [俄]奥斯普•曼德尔施塔姆.曼德尔施塔姆随笔选[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06.:16 [2] [美]威利斯•巴恩斯通.博尔赫斯谈话录[M].西川(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032 [3][美]威利斯•巴恩斯通.博尔赫斯谈话录[M].西川(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211 [4] [美]威利斯•巴恩斯通.博尔赫斯谈话录[M].西川(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82 [5] [英]詹森•威尔逊•博尔赫斯[M]徐立前(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009 [6] [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诗选[M] 陈东飚(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185 [7] [美]威利斯•巴恩斯通.博尔赫斯谈话录[M].西川(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179 原载于与《四川诗歌》2017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