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ite flower
2016年2月29日。
9点。
沈宓脱光了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身上一大早就去纹上的三朵樱花,小小的,远远看上去,像是三颗痣。
胳膊,腰,大腿,艳丽的开着。
2008年2月29日。9点。两具尸体并排的躺在一起,父亲站在两张床中间狭窄的过道,掀开了面前的白布单。
母亲的身体已经泛白,近乎惨白,沈宓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三个针眼。
16岁的年纪,不大不小。
小到她不明白,为什么昨天还在问自己,蛋包饭上,是加沙拉,还是挤番茄酱的母亲,现在竟然躺在阴森森的太平间里。而这青春期伊始的年纪,又清楚的知道,母亲之所以和另外一个人永远躺在这里,是她自己的选择。
这一天,很是死寂,漫长的死寂。琐碎的身后事,警察不断地盘问,病房之间的窃窃私语,都在父亲的沉默中渐渐消散。他只是盯着母亲煞白的脸,没有痛哭,哀嚎,甚至是丝毫的表情,只是嘴唇的微动和浑身的颤抖,让人可以理解成,那是男人丧妻之后强忍着的痛苦,才有了一些丈夫的样子。
父亲寡言,却是沈宓第一次和他心有灵犀。她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已忘记失去生母的痛。如果和母亲躺在一起的是个男人,她完全可以当作,母亲是为了她那狭隘的爱情观而殉情。
可如今,偏偏,是个女人。
她认得这个女人。
沈宓上的是寄宿学校,只有寒暑假才可以回家一趟。这一年寒假放的很早,1月14日。她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天,父亲答应要来接她,可等着自己的,却是一辆在阳光下晃着眼的黑色宝马。母亲给她开着车门,她的眼睛,看着的却是驾驶座上的那个女人。沈宓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或者,与其说是漂亮,优雅更贴切一些。她透过黑色的墨镜,冲沈宓笑着,“是沈宓吧。”她叫着自己的名字,沈宓不知怎么的,脸颊刷的一下就红了起来。她慌张的看向站在一旁的母亲。
只见母亲两颊微红,不自然的抬起手指了指驾驶位的方向,说,“阿宓,这是你陆阿姨…”沈宓坐在后车座,看着窗外,却用余光打量着坐在前面的“陆阿姨”和母亲。
她很疑惑,眼前的这个叫做陆曼的女人,已经超乎了自己的认知,留美的金融硕士,高雅,举止中都透着掩藏不住的学识。
她并不否认世界上是会有这样完美的人存在的,她看向母亲,这才是她疑惑的地方,一向大门不出的母亲,除了出门买菜,连工作都没有的母亲,怎么会有这样一位朋友。“你是我妈妈的大学同学?”沈宓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母亲微微张嘴想要回答,却被陆曼打断,接了过去。“是的。更准确一点,我们从高中就一直在一起。”她微微笑的样子,更让沈宓觉得魅力十足,所以她只是点点头,附和着,“哦,闺蜜。”“怎么,很奇怪吗?”沈宓噘着嘴,点了点头,“是啊,我妈从来不出门,朋友也很少的。”陆曼转了转方向盘,是沈宓不认识的路,但她知道,这不是回家的路。“你妈只是不善言辞。在我们上学那会,她可是很受欢迎的,那个时候,我就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沈宓冷哼一声,继续看着窗外。
陆曼从后视镜中看了她一眼,“怎么,不信?你得承认,你妈妈的确是个美人,不然,怎么能把你生的这么美。”
坐在副驾驶的母亲被逗得笑出了声,沈宓从未见过母亲那样的表情,是愉悦吗?之前的日子里,母亲开心的表情,也是这样吗?她竟记不起来了。
“我从来没听我妈提起过你。我今年都16了,既然是闺蜜,那我这个做女儿的,可从来没…”“阿宓!”母亲声严厉色的打断了沈宓的话,她看着母亲胀红的脸,这会的表情,她倒是记得清楚,几乎从她记事起,母亲每一次和父亲吵架,都是这样的表情。
似羞愤,似痛苦。
她记得真切,她惧怕母亲这样的表情,默然的闭上了嘴巴。
一路无话。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栋位于环山路的别墅。
那一天,沈宓吃到了有史以来最精致的晚餐,陆曼一直在给母亲夹菜,母亲微红的脸,像是怀春的少女。
怀春的少女?
沈宓被自己这样的形容吓了一跳。
这样的一天下来,沈宓只是觉得,那顿饭,并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好吃。
那一年的寒假,只要父亲不在家,母亲便会坐进那辆黑色的宝马,直到傍晚才会回来。沈宓在无人管束的暑假生活中乐不思蜀。父亲虽然也惊讶于,母亲竟然会像别人那样跑出去和小姐妹相聚,但母亲的脸色和心情相比以前大好,他自然是开心的,只是叮咛着早些回来,并不追究去向。
直到沈宓开学后的那一天,接到了医院的电话,一切都终结了。
人死后,很多事并不会随着生命而悄然声息。楼道间流传着很多关于母亲逝去的原因,陆曼是个毒贩子,母亲常年吸毒,母亲误入传销之类的,但其实真正的那个原因,除了父亲和沈宓,想来也是谁都不会承认吧。
没有人给母亲举办葬礼,包括父亲。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个周末,父亲将家搬到了C市。
沈宓在比以前空旷许多的房间里,看着因为走的匆忙,而散落了一地的旧物。
她站在那里许久,慢慢的蹲下去,再慢慢的把自己压在各种箱子的下面,开始颤抖,开始抽涕,开始嚎哭。
她拼命用自己的胳膊拍打身边所有的东西,碰到硬物,就更用力的去撞击。一下,两下,三下…应和着已经嘶哑的声音,像是悲鸣的丧钟。突然间,她的手碰到了一些细碎的物体,她憋足最后一口气将它们洒向空中,像是撕碎的悲哀散落,弥漫在自己的周匝。那些纸片飘散着,沈宓从纸壳子之间的细缝看着碎片。她突然挣扎着爬了起来。
那碎片上的,是一排排漂亮的手写英文。
这不是她的字,更不可能是丝毫不懂英文的父亲写的。
沈宓拖着一张已经浸湿又粘稠的脸,看着手边的那个盒子。
这是在父亲果断的烧掉母亲所有东西的时候,自己偷偷藏起来的。
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她是在母亲的衣柜最下层找到的。她随手接住一张。
白色的信纸,小小的,是一段清秀的字体。“I can live if you don’t accept my love. But if the world, I just can be die.Man”
她抚摸着纸片右下角的的Man,她开始笑起来,笑得头发吸进了嗓子,便开始拼命的咳嗽,咳得她觉得喉咙滚烫,胃里抽搐,才慢慢的平静下来。
“我爱你,你不接受,我还能活着,世俗不接受,我竟活不了。”
她用自己仅有的知识翻译着这句话,即使是粗浅,也让她无比的震惊。
她不曾想,她偷偷留下的,竟是母亲和那个女人的回忆。
她将盒子小心翼翼的收好,如母亲一般,依旧藏在自己的衣柜里。
她从来都觉得,母亲不开心的原因,是父亲的粗鄙和不解风情。对于母亲这样江南小镇的女人来说,如烟雨诗画般的爱情才能解了柴米油盐的烟火气。
但母亲的需求,父亲是一直不懂,也无法去懂的。
父亲发现盒子的时候,沈宓正从外面跑回来,昨夜睡得太晚,忘记将铁盒放起来。
桌子上散着零七零八的纸条,还有一本厚厚的中英字典,凌乱的草稿纸,密密麻麻的中英文单词。
沈宓从来都不知道,父亲的学习能力这么强。就像她从来没想到,父亲没有再愤怒的撕掉,摧毁,而是一字一句的将这些全部翻译下来,她站在那里,看着颓躺在凳子上的父亲。
“阿宓,这里面有句话,很简单,我却一直没找到它的意思…”
沈宓微微张着嘴,却被父亲打断。
“This is why I am afraid, you say that you love me too.”父亲一字一句蹩脚的读着。
“爸…”
“你说情丝柔肠,如何相忘。我却眼波微转,兀自成霜。”
父亲举起那张纸条,颤颤的说,“阿宓,这是你妈妈的字。这行英文下面,是你妈妈的字…”
沈宓抿着嘴唇。“爸…”“你还小,不明白,你妈她错的有多离谱。”
沈宓站在原地冷笑一声,淡淡的说,“不过是与众不同罢了…”
“是啊,可她偏偏不敢接受这份特别,而是接受了我。”沈宓呆立在原地,本来嘲讽的话,卡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最近的父亲,太让她出乎意料了。
她本以为,父亲要嘲讽,批判母亲,万万不会有的,便是理解。“那你还…”“阿宓,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盲目的,不只是你的母亲。”
父亲起身,缓慢的像僵尸般的朝沈宓走来,到身边的时候,父亲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温热又厚实。“我已经失去了你的母亲,我不想再失去你。”
父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猛地抬起头,转过身来,父亲却走进了房间,再也没有说别的。
这是母亲死后,沈宓第二次哭。
那些纸条里,不仅有的母亲的秘密,还有自己的。
2016年2月29日。
10点。
已经挑了快一个小时的衣服,沈宓终于决定穿那件镂空的连衣裙,因为镂空的部位,正好可以或隐或现的看到那几朵小花。
她满意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转了个圈。心想着,这下子,隔壁班的陈末灵一定会喜欢的。
“沈宓想什么你怎么知道?”陈时玩味的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从她一进门,只点了一杯长岛冰茶,然后就开始讲起了故事。
“我就是知道。”小姑娘嘟着嘴,像是被怀疑了,不开心赌气似的。
“你呀,不知道在哪看来的小说,跑到我这来讲故事…”“才不是,不信就算了!”小姑娘从高腿凳上跳下来,甩了甩马尾就要走。“诶诶诶,还没付钱呢。”
小姑娘撇了撇嘴,指着吧台旁边的牌子说,“不是你说的嘛,可以赊账,你这一杯就要40多块,我没带够钱,看你这可以赊账,我才进来的…”
陈时哭笑不得的,抽出一张纸巾朝她抖了抖,“得得得,你总得留个电话和名字吧,不然我找鬼要帐去…”
小姑娘顿时笑开了花,接过纸,洋洋洒洒的写乐一串数字。
“谢谢老板了~”陈时看着她蹦蹦跳跳出门的样子,真是难以想象这么沧桑的故事,竟然从这样一个小女孩的嘴里说出来。他把纸巾随手放到一个堆满了相同纸巾的盒子里,转身便去刷杯子。
阳光射进窗户,印在一摞纸巾的最上面,玻璃彩虹上写着小小的两个字,“沈安安”,格外明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