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嘴儿
一 我小时从未问过爸妈我是怎么来的这种愚蠢的问题。因为电视里经常是男女一结婚便有了孩子,然后便自然而然地瓜熟蒂落了------定是二人披了盖头,吃了酒席,心里一高兴,孩子就像吃完红薯放屁那样在肚里攒出来了。至于如何生出来------那肚脐上那么深个眼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自认为自己是顶聪明的。 但是善于观察的我后来又有了新的发现。洞房里的男女首先是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然后嘴对着嘴咬上两口,而后女人的肚子就慢慢涨起来。但我在吃饭时将我这个新的发现昭告给我爸妈时却并没有得到对我才睿应有的赞赏,我妈只是对我说了一句话: 赶快喝你稀饭。 二 到我五岁时,父母都在工厂里上班,我便被送到了爷爷婆婆(关中地区不兴叫奶奶,太嗲)家中。房子不大,就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公寓,算起总共只有十平方最多,也许更小。对面周围有很多邻居,整体上都在这栋筒子楼里居住。那楼属于厂里财产,供厂里退休的老人安置,也有部分门房租给外来打工的青年男女。 筒子楼年代挺远,应是六十年代建成的。高度不高,统共四层还是五层,我也记不清了,在十几年前已经显得破旧不堪。原本的青砖多数已经发黑,底层不见光的部分上甚至还长出了厚厚的绿苔。墙面上还能依稀辨认出几十年前的革命标语,我在当时也仅仅识得“毛”,“人民”,“万岁”等字,完全不知是什么意思。进了楼道内光线也不是很好,白天照明只靠楼梯拐角和楼顶上的天窗,显得昏暗无光。到了傍晚楼里便亮起了忽明忽暗的白炽灯,所有楼道里就泛着一层朦胧黯淡的黄色光晕。每逢这时家家户户便开始做饭。每户人家因为房小,便将灶炉都搬到了楼道。所以每天这时楼道里就响彻着铁铲敲挂铁锅的嗤嗤的刺耳声音,弥漫着青椒洋葱和苞谷稀饭沸腾起泡咕噜噜的混合香味。 这时楼道里的孩童们便开始了晚饭前的休闲时光。在我记忆中,童年的小孩们是非常多的,那时我们这些小孩多数已经完成了课后的作业(小学前好像也没有什么作业),三三两两地结伴到一家里共同看动画片,也有的在楼道里风驰电掣地互相追赶玩闹。撞到了正在炒菜的大人们,有些若是脾气不好,还会对着小孩们的背影骂一句“不怕油烫着你们,个些龟球日的”。 三 我在当时最要好的朋友是一个小女孩,家里人都叫其梅梅。她住在爷爷家隔壁,嘴馋,特馋,嘴里时常都不知在嚼着什么东西,所以脸也便显得圆,很圆。她的鼻头很红,鼻子下好像永远都挂着两道鼻涕,仿佛是一直在吃两道面条。 我喜欢吃肉,我婆也常给我炖些肉片。而每到烧肉时梅梅便老早嗅到了肉的气息,推开门跑到我们门前,躺着涎水站在锅边,待到肉片一出锅她便蛟龙出海一般从盘子里捏出最大的两片肉,然后心满意足地凯旋归家。我婆并不会为了两片肉而为难于一个五岁的小女娃,但也因此认为她十分没有教养,让我离她远些。但我并没有听我婆的劝诫,反而与她关系最好,因为我与她一起玩时最为开心,而她也经常给我分享她不知从哪些地方缴获来的味道各异奇形怪状的“战利品”,并且多数情况下味道还不错。于是跟着她我也时常嘴里嚼着些不知名的玩意儿。 她与顶楼的张发关系不错,算带着我也便认识了张发。张发是楼里小孩中的名人,因为他家庭算是厂里中较为富裕的,并且为人也颇为大方好客。他家床下有着成套的VCD光盘,我记得其中有《西游记》,《奥特曼》,《海底小精灵》等等精品剧集动画,他已经将这些动画看得倒背如流,但是他还是不断地放映着这些VCD,以此招徕同楼的小孩们去他家里一起玩耍。当我第一次被梅梅带到他家时,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说进来玩吧。于是在周末的午后他家里时常聚拥着一堆子小孩儿,就像盖茨比每个周末在长岛举办的的疯狂派对。而有些调皮些男孩在看碟看得无聊后,甚至还会爬到他家的席梦思床垫上玩起蹦床,而张发此时也丝毫不怕我们将他家床里的弹簧崩坏,也会加入我们的狂欢。当然,这一切都是要瞒着他的父母的。他父母很讨厌我们这些小孩,所以在下午五点之前我们就会掐着点提前离开他家,而他也会撅着屁股收拾好床铺打扫“犯罪现场”。 但是有一次厂里提前下班了,当他父母推开门之后看见一群孩子踩在他们的枕头上时整个房间顿时成了冰窖一般。我记得他爸的脸色一瞬间变成了青色,这里并没有夸张的修辞,是正儿八经的青色,如同一只被勒死的猪。还好他父亲还是有一定的涵养,他板着脸将我们礼貌地轰出去之后,房间里便立即响起了扫帚横飞的呼啸声和张发撕心裂肺的哭号。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张发都不敢叫我们进他家玩了。所以每到周末我们便如同革命军失去了根据地一般在昏暗的筒子楼里四处游荡。 四 过了一个月左右梅梅突然来找我,她说张发家里又有碟片了。我说我再不敢去他们家了,我感觉对不起张发。她说是张发主动叫着大家去的,他在找到了床底找到了他爸藏的好多碟片,是演打僵尸女鬼的。神神鬼鬼的东西对于那个年龄的小孩们是有着莫名地魔力,我便半推半就地被梅梅拉着再次走进了我们的专属乌托邦。 我进门时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小孩,他们听到开门声都吓了一条。窗帘拉着,一股压抑的气氛,所有人都秉着呼吸,直勾勾地望着屏幕。我在人缝中找到座位,看到屏幕里一只穿着清朝官府的黑黝黝的僵尸追着人跑来跑去......后来的剧情我记不太清了,但是我清楚地记得里面还有只勾引男人的女鬼。那女鬼现原形时脸上的血迹特效是在太过粗糙,以至于当时我以为她是不小心将稀饭倒在脸上结的面痂。所以那只女鬼在我心里也便没了骇人的鬼气,反而让我觉得她长发飘飘的样子甚是动人。 剧情发展到后来那女鬼开始于男子拥抱在一起亲嘴儿,到这里先前房间里的那股子紧张压抑的气氛便消失殆尽。人群中已经有那么几个早熟的小孩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亲嘴儿呢!” “嘿嘿嘿......” ...... 我看到那对年轻的阴阳恋人一脸陶醉地亲吻着对方的嘴唇,尤其是那演女鬼的演员,演的真好,口水都抹到了男演员的脸上。而那两人的神情是那么地享受,仿佛对方的嘴唇上抹了舔不完的蜜。我突然想到梅梅偷吃我家红烧肉时脸上也是这么享受的表情,我转头看梅梅一眼,她此时木然地望着屏幕中拥吻的男女,好像完全不会在其中想起红烧肉带给她的幸福。 一周后楼里的小孩们追打嬉闹时都变成了手向前伸直,脚并拢咚咚咚地向前跳。 五 两天后,我将梅梅叫了出来。 “我们今天玩什么?” “今天我们玩亲嘴儿。” 梅梅看来对此似乎并没有什么想法。 “亲嘴儿有什么好玩的,咱们找人去玩抓人吧。” 我说:“记得前天看的碟片不?女鬼亲嘴了。记得《还珠格格》不?尔康紫薇也亲嘴了,还有那什么里的那谁,人家都亲嘴了......电视里都是这么玩的,咱们也得玩。” “怎么玩?” 我说你别动,然后学着很专业的样子捧起了她的脸。 梅梅突然嘿嘿嘿地笑起来。 “我脖子痒,你快些。” 我说,你眼睛披上。她问闭眼睛干什么。我说电视里都是闭眼睛的,哪那么多为什么。她便乖乖得闭上了眼。 我比划了几下,记准了她嘴的位置,然后也闭上眼贴了上去。 我对我人生中初吻时的心理并无太多记忆,只是记得两秒钟后我放开了她,但我并未感到有任何舒爽的感觉。我只是感到贴上了两片湿漉漉的嘴唇,而且我的上嘴唇还沾到了点她流下的鼻涕,更重要的是还能闻见些许韭菜的味道。 我抹净嘴唇问你中午是不吃的鸡蛋韭菜面。 她惊喜地问你咋知道的。 我突然感受到了一股预期破灭和被欺骗后的悲寂愤恨。我说的确没什么玩的,咱们去找人玩抓人吧。 梅梅突然笑着说好玩好玩我们接着玩。我害怕她的鼻涕再沾到我嘴上便玩命得躲,她便嘿嘿地追着我亲。我蜷在楼道口,捂住脸,她就将手伸到我咯吱窝挠我痒,我的手放下,她就哈哈地张着嘴咬我的脸,我也哈哈哈哈得笑着将她往一边推。 此时我听见周围已经传来了一阵阵热闹的哄笑,才意识到我俩亲嘴时周围已经聚了很多下班的职工,他们都乐呵呵地指着我们笑。我当时并不理解为什么我们会引来这么多人的围观。 “啧啧啧,现在的小娃娃真是不得了。” 后来我的英勇事迹传播到了整个楼层,我爷听说了哈哈大笑,笑得胸腔里都能听见嘶嘶的回声,一个劲地夸我有出息。我婆骂他说小的不正经你老的也不正经。 六 那天晚上我和梅梅玩到很晚。我说我想睡觉了,咱们回家吧。她说她想上厕所,完事便走。 筒子楼里有一间大公厕,男女厕所离得不远,晚上没灯,里面一片漆黑。 她说里面太黑,让我陪她进去。我说那是女厕所,我不能进的,我在门口等你吧。 过了一会她在里面大声问嘟嘟你还在外面吗,我说我在。 过了两秒她又问你还在外面吗,我说我一直在呢你放心。 我扭过头去。我记得那天晚上月亮很亮很亮。我站在楼道口,高处是一扇窗,窗外能看见两颗黑黝黝的松树在晚风中慢悠悠地摆动,中间架着一个硕大明亮的月亮,泛着清冷的光,透过方形的窗,洒在楼道口地面上,如同铺了一块洁白的手帕。 十六年后的夏天我去了山区里支教,夜里酷热难当,我卷着铺盖睡到了操场。晚风吹着我的额头,清爽异常。我躺着看着夜空,彼时天上也是一颗清澈硕大的月亮,与我五岁记忆里的那晚的月亮竟是一模一样,而此时我爷已经过世五年了,那座古老陈旧的筒子楼也在二零零四年的春天被挖掘机夷为了平地。那天天气很好,一点云也没有,阳光是恰到好处地温暖,倒下的瓦砾尘土散得老高。我半夜躺在操场上,一直盯着那月亮,竟然突然生出了莫名想哭的冲动。 七 后来我和梅梅分别上了不同的小学,彼此 便很少再见面。孩子之间的情感最为真挚,也最为脆弱,我们虽然一年里总能在街道上碰上一两次,但长大后就彻底生疏了。 她初中毕业后只是上了一所卫校,而中学后她也逐渐学会了打扮。她一定是戒掉了贪吃的习惯,瘦下来后竟是张瓜子脸。听说卫校里曾有两个男生为了她动起了刀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最近一次见她是在一年前。那天早上我正在菜市场吃着早饭,过来了一对情侣坐在了我对面。我抬起头发现那女子正悄悄地看着我,我也便打量着她,突然发现在她那明显的韩式半永久性纹眉下仍然透着些许熟悉。我还是认出了她。 我们就这样看着对方,但是并没有说任何一句话。突然我的余光看到了她一旁的男子恶狠狠地看着我,很明显是不满于我死死地盯着他的对象。那男子平头,黑短袖,脖子上一处文身,胳膊有如我的大腿一般粗。我便很知趣地低头继续喝我的豆浆。但我又是不堪这样认输的,我就边喝豆浆边想你对象十几年前就被老子亲过了,你还给我牛逼个锤子。 八 大人散去后,我和梅梅也没了去处,我们就坐在楼梯上扔沙包玩。沙包我玩不过她,很快又失去了乐趣。 我突然想起说电视里亲完嘴女的就要生孩子了,我问梅梅你现在有没有想生孩子的感觉,她问生孩子是什么感觉。我想了想,说,肚子那么大肯定很胀,你现在肚子胀不。她说的确有点胀,可是中午吃完韭菜鸡蛋面就开始胀了。我说那不是因为面的原因,肚子胀是因为你有了我的孩子啦,你便在这里等,一会我们的孩子就会生了。 等了一会,她说我不想生了,我问为什么,她说刚才打了一个嗝,现在肚子不胀了。我突然也没了办法,说,没事没事,我们再在这里等会。 然后我们就坐在楼梯口等。楼道里静极了,只有楼梯口一只生锈的钟,走起来吧嗒吧嗒地响。我看着秒针一圈圈地转,一圈圈地转,吧嗒吧嗒,吧嗒吧嗒,仿佛是要转到下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