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事
布兄的嘴不知被何人惯养的,调教得极刁。
布兄头一次来家里做客,我告诉母亲他一不吃豆腐,二不碰蛋奶,三不占海鲜。母亲拿锅铲的手微微一窒,过了半晌才说,那他吃什么?
自迁居北境,父母两次探亲,除了唏嘘此处人烟凋敝,地处荒寒之外,时常太息的便是少生鲜时蔬。按父亲的话讲,此地在古时便是绝塞苦寒之地,难为我“流放”至此,日日对璧空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母亲问,洋人都爱吃什么。布君的回答不外乎三样:汉堡,比萨,炸薯条。父亲在旁听毕,噗嗤一声笑出来,道:“果然是晚开化了几百年,连饮食都这么粗陋寡味,可怜可怜。”
今人较之古人似乎已不如何讲究食事与岁时。譬如《红楼梦》里写刘姥姥醉卧怡红院一节,凤姐纡尊降贵伺候刘姥姥吃茄鲞,曹公特意在此带了一笔,写了茄鲞的炊爨之法,说的是 “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我细掂量了番,觉得切丁和油炸皆不难,巧的是如何拿鸡汤煨干。单说熬鸡汤,少说也要三两个时辰。搁在今时,实在没这功夫。《随园食单》里的做法也大抵如出一辙:是“将整茄子削皮,滚水泡去苦汁,猪油炙之。炙时须待泡水干后,用甜酱水干煨”。虽不及钟鸣鼎食之家这般作践食粮,却也是慢工细活。故而后来北方人想了个巧宗儿,起了一道相类却又便于烹调的肴馔,省去了熬鸡油鸡汤的麻烦:是把茄子切条儿上锅蒸软,撒上葱韭,并各色菌菇,五香豆干,末了淋上香油,称之“拌茄子”,也不必特意去皮,平日招待亲友或下酒都极为便宜。
上海人的茄子则爱加酱汁佐料以减茄子的涩感。我12岁那年随父母去上海,下了趟上海的馆子,吃的是本帮上海菜。其中一味红烧茄子,是把茄子切条儿爆炒淋上酱油和耗油,并拌上番茄汁和大勺糖以増甜味,勾茨。父亲最不爱炊爨时放糖,当时便对那爿馆子大加贬斥,也从此对上海菜有了成见。但我却赞不绝口,并向母亲微微露意,往后家中的茄子也须这般做法。后来母亲果然学样做了些,只是把上海菜中的糖换成了宁波人爱吃的盐,父亲这才不作声了。
宁波人的饮食普遍爱放盐。宁波又近海多水产,因而饮食更偏于鲜咸一派。譬如最有名的咸菜黄花鱼,是拿新鲜小黄鱼洗净,下滚水去腥,待鱼半熟捞起换一盆水,下咸菜成汤,下料酒,葱,蒜和醋。若是入豆腐,熬成奶白色,更佳。小黄鱼色泽莹白,肉质剔透,配以咸菜,堪称座上一绝。我小时尚有不少野生的小黄鱼。母亲每周买菜,都会待回五六条,或是油煎或是水煮,三两日桌上便可见一盘。可惜往后,不知怎地,那黄鱼个头竟愈来愈小,市价亦愈来愈高,至我上中学时,野生黄鱼已近乎绝迹,唯有人工养的,个个被喂得膘肥体壮,只等着贩鱼人待价而沽。这种娇生惯养的大黄鱼,长得远比胡打海摔惯了的小黄鱼标致,但味道却远不如后者鲜美,只能红烧清蒸,断不可放汤。
去岁母亲来,偶然瞧见这里的超市有售真空包装的“东海野生小黄鱼”,如获至宝,立时待会了五六条,当晚便下锅煎炒,一尝,口感竟与十数年前的野生小黄鱼一般无二。阖家皆惊愕非常,孰料能在异乡重拾乡味,陡然间便有了老辣椒拌饭的泪光盈盈。独布兄坐在下首,目光微敛,看着我们腥的膻的大吃大嚼,一脸骇然。母亲事后私下里笑着说,我知道,洋人从未见过一整条鱼上桌,他们只吃炸鱼排,炸鱼柳,要把刺根根剃干净了,才肯张嘴。我猜在他们眼里,咱们就都是野人了。父亲不服,道:“什么‘野人’,分明是他们不识珍馐,懒怠动。也没见他们,难道洋人准都比中国人矜贵?”母亲努了努嘴,悄声问:”他怕腥倒也罢了,如何豆腐也不爱吃,是什么缘故?”
布兄厌憎豆腐的缘由,究竟我也不甚明白。其一多半是嫌豆腐寡淡,质地稀软。其二则是布兄以为豆腐滋阴补气,是专给女人的玩意,男人吃了只会损了他们的阳刚之态。我不知他从何处得来这番谬论,想与他论个是非曲直,却终无果。尝试了多番做法,他对豆腐古怪念头却一直有增无减。我平日常做的,不过是小葱拌豆腐,切了鲜嫩豆腐下滚水烫熟,撒盐调匀,勾茨撒上葱花,淋上香油,不过三五分钟便可上桌,有点像汪曾祺先生笔下的“汪豆腐”,不过比之虾子酱油,又清淡些。若嫌清汤豆腐过于寡淡,则可学昆明人的做法,放上番茄一枚,渍了茄汁,入虾仁稍许,虾仁则先用料酒腌制半刻,如此则色味俱佳。扬州的一道名菜是蟹粉豆腐,即将蟹肉切丝,蟹黄磨碎,与豆腐勾茨成羮,撒上青豆,姜末和葱丝。没有蟹黄的,则拿咸蛋黄充数,也极鲜美。
母亲则更爱红烧豆腐,即取大勺酱油淋,我觉得成色虽好,风味却减了不少。宁波的风俗则是爱往红烧豆腐中放花孱。这便成了道地的宁波菜。花孱是江浙特有的一种小鱼,多产象山,色泽莹白,口感滑腻,入口即化,像极了豆腐,故而又俗称“豆腐鱼”。这种鱼眼下已不多见,因其少刺,肉质肥美,因而红烧放汤皆可成盘。外祖母家过年则最爱做花孱咸菜汤,外祖父尤为喜欢。一次过年,见他将那咸菜汤挪到自己跟前来,灌了一大碗,看得身旁的父亲瞠目结舌,从此竟对花孱心生了抵触。但这究竟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不单花孱少见,外祖母也已作了古,真是“树犹如此”。
前几日因忽然念起小时候常吃的茭白,往常春初时母亲常买的,或与彩椒切丝或与肉片翻炒,都是极好的春盘,不知何时竟也销声匿迹了,于是问母亲,茭白南方还有没有,好像多年不曾吃的了。母亲说还有,不过怕滥施农药,已经少买了,问我这边有没有。我道没有。母亲停了一会子,说:“你回来,兴许买一次。偶尔吃点,想来也不碍事。”
我说只怕布兄不爱吃,他不爱吃竹笋。母亲哼了一声,道:“咱们自吃咱们的,他不爱吃由得他去,倒叫我们也省些心。”我嘻嘻笑着,这时只听那头父亲喊了一声,问:“咱们今天中饭吃什么?”母亲立时喊回去,道:“螃蟹,带鱼,白灼虾?”父亲道:“都是荤的呀?”母亲道:“那就再来一个胡萝卜花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