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你只听到忧伤的青春挽歌,没看到冷酷的人性之恶
当电影行将结束,萧穗子的那段旁白响起。 “我不禁想到,一代人的芳华已逝,面目全非,虽然他们谈笑如故,可还是不难看出岁月给每个人带来的改变。倒是刘峰和小萍显得更为知足,话虽不多,却待人温和。原谅我不愿让你们看到我们老去的样子,就让荧幕,留住我们芬芳的年华吧。 ” 伴随字幕飘起的是韩红演唱的绒花,“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芳华这部电影,在煽情的语言和音乐中,就这样被成功塑造成了一首青春的挽歌。 比较起来,没有任何一代年轻人的青春更加美好,更加值得炫耀,同时,也没有哪一代人的青春高出一等,更加值得缅怀。众生平等,所谓的50后,60后,70后,80后,90后,乃至00后,更多地是出于人类喜欢简化的本性,代沟存在,但是代际之间的共性,永远多于不同。太阳底下,哪有新鲜之事? 没有人否认人性当中善良的一面,但是,如果无视人性当中恶的那一面,不是幼稚,就是无知。当然,幼稚和无知,可能本来就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当我们观看芳华时,难免会对青春逝去,大好年华一去不回唏嘘不已,甚至流下感动的泪水。但是,感动的同时,等你回过神儿来,应该对电影没有充分表现出来的,也可能是刻意回避的部分,多一些关注的目光。  人是介于半神半兽之间的生物,人性当中的恶,很多时候没有啥道理。对别人恶语相加或者恶行相向,并不是因为那人有啥特别的缺点。 人性中的恶,可以体现在对于新人的态度上。譬如吧,哪怕一个相对固定的小团体,一旦有陌生人闯入,敌意立刻出现,这个人往往会成为被欺负的对象,当何小萍初次出现在文工团宿舍,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待遇。别的不说,看看校园里的霸凌现象,就会对人性当中这样的恶行有直观了解。这种校园霸凌,绝对不是新生事物,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是不变的人性。 这种恶,还体现在对待身边优秀人物的态度上。英雄在远方,是可以容忍和尊敬的。一旦英雄出现在身边,通常的做法有两个。第一,自己分内的事情,也让英雄去做,谁让你是英雄,是先进呢?第二,一旦英雄人物出现了凡人的情感或者行为,他得到的嘲讽将是双倍的。刘峰接受调查组盘问,面对的就是这个逻辑,假的活雷锋,必须比普通人更卑劣,否则不科学啊!想想上学时,班级第一名,有没有遭到过来自同学的冷嘲嘲讽吧。如果你恰巧就是那个第一名,印象一定更深刻。尤其当你某一次考砸了,你有没有听到过风凉话?  这种恶,也体现在对弱者的残忍上。人往往这样,越是来自社会底层,越可能对更加弱小的对象施暴。刘峰成了残疾人后,做点小生意还要被联防队勒索。无论联防队还是城管队伍,成员的大多都是贫苦的劳动人民,但是,他们对待弱者的姿态,绝对不会心慈手软。从心理学上讲,这可能是一种补偿意识。另外,越是弱小的人,越可能展示人性的残忍。记得我小时候,曾经往青蛙的肚子里吹气,然后看着青蛙活活被胀死,然后乐不可支拍手称快。 有一段时间,我曾经在一所大学讲过一个学期的《中国传统文化概要》课程,我跟学生们讲,中国传统文化最致命的问题是,千百年来,我们的文化中,没有人的概念,人天生就是社会人,伦理学意义上的人,不是自然人,对于人的权利义务,更准确地说,对于个人的权利义务,没有进行过真正的思考。 一句话,中国传统文化的短板,就在于个人主义的缺失。个人主义绝对不是个贬义词,相反,这是个人勇于承担责任、敢于面对生活表现出来的勇气,是最高的善。人类的文明如果不是建立在个人主义基础之上的,不是建立在个体独立性基础之上,必定倒向野蛮。 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跟历代年轻人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舞台。文工团的舞台,仅仅是一个表象,真正的舞台在于,他们可以凭借太阳的名义,公开而且正当地展示人性当中的黑暗。文革中对人的羞辱、损害、折磨、残杀,在人类文明史上都是空前的。对这一段历史,坦白地说,至今我们缺乏必要的反省和深入的思考。  文革虽然是以革命的名义进行的,但是,这场浩劫的爆发,跟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密不可分。对待同类作恶,有一种潜在的心理,就是对跟自己或者自己团体不同的人,无法容忍。还是那句话,中国传统文化中,因为轻视个体,对异己者缺少必要的保护,更不要说从法律上确认。 一个社会色彩斑斓才有意思,也才能更有活力。对待跟自己不同的人,无论言论、肤色、信仰、教育程度等等,你有权利保持距离,甚至可以漠然相对,但是一旦侵害对方,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肉体上,这必须被界定为是一种违法甚至犯罪行为。缺少了这种必要的惩戒,人性当中的恶,就会汹涌而来。 所以,芳华电影中,你也许会对文工团政委跟大家吃散伙饭时的忧伤场面感动,但是,请别忘了,他不动声色地把何小萍下放到战地医院,这种做法是如何冷酷无情,在他眼里,一个文艺兵,居然想方设法逃避演出,对待这样出格的人,绝对不能容忍。他认为的善,其实是伪善,更是十足的恶行。 看不到个人的传统文化,还有一个非常滑稽的后果:在不拿人当人的同时,大张旗鼓地鼓吹这个世界上有圣人,从孔夫子到朱熹再到康有为,还有在当下借尸还魂的曾国藩和王阳明,他们简直成了完人,没有缺点,不食人间烟火的超凡之人。这与鼓吹皇帝是龙子龙孙,是一个思维模式。所以,在文革中,无数家庭分崩离析亲人划清界限,来自各个阶层的人遭到摧残,甚至被夺去生命,连国家级领导人都未能幸免。但是领袖成了神,领袖的话成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对于活雷锋一样的人,他们也不能有正常人的情感,所以,一旦活雷锋的标签被撕下,他们甚至连正常人都不如。  芳华的结尾,萧穗子说,参加了她女儿婚礼时,跟当年的战友和同事们相比,刘峰和小萍显得更为知足。我很奇怪,萧穗子当年也是参与排挤何小萍的一个,如果她只能从那两个历经人生风雨的人身上看到知足,不能不让人齿冷,就像远嫁到澳大利亚的林丁丁心宽体胖,早已忘记了那个被她亲手推下深渊的人。对于她们,对于所有当年的帮凶或者帮闲,没有忏悔。 如何避免让人性当中的黑暗遮住光明,答案是,必须让特立独行的人,与众不同的人,独自去成为的人,一句话,让跟你不同的人,有天然的权利,有法定的权利。当何小萍离开刘峰的宿舍,在楼下故意大喊着要给刘峰送行的时候,我们看到人性当中为善的勇气,这是对作恶者的嘲讽和挑战。就像有欺负过你的人,有嘲讽过你的人,同时,也有鼓励你的人,帮助你的人。 成为文明社会,必须对这些善良的人,给予褒奖,同时,对恶行必须予以惩戒,惩恶才能扬善。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尊重个体的社会,恰恰应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没毛病。反之,如果你非说别人家的牌匾上了霜,挡了你看天际线,还非要拆了人家的牌匾,这才是有毛病,这就是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