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灯照进现实:冯立走入白夜的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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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黄月图冯立
编辑 高征
在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发现奖”的宣布现场,冯立领奖时也没松开相机。闪光灯一啪,留下一张旁人没在意的照片,定格了三位穿白色短裙、涂着红嘴唇的礼仪小姐,神态各异,六只黑色高跟鞋形成了有趣的夹角。
就算未来某一天人们看到这张照片,也无从知道其时其地其人为何,因为他的照片全无说明,它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白夜”。

从一名基层公务员,到打入当代艺术圈子的知名摄影师;从2005年平遥摄影节和骆丹、阿斗做的第一个“成都三人展”,到明年将亮相世界最大规模的法国阿尔勒摄影节的个展;从早期每天把照片发到fotoyard论坛焦急等待网友评价,到现在办了展、出了书,马丁·帕尔给他的书写了书评,冯立这个名字甚至被英国费顿出版社收入了18世纪以来的杰出摄影师年鉴……虽是渐渐风光起来,他说,“我的艺术履历不过短短一页纸而已”。
冯立家住成都,正职是区政府宣传部的一名摄影师,业余时间拍他唯一的作品《白夜》,至今已拍了12年。无论何种环境,他一律以闪光灯拍摄,画面诡异荒诞,仿佛世界上所有奇诡巧合和不可思议都落到了他眼前,照片一眼望去便知出自冯立之手:流血的点烟人、拄拐的“兔八哥”、几乎秃顶的烫发人、贩卖鳄鱼的独臂人……
冯立本人看起来没有他的照片那么先锋或凌厉。普通的小平头,普通的圆眼镜,普通的夹克衫,肩挎一台索尼α7相机,热靴槽上插着闪光灯。“因为长得老实,闪光灯闪了陌生人十几年,也没惹过什么麻烦,”他低头一笑。
白夜降临
冯立本是学中医针灸的,大学毕业分配到成都一个区卫生局当科员。做简报写材料不太拿手,给大小会议拍拍照片还凑合。因为早在相机相当稀缺的80年代末,他就背着一台凤凰相机去九寨沟了,无从下手,便按照胶卷盒上的说明书来拍。一卷拍完只能挑出五六张好的,琢磨拍照成了一大心事。

1996年,妻子用攒了一年的钱,给他从香港买了一台尼康FM2。冯立满脑子都是电影《廊桥遗梦》里《国家地理》杂志摄影师罗伯特·金凯的潇洒模样,眼前境况却有天壤之差。办公室职员做得无聊,他看南北方都市报方兴未艾,想着要不去当个摄影记者。正提辞职,领导说区里宣传部刚好缺一个专职摄影师。
冯立顶了这缺口,从第一单拍摄区领导视察路政的照片开始,这份工作一直做到今天。初级发烧友变身“职业摄影师”,日常工作内容是拍区里大小新闻、会议发言、社区活动和成都美景,“我拍风景可以拍得很美,就像旅游广告上的大片一样。”
至于“白夜”,不是他自己寻来的,而是突然掉到眼前的。
2005年末,成都近郊搞新农村建设,在一片近千亩的荷塘里办灯会。傍晚时分起了雾,越涌越厚,冯立正徒步穿过田野去拍照,四下茫茫,不知何处。一棵数十米高的假圣诞树倏然在他眼前亮了起来,树上的白灯在难辨昼夜的浓雾中闪烁,周边几个铁丝扎的人偶套着丝光布面,在一片静谧中跳起交谊舞,吱嘎作响。冯立愣住了。仿佛被一道灵光击中,仿佛误入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仿佛无意踏过了超现实空间的界线。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白夜啊。”

雾夜的奇景已然不在,但那种荒诞诡异的感觉笼罩着他,至今不散。冯立沉迷于“白夜”奇遇不能自拔,他跑去上海,在黄浦江边来回走,寻找着曾不期而至的超现实在现实中留下的种种痕迹线索。后来,他已目睹了越来越多的“常态化的荒诞感”,“无不是那一场白夜的延续和重演,真实和虚幻已分不清楚,就像当时分不清白天黑夜一样,”他说,“后来在我照片中出现的人,可能是跳舞的人偶复活了,默剧演员一般走进了我的生活。”
灯光闪过
他把现实当舞台,用闪光灯给台上所有默剧演员投去了一束光。
除了相机上的小闪光灯,冯立包里还装着一台神牛AD200,灯立在桌子上比矿泉水瓶还高一截,宣告了他的所谓街拍一点儿也不鬼鬼祟祟。


美国摄影师维吉(Weegee)一样高举闪光灯拍照,但拍的多是凶案现场的尸体。那拍活人的冯立是怎么闪的?在集美展览现场,有观众追着他问,“闪光灯打扰被摄者了吗?他们的状态还是自然的吗?”
“那些照片所呈现的人的状态,不是我举起灯之后他们的应激反应,而是我迎面遇上时他们既有的状态——是他们击中了我,不是我惊吓了他们。”他解释说:“闪光灯的工作在刹那间,有时他们毫无意识,也有一些人很清楚我在拍摄。我不是偷拍,我的闪光灯非常大。”
形成现在这种闪光灯近距离拍摄主体的风格,冯立说是“歪打正着”,此言一半谦虚一半属实。曾有朋友送他一台HOLGA相机,在那个lomo滤镜尚未风行的年代,HOLGA拍的照片显得格外特别。因为HOLGA仅有两档光圈,他拍照得打闪光灯,尽量站在三米之内。他由是获得了一种新的视角:距离越拉越近,背景越收越小,闪光灯越用越熟,彩色也从黑白那里夺回了优先权——对比他的旧作和新片,这几点变化再明显不过。

“闪光灯的好处,是我可以随时按照自己的方式拍照,”另一方面,闪光灯也为冯立坐实了“白夜”的调性:“‘白夜’对我来说不是一个时间概念,更多是因为我使用闪光灯的习惯。无论白天夜晚、室内室外我都用灯,照片里的氛围使人无法确定具体时间。闪光灯本身又像手术灯,把我遇到的瞬间凝固为一个切片。”
痛感持续
如果说照片主题是一层皮,技术是一层肉,那么撑起其审美及意义的骨头,或许终究还是摄影师本人的经历、情感与思考。
有人看冯立的作品,说他像马丁·帕尔,也像戴安·阿勃丝。两位大师他都喜欢,可照片里的还是他自己。对于尖锐、荒诞、阴暗等等标签,他有时候拿“我的照片是小清新”这种话挡一挡,主动放弃为更难以言说的、更意味深长的部分辩护。

冯立是奶奶带大的。爷爷被打成反革命之后,奶奶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她曾衣衫褴褛抱他出门,被街坊小孩喊“疯婆子”、往身上掷石头,冯立至今还记得石块砸在她身上,砰砰作响。这或许是他比旁人更敏感、更悲观的原因之一。“白夜”里陌生人的疼痛瞬间——鲜血、残疾、疤痕——掉进了他心里这张敏感的网里,被立即感知,被立刻捕捉。
冯立今年才出版第一本作品集,除了封底一句《圣经》里的话“他们白昼遇见黑暗,午间摸索如在夜间”,全书不着一字。在母亲离世前一周,冯立给坐在轮椅上的她看了刚做出来的新书。他母亲也喜欢拍照,用退休工资买了一台单反,有时把她觉得拍得“很当代”的照片拿给儿子欣赏。在突发脑溢血之前,她打电话来,问儿子要不要把她的几张作品装裱起来挂在家里,冯立拒绝了。那是母亲跟他说的最后几句完整的话。
亡者带走了前一代的记忆,他亦无孩子来开启新一代人的故事,冯立独自生活在一己现实中。拍照之余,他常和家里的三只猫、一只猪和一只大鹦鹉一起,放空发呆。他执着于“白夜”,没有拍新系列的打算。他不想讲故事,他想表达落入他这张网的人事与由此产生的感受,他想别人透过照片看到一个冯立:“人们看了我的照片想笑,他们看到最后会哽咽难过吗?他们会体会到我的感受吗?”

冯立作品集《白夜》由假杂志出版,入围了由光圈基金会和巴黎摄影博览会共同发起的2017 Aperture-Paris Photo摄影书奖的“第一本书奖”,和Photo-eye年度摄影书及LensCulture年度摄影书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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