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
不久前去一家时尚运营公司,接待处摆放的画册资料宣称,老板曾留学意大利并在当地知名服装品牌从事设计工作十年左右,在另一本厚厚的、印刷精美的catalog中,情意绵绵的文字阐释了各种季节的面料,其中一篇引用了一句诗“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我并没读过这首诗,也不知道引自何人,将时间、色彩化作季节与生命,来唤起人的情感,是因为人容易沦陷在情感之中。
回来后,查得它出自木心的《从前慢》一诗,全诗如次: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 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不能认同“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发情模式,王尔德显然也不同意,他在《道林▪格雷的画像》中说:“一辈子只恋爱一次的人才真是浅薄。他们把那叫做忠贞不渝,我们却叫做习惯性懒惰,或是缺乏想象力。感性生活的忠贞不渝就像智力生活中的一成不变一样,简直就是承认失败。”道林▪格雷的原型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那喀索斯,奥斯卡▪王尔德以一句名言“一生的罗曼史正是从自恋开始”在喜剧《不要紧的女人》中为自己作注。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怎么能叫忠贞不渝呢,王尔德的时代也并不比木心快,其生也早,其去也忽,大清没亡,刚跨入20世纪便在巴黎的旅馆黯然辞世。木心显然老派而矫情了,不是“只够”爱一个人,而是“无能于”爱更多的人。把无能说成美德是不行的,不承认无能却把岁月说的那么美好,显然只能陷落容易滥情的人而往往让骗子得逞。数量少并不意味质量高,凑合迁就再加从众模仿,也非深情鹣鲽,都属卑劣人生。因此,王尔德的狱中书信,要比木心的这首诗情真意切得多,至少是调准格恰。 数量多同样未必质量高,一地鸡毛都是烦恼。按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语言应该在于促进回应和交往。由于媒介的精进,地理距离被超越的同时,心理距离扩大了,文字和录音代替了面晤。文字是心理信号,但表情也是,现代化的结果就是将并驱而至的心理信号分离打碎,这种碎片化跟人造成的焦虑犹如一个人站在到处都是碎镜片的广场上,多而杂乱。机会似乎很多,心灵的领地却很小,那里没有一个花园,四季如春,鲜花次第。
包豪斯建筑的现代主义代表人物密斯▪凡▪德▪罗主张“少就是多”应对城市现代化的繁杂,造成的结果是机械呆板,千篇一律。时尚产业制造出的人就是没有个性,以集体生产的代码替代和阻截内在的发展,造成了没有教养的人,交往无法持续,成为没有承载良善心理信号的爆炸灾难。货物推销员嚣张到代顾客决策说你可以买了自己不需要的商品送人。如此,礼物的内涵也消失了,礼物的功能在于缔结心理契约,维系社会交往,输送和繁衍心意。如今倒简单了,货币一以贯之,只传达交易信号,交往被无限稀释了。商业创意与灵魂无关,而是由资本驱动消费,创意的概念多没有转化为心意,而仅在于达成交易。快时尚的ZARA所用的面料是速朽的,快时尚的语言所用的语料是排泄式的,没有一种虚设的情感是缔结了一个心灵契约。每一个心灵契约都有一个期限,一万年是故事受众的沦陷,因为沦陷,所以不能远行而祈求于想象,但离场之后,朝夕之变却成了现实。在当下与未来之间,一切都越来越短。 货物在路上,我们等不了,那人是不是在另一端,我们同样不耐于等。延长再多生命期限,都容不下各种谬见的莽撞。在滥情起始之处,正是心灵的败亡之地。心意远去,只剩文字的死壳汹涌而来,这绝非文字本来的繁殖功能,正如精子卵子银行的产生,它只是繁殖的一种可能而非一定能繁殖一样。 南方的冬日,阳光暖人,它亿万年以同样的速度抵达这个星球,不同的是,在进入人的眼睛之后,对速度的感受时时不同。由苏门学士的晁补之到晚宋的蒋捷将词牌《胜胜慢》改为《声声慢》,是因为 “慢处声迟情更多”,慢曲缠绵婉丽 。
在毕业之初的三四年中,我写过四百多封信,其实那也不叫信,每封都拟一个标题,随笔式写一篇,找个人投递出去,他们大多也不回复,也未必明白所有句子的意思。能写这么多字,是因为在客地的城市没有人来听我说,这种自言自语式的文字增生,既不是等待,也没有期望,却也并非王尔德那自恋的情感自诉与自得,而是自己对自己的反射。至于收到文字的人是否像见到我的面,几乎不是我关心的,因为文字的间离表现,文字也并不总如面。佯装倾听他人讲话,与其说是一种美德,不如说是一种虚伪与谄媚,以让他人认为自己拥有美德。当面鄙夷他人讲话,虽然让人不舒服,却是一种直露,算不上美德,但也没有增加虚伪。人一旦聚群就难免虚伪,与两者相较,自言自语最好。自言自语,没人当面指斥你这里那里,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于是,干脆面也别见,信也别写,发于声与诉于文的自言自语,最能不限于狭小,也最能自控血管的流速。作家写作的间离性,不是在自我独白,这将提升他作品的宽度,成就他字不如面的品格。